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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吏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而对案件的侦查,在排除情杀的可能后,也不得不开始寻找新的方向。

    只可惜凶犯留在现场的证据并不多,除了那把十分常见的短刀外,就只有在门外草丛里找到的那枚荆券了

    秦国男子佩戴刀剑十分普遍,所以光靠一把刀,去甄别凶犯,无异于大海捞针,于是叔武便倾向于从荆券入手查起。

    荆券,就是商人贸易用的契券,因上面的刻齿仿佛荆条上的刺一般,故有此名。秦律规定,凡是超过一百钱以上的买卖,是要给契券的,正所谓别契券者,所以为信也。达成交易后,卖家要在木板上写下交易物品价钱,然后锯成两半,买卖双方各持一半。

    而且根据贸易物不同,做券的材质也不同,有竹木有桑木,至于何种材质对应何种货物,只有专门管理市场的官吏和那些商贾才分得清。

    叔武立刻让人去乡市寻找市掾吏,询问这枚荆券的用途,是哪个行业用的,值钱几何?

    很快就有了结果,市掾吏回复说,这是缯帛贸易中用到的荆券,竹券上有十一个券齿。按照贩缯帛这行当的规矩,每匹缯帛值一百八十,所以每齿折合一百八十钱,那么这枚竹券的价值相当于一千九百八十钱

    凶犯一定是个商贾!叔武仿佛找到了新的方向,目光炯炯地笃定道。

    怒却有些迟疑:他为何会将这枚荆契遗落在门外沟边草丛里?

    荆契是很重要的信物,商家所卖物品钱财和券的数量对不上,也要受到集市官吏处罚,所以商贾们都格外小心地保护着,更别说随地乱扔了。

    或许是那凶犯出门时走得急,将怀中的荆契甩了出去。

    虽然这种情况太过巧合,但固执的叔武已经为案件定下了新基调,不容他人质疑。

    于是在接下来的几天,他就派出了乡亭的所有手下,大肆搜查乡市,并寻找那些市籍者,尤其是贩卖缯帛的人,成了重点怀疑对象。

    只可惜,折腾了三四天之后,却一无所获,那些贩卖缯帛的商贾,几乎都有不在场的证明,而市掾吏找遍了过去一年的贸易记录,都未找到这枚荆券的右半边

    不仅如此,本来熙熙攘攘的乡市,也因为查案,变得冷冷清清。

    案件已经发生好几天,负责查案的乡游徼却徒劳无功,不但民间因为这场凶杀案人心惶惶,甚至扰乱了乡市的正常贸易,这便引起了县令县尉的不满。

    竖子无能,拖累于我!

    县右尉杜弦是最为震怒的,据上面的消息,他在年底可能会调离安陆,而究竟是升官还是迁官,就得看今年的考绩了。

    这一年,安陆连续破获盗墓案掠卖人案等,在南郡十八县里显得格外亮眼。但倘使这明目张胆的杀人案不能尽快破获,传到郡上,杜弦今年的考绩恐怕就得大打折扣了。

    于是右尉发了狠,下文书到乡里,说既然游徼无能,无法断案,那就速速将案子递交到县上,由县里组织一些干练的令吏,一同侦破

    游徼叔武这下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本以为是简单的案子,结果却成了疑难之案,让他走到了死胡同里。

    事到如今,他也知道凭自己的本事,是无法侦破案件的,只好去县城请罪,在县尉面前磕头如捣蒜,请求宽恕。

    本尉就不该相信你这庸碌之徒!

    县右尉杜弦将笔筒砸到了叔武的面前,气呼呼地说道:也罢,既然你自己也说无力断案,那我便换人来破案!

    说完,杜弦就大声对外面说道:让湖阳亭长进来!

    县尉召见湖阳亭长!尉史立刻传声。

    湖阳亭长黑夫?

    叔武大吃一惊,回过头,却见黑夫已经大步走了进来,对着县右尉作揖:下吏拜见县尉。

    杜弦捋着胡须道:黑夫,令史怒向我极力推荐你,说你不但是第一个赶到案发地的官吏,还深蕴令史之术,心思缜密,极善推理,建议让你一同参与断案,你以为如何?

    上有命而下为之,黑夫不敢有什么想法,既然令史信赖县尉有任,我自当尽力而为。

    光尽力而为还不行。

    杜弦板着脸道:凶犯一日不擒拿,便人心惶惶,时间紧迫,我只能给汝等半月时间,若成功捕获凶犯,我定当请求县令郡府嘉奖。倘或不能,汝等断案之人,统统都要受责罚!

    一边说还一边指着叔武,拿他当反面教材告诫黑夫道:会像他一样受参劾,得到一个渎职不胜任的评价,等到十月份上计结束,这游徼一职,恐怕就保不住了!

    叔武听得冷汗直冒,黑夫却笑了笑道:请县尉放心,我这些天也没有闲着,每到入夜,都在自己推断此案,心里已经有了一个章程

    杜弦顿时大喜:哦,说来听听!

    黑夫欲言又止,看了看叔武,意思很明显,既然此人已经和断案没什么关系了,还是不要让他听吧。

    杜弦便不耐烦地挥了挥袖子:叔武,你退下。

    叔武纵然心里破口大骂,却也无可奈何,只能讷讷告退,走的时候神情落魄。

    等他走出厅堂后,黑夫才上前一步,拱手道:依我看,这个案子,一开始的方向就错了!不该从荆券处入手,那枚荆券,很可能是凶犯故意留下迷惑吾等的!




第96章 世界上没有完美的犯罪
    是日中午,黑夫已经坐在县狱官署内,与两位令史乐怒,以及县尉派来的尉史安圃一起,组成了四人破案小组,讨论这起柳树里杀人案来。

    至于这个破案小组的领导,自然是狱掾喜。

    在秦国县一级,案件往往是县尉县狱两个官署协同处理。县尉提供武力支援,县狱提供专业的破案人员,不过究竟由谁说了算,还得看现场官职。这才有了前几天,因为县尉体系的乡游徼官更大,带着破案小组走错了方向的事出现。

    所以今日一开场,喜就直言,自己并不以官职爵位来决定话语权,众人可以畅所欲言。

    诸君,我以为,荆券就是一个幌子,是凶犯想骗吾等上当。

    黑夫作为在场官职最小,爵位最低的人,却很有说话的胆气。

    一来是县右尉为他撑腰,破格将他临时调到县里,参加破案工作,要知道亭长都是在下面打下手的,很少被如此厚遇。

    二来,黑夫上任以来连破大案,业绩有目共睹,至于刑侦破案方面,连怒都夸奖黑夫颇知令史之术。

    听了黑夫这话,对面的令史乐立刻笑了起来:黑夫亭长,那荆券,不就是你发现的么?

    黑夫也不吝承认:是我发现的不假,但事后想想,我才觉得这荆券落在杀人现场,有诸多疑点。

    亭长所言,我深以为然。

    一直沉默许久的怒接话了,他这几天可没少受乡游徼叔武的气。那厮为了业绩,心态失衡,一心想要尽快破案,竟不管猎户无辜,要下令严刑逼问。之后又不管不顾,一头跳进了贼人布下的陷阱里,怒苦劝无用,好几天都徒劳无功。

    接着,黑夫便将这荆券的疑点一一说了出来:其一,案发时间应当是日出之后,当时全里的男子都去了田里劳作,女眷也纷纷前去送饭,整个里像是空的。那对死者正是乘此机会通奸,凶犯也正是依仗着这段时间,入室杀人,当时死者或有大呼救命,但却没被人听到。

    那凶犯便堂而皇之地杀害了死者,他没有再走窗户,而是开门离开。既然如此有条不紊,凶犯怎可能慌张到将荆券丢下?这便是疑点一。

    其二,商贾虽贱,却往往身家不菲,何至于去做杀人盗贼?只为了谋财?据猎户和里监门的家人所述,现场确实少了一些钱,但未超过六百钱,为了这六百钱而杀人,竟弃千八百钱的荆券,两者之间矛盾了,这是疑点之二。

    喜道:如此说来,你认为,这枚荆券是伪造的?是贼盗故意丢在现场?

    黑夫道:然也,那贼人极其狡猾,知道令史办案详细严明,他是想故意引诱吾等上当,让官府枉费心力去追查那些贩缯帛的商人。

    怒颔首道:黑夫亭长此言有理,吾等奉命在乡市县市追查多日,没有找到这枚荆券的右券,市掾吏处也没有记录。这枚荆券根本就没有右券,而是伪造,吾等都白忙了,通过荆券来查找凶犯已不可能,只有再想想别的法子。

    这起案子目前进入了一个瓶颈,但黑夫却没有绝望,按照刑侦课学的过的物质交换原理:进入过犯罪现场,就一定会和现场发生物质交换,也就是会留下属于犯罪证据,故完美犯罪不存在。

    虽然凶犯十分狡猾,竟然还知道留下荆券误导官府,有一定的反侦察能力,但毕竟是两千多年前的贼盗,在黑夫眼里,他留下的破绽,太多了!

    在场的人都是侦办多不少案子的干吏,尤其是怒乐,他们这些天里已经感到查案方向不对,便将其他证据都甄别出来,准备换个方向。

    或许,可以从凶犯所用的刀入手查起!黑夫和怒不约而同地说道。

    乐拿起放在案上的凶器展示给众人看,那是柄长约一尺中脊微突的小刀,木制的刀柄很短,不足两寸,上面缠了一些麻布条,色泽暗淡,末端是个铁环,已经开裂。

    这年头的短兵器,军队主要用剑,民间则是刀剑并用。有一点身份地位的人佩戴长剑,地位卑微却又喜好武力的人则只能带如同匕首般的短剑,还有这种短刀,挂在腰间,走动时晃动会拍击大腿,故称之为拍髀。

    尉史安圃提出质疑:县中公士黔首,均喜好武艺,每年更卒训练都,均会置办兵器,拍髀便宜,价不过几十钱,故人手一把,佩者不下数百人,光凭此物,如何寻找?

    当然不止是凭借一把刀。

    怒也提出了自己的想法:据里监门的家人说,里监门的确是佩剑出门的,但现场却发现剑被带走,只留剑鞘。

    凶犯是个聪明人,他也知道,带着刀离开,上面的血迹会惹来麻烦,所以便弃刀取剑,但却不带走剑鞘,黑夫亭长,你以为这是为何?

    黑夫刚才一直默默地听着,此刻立即应道:因为剑鞘上漆有显眼的花纹,带在身上太过显眼。

    那为何非要拿走剑呢?

    若只带着刀鞘而鞘中空空如也,依然逃不过令史之眼。

    不错。

    怒点头:吾等试过了,那剑鞘刚好能放下刀,反之,凶犯的刀鞘也能放下剑!也就是说,现如今,那凶犯腰间的刀鞘里,装着的,应当是里监门的剑!

    可若是凶犯连鞘带剑一起扔了呢?尉史安圃忧心忡忡,这样的话,他们的方向又要错了。

    尉史出身学室罢?

    这时候,喜突然发话了,这个安圃年纪才二十多,皮肤白净,还有氏,一看就是从小衣食无虞的。

    所以他无法理解最底层穷苦黔首们的想法。

    喜不必让人去搜检竹简,就能将一些他办过的案子徐徐道来。

    今王七年,我在鄢县做令史,当时鄢县发生了一场劫案,案犯乃一无爵黔首,他以一张一石的敝弓劫掠闾右富户,劫得一千余钱,揣满了衣裳。但在翻墙垣逃跑时,那张弓从他肩上滑落。这黔首竟舍不得那张不值三十钱的弓,又跳下垣墙拣拾,结果弓捡上来,钱又掉了。如此反复两次,耽误了时间,最后他被闻讯赶来的邻里抓住,送官斩趾为城旦。

    今王十二年时,我成了鄢县狱吏,又亲眼见到有一个案犯,因为同样的事被捕获送入狱中。有一位公士挖洞穴进入一个人家,盗取衣物,可在出来时,却不慎将他脚上穿着的布履掉在里面了,按理说布履不过二十钱,既然已经盗取了衣物帛履,大可弃之。但这公士竟又返回寻找,结果被主人当场抓住,送官黥为城旦。

    讲完这两个案例后,喜道:这两个贼人是够蠢的,但并非他们不知贵贱,而是穷惯了,哪怕只是一只草履,也会舍不得。依我看,此案凶犯也是个出身卑微,家境贫寒的,杀人后见财起意,将室内搜刮一空,数百钱统统带走。他明明可以不拿剑,却非要拿,既然拿了剑,他便不会轻易丢弃

    狱掾此言有理!

    听完了喜讲述的案例,尉史安圃不再疑虑,起身请命道:既如此,还望狱掾发文书,我也去请示县尉,立即拘捕县中所有佩戴刀剑的人,关起来一个个检验,必能有所收获!

    黑夫闻言,立刻反对道:这样的话,拘捕人数太多了,动辄数百人,本县的牢狱可再容纳不下。

    一边说,黑夫还一边看了喜一眼,上一次盲山里的事件才过去几个月,集市口血迹仍在,县人记忆犹新,若是再度大批量拘捕,肯定会引发恐慌。一不小心,还会把县中那些佩戴刀剑的少年们逼到对立面去。

    万一这群人受了蛊惑,来个暴力拒捕,杀官亡命的话,那事情可就闹大了。

    所以他委婉地说道:只是一起盗杀案,不至于闹这样大声势,影响不好,县令县丞县尉处肯定会为难,我看还是不要张扬,一个个私下审问比较妥当。

    尉史安圃却道:那得问到什么时候,说不定惊动了案犯,让他跑了。

    黑夫这时候笑了:我倒是有个主意,可以继续缩小需要查访的人群,喜君可否让我一试?

    喜点了点头:你且说来听听。

    黑夫起身,来到厅堂中央,捋起下裳,指着自己穿着方口船形履的脚道:不瞒诸君,我可以根据足迹脚印的长短,来推算出案犯的身高!

    :起晚了,哈哈



第97章 足迹学
    那是春耕时的事,我休沐回家帮忙犁田,与伯兄,还有姊丈三个人赤着脚干活。回到家后,也赤着脚一起冲洗泥土。这时我便发现,并排站立时,三人的脚长,姊丈为最,我为其次,伯兄最短。在身高上也一样,姊丈最高,足足有八尺,我高七尺六寸,伯兄高七尺三寸。

    这时我便突发奇想,找来秦尺量了量我三人的脚长,将那数字记在木板上。待回到亭部后,反复揣摩,却不得其解。直到上个月,亭中没有太过公务,闲暇之余,我找来算筹,试着用三人身高,除以各自的脚长。结果让我大吃一惊,得到的数字,竟出奇的一致!

    六又四分之三!诸君,这便是我算出的,人身高与足长的比例!

    黑夫将他发现此事的经历缓缓道来,说的言之凿凿,跟真的一样。

    其实,这不过是前世警校三年本科里,一门名叫《足迹学的选修课教他的,好歹他每节课都去上了,没有把知识全部还给老师

    他在解释此事时,喜怒乐还有安圃四人听得入神,黑夫也不必担心他们不知道什么是除以什么是分数,真要这么以为,那就太小看古人了。

    秦国这种细致入微的律令行政,需要一大批精通数学的官吏,所以学室就有专门教授《数书的。安陆县官府里的小吏,尤其是仓曹户曹,基本都会背秦代版本的九九乘法表,不过是从九九八十一倒着数的。没办法,谁让他们每天的工作就是计算各种粮食户籍呢。

    而且这年头,已经有了分数运算法则,有合分(分数加法)减分(分数减法)乘分(分数乘法)约分(分数除法),甚至还有课分(比较分数大小)平分(求分数的平均值),除了不用阿拉伯数字,和后世几乎没有差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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