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吏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榕树生长在这个土丘的顶端,后面就是深沟,掉下去起码要断条腿,敖似乎也发现自己无路可退,只得掉过头,取下衔在口中的短刀,横在胸前,冷静地看着黑夫的一举一动。
没有任何试探性的话语,双方都知道自己面对的是怎样的对手,决不能分神。
几个呼吸后,黑夫首先挥剑上前,与敖的刀碰在了一起!
铮!
金铁之声惊走了更多的小动物,也让黑夫发现,敖的力气并不大,但身法极其灵活。他的刀短,在近身搏击中不占优势,所以与黑夫交手不寻求主动攻击,而是在不断闪躲后退。
黑夫发挥了二尺剑的长度优势,左挥右刺,封死了敖任何逃跑的可能,一路逼着他榕树下败退
敖看似不敌,很快就靠到了榕树上,气喘吁吁,黑夫立刻举剑猛地刺去!
不曾想,千钧一发之际,敖却一刀挡开了黑夫的剑,身子猛地朝侧边倒去,手拽住了一根不起眼的榕树藤根!就是猛地一拉!
黑夫只觉得自己腿上被什么东西死死勒住,随即一股大力传来,拉着他仰头摔倒在地!
就在黑夫被摔得发懵的当口,敖继续拉着那根坚韧的藤根,别看他人不高大,力气却不小,黑夫竟就这么套着脚,整个人倒吊了起来!挂在了榕树枝上!
终日打雁,今日却叫雁捉了眼!
此刻此刻,黑夫能想到贴切形容自己处境的,就是这句话了。
他如今离地二尺,头下脚上,右脚脚踝处,拴着一个榕树气根结成的绳套,此刻却勒成了一个死结。
这样的小陷阱,对于熟悉山林的人来说,不需要片刻时间就能布下。黑夫恍然大悟,原来敖选了这个地方交手,是为了骗自己入套?
黑夫扭头望去,发现自己的剑掉在一旁,手够不到的地方。不过别慌,他还有一把刀削,插在绑腿的足縢上,那是黑夫脱身的最后希望
黑夫亭长,别乱动。
但敖也在小心翼翼地朝黑夫靠近,那张弊弓已经拉开,搭上了一支黑夫射向他的弩箭,那是敖从地上捡来的。
黑夫只好暂时放弃了摸刀的举动,摊开双手,看着敖道:你要杀了我?
敖面容瘦削,颔下有一撮小胡须,年纪大概二十岁上下,黑夫事先也没料到,他居然这么年轻。
他谨慎地保持着五步距离:不瞒亭长,若是不杀,我害怕你脱身后,还会继续追捕我,到时候,我恐怕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黑夫也不想求饶,叹气道:那便动手吧。
他也没想到,自己的穿越生涯竟会结束得这么快,做警察,果然是高风险职业啊。刚才自己应该怂一波的,这人跑了就跑了,大不了受点罚,何必追那么紧呢?
敖却又笑了笑:但黑夫亭长的名声,连我都要敬佩几分,若杀了,世间将少一壮士,岂不可惜?
所以不瞒亭长,杀或不杀,我还在犹豫。
你这人倒是奇怪。
黑夫看着敖:不管你杀与不杀,可否先回答我三个问题?
敖似乎很清楚黑夫的打算,却仍颔首道:但问无妨。
首先,你是何人?
我只是一个从楚国逃来的小士人,一个在秦国谋生路的庸耕者。
哈哈哈,敖,都到这时候,就别装了。
黑夫觉得好笑:我听说过一句话,有才者处于世间,譬若铁锥之处囊中,其锐立见!以你的本事,怎可能会沦为逃民?怎可能入秦一年多时间,都默默无闻?
诚然,像韩信那种只能用来宰割天下的屠龙刀,是有可能在日常生活中落魄的。
但敖不一样,此人谋略武艺应变都极快,要是一般人有这样的才华,不管在楚国秦国,都能混得不错。敖必然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才把自己隐藏在庸耕者中,不惹他人注意,直到必要的时候,才显露出来,闹腾得全县震惊。
你从杀人案开始,精心策划,每一步都能走在官府前头,所用计谋隐隐有兵法在其中,竟将半个安陆县的秦吏牵着鼻子走。最后还不惜以身为饵,诱惑吾等来追逐你,这样的大智大勇之人,怎可能是一个衣食无着的庸耕者?
黑夫死死盯着这个自己来到这时代以来,见识过的最棘手的对手道:
若我没猜错的话,敖。你八成是一个受过训练,身负使命的楚谍吧!
敖手里的弓弦猛地拉紧,随即又放松。
他赞叹起来:亭长不愧是上任后就屡破大案的干吏,不但步步逼近,追查到了我,还能猜出我的身份,真是佩服!不错,我正是奉命潜入安陆县的楚谍,隐藏身份一年有余,如今要打探的事已经查明,自然要回国复命!
果然是这样!
黑夫感觉血液在朝自己头上倒灌,拳头捏得紧紧的。
第二个问题,以你的本领,随时可以悄无声息地逃走,为何拖到现在,还非要带着其他几个庸耕者一起走,甚至不惜以身为饵,为不会骑马的六人争取时间,他们又是何人?也是楚国细作?
提及此事,敖的面色有一丝暗淡:亭长却是猜错了,他们,只是在楚国活不下去的普通庶民。
当初我混入这些楚国逃民中间过江,隐藏身份。来秦国后,众人才发现,并没有传闻中的好日子,在秦或在楚,区别不大。身为邦亡之人,想要在异国受平等相待,何其难也,于是众人便后悔了,想要逃回楚国去,那里虽然也好不到哪去,但至少是故乡,还有亲人。
我一个人离开,自是不难,但若弃他们不顾,事后被发现了,众人皆要连坐服刑。我不愿让他人为我受累,便想贿赂里监门,为吾等伪造验传,谁料他却中途反悔
这便是整个案子的起因了。
也是我处理不够缜密,没料到黑夫亭长会参与查案,事情败露后,不但连累了众人,还连累了信赖我的石君。我自知救不了石君,只能凭一己之力,让同行的楚人多些逃走的机会,也能让心里少些愧疚。有个会骑马的非要随我来,不幸身死,只望其余六人,能顺利抵达云梦泽。
这下子,黑夫就更是不解了:敖,你真是个怪人,杀里监门和猎户之妻时心狠手辣,可火烧厩苑时,却又放过厩吏等人性命,甚至不烧耕牛,又显得心慈手软
再者,你身为楚谍,本该优先完成使命,其他都可不顾,却为救楚国逃民一起离开,屡屡犯险。要我说,你真是个处处画蛇添足的楚谍,让人困惑。
亭长还知道楚国画蛇添足的典故。
被黑夫说中了自己的弱点,敖却有些骄傲:楚士行事,一贯如此,有所为,有所不为。
黑夫亭长,这一点,你应当可以理解。我听人说,你曾狠心将盲山里百余人绳之以法,却为了帮一个无辜受过的公士,白送了他四千钱,这不也是心慈手软么?看来,你也是个画蛇添足之人啊!
黑夫一愣,自嘲道:也对,我也做过不少自相矛盾之事。
这时候,敖像是想通了什么,表情放松下来:黑夫亭长,我想清楚了,还是不杀你罢。一来,我的母族是东迁的若敖氏后人,你抓住了盗斗辛墓的盗墓贼,若敖氏欠你的人情,我替他们还。再者,这世上真正的士本就不多,再少了你,岂不更加无趣?其三,我虽是楚谍,与你各居其国,各为其主,但杀你,却不在我的使命里。
还跟若敖氏沾亲带故?黑夫不曾想,居然还有这样一层关系,嘴上却硬着:你不为被捉住的石报仇?
亭长只是履行秦吏职责,是我对不住石君,连累了他,要报仇,也当是我自刎谢罪。敖倒是分得很清楚。
黑夫大笑:那我还真得多谢你不杀之恩了,只不过啊,敖,你又做了一件画蛇添足之事,真不是个合格的楚谍
亭长申斥得对,做间谍,我不合格。
故意和敖说些有用没用的,黑夫也没闲着,他一直在调整自己的身体,让身体侧向敖的眼睛,让他看不见自己另一只手的动作,抓住敖松懈的机会,悄悄朝足縢上的刀削摸去
因为,他从不把性命寄托在敌人的怜悯上!
两寸,一寸,指尖触到了刀柄铁环,摸到了!
黑夫心中一喜,然而,就在他终于握住刀柄,缓缓拔出时,弓弦突然响了!
嘣!
刚才还笑嘻嘻说着不杀黑夫理由一二三的敖,射出了箭,毫不犹豫。
完了!
黑夫瞳孔因为恐惧猛然收缩,随即,他左腿小腿处传来一阵剧痛!
敖的射术可比黑夫强多了,一支箭,硬生生地钻进了腿肉里!
黑夫吃痛,手里的刀削又掉了,落在了叶子堆里,他挣扎起来,大骂道:敖,楚士欲食言乎?
敖手里也没箭了,收弓笑道:黑夫亭长,我不打算食言,只是废你一条腿,你如今受了伤,下来后好好捂着伤口止血吧,别继续追赶我了。
他抬头看了看西沉的日头:我也知道你的打算,故意拖延时间,好让你的同伴抵达。这可不是闲谈的好地方,秦楚当在不久后交战,你我在战场上,或许还能再会!届时,便各自以兵戈作为问候罢,就此别过,告辞了!
说着,敖便缓缓向后退去,到了十余步外,才掉头跑了起来。
喂!
黑夫也不管腿上在流血了,他朝敖大喊道:你真的叫敖?报上真名来,日后战场上见了,我可不想叫错!
没错,敖,只是我的化名。
他头也不回,身形灵活,在夕阳映照的树丛间狂奔呼啸起来。
亭长可记牢了,今日留你一命者,楚人钟离眛是也!
第103章 杀意
双手伸到满地榕叶中,摸索片刻后,黑夫终于艰难找到了刀削。
握紧了它,努力弯起身子,慢慢割断了脚上的藤根,整个人重重摔到地上!
他起身后,第一时间检查了自己的伤口,却见那根弩箭射穿了皮制的足縢,嵌入小腿肉三寸内,但并没有穿透过去。或许是因为钟离眛捡了弩矢搭在弓上,弩矢较短,无法开满弓的缘故吧,离弦的速度不算快。
万幸的是,它没有伤到骨头,这还算皮肉伤,不然可有黑夫受的,这条腿直接会废掉也说不定。
但也不能大意,这年头可没有后世的药物,伤口感染致死的几率还是很大的。
在撕扯身上的布条,准备拔箭包扎的时候,黑夫又想起那个楚谍离开时报上的真实姓名了。
钟离眛,他居然是钟离眛
若不是同名同氏巧合的话,钟离眛,应就是二十年后,项羽麾下最重要的大将,号称骨鲠之臣,只排在亚父范增之后。
我初次和历史名人接触,竟是以这种方式。
黑夫有些哭笑不得,根本就没有偶然相遇,惺惺相惜,王八之气收服。他是秦吏,对方是楚谍,一场你死我活的追逐,最后还被阴了一手,惨遭吊打,若非钟离眛这个怪人画蛇添足地放过了他,此刻,黑夫已是一具死尸了。
这算什么事啊!?
但听说那人是钟离眛后,黑夫也不为这次莽撞追赶带来的失败感到奇怪了。
钟离眛善于用兵,楚汉相争时,汉王刘邦好几次被钟离眛击败,事后还对此人念念不忘,必杀之而后快。今日一见,虽然对方还是个小小楚谍,但行事用计,已经有点兵法的门道在里面了,果然是个极其难缠的人物。
黑夫不由暗叹道:我还是太过得意忘形了,做亭长后,顺风顺水地办了几个案子,就有点飘飘然,竟小看了这世上的人物。却没料到,就在安陆小县内,却还卧着一头来自荆楚的狼,一亮獠牙,我便落了下风。
受过专门训练的间谍,和一般的匪盗,果然大不相同。
失败不可怕,怕的是失败而不吸取教训,这次的事,对黑夫而言,犹如当头棒喝,把他猛地喊醒过来!
我的初衷,是在这个大时代活命,慢慢往上爬,寻找机会,做有价值的事。而不是真的要做一个兢兢业业忙碌琐事,追捕盗贼奋不顾身的秦国亭长!
我当谨记此事,以为教训,日后要圆滑一些,不可再以身涉险。
我是后世来人,我的性命,比刘邦项羽,甚至比始皇帝还金贵!
话虽如此,但黑夫心里依然有些不服,那种被人倒吊饶命的屈辱感,更是充斥心头。但此刻钟离眛早已远遁,黑夫又受了伤,他的情绪,无从发泄。
就在这时,前方突然传来脚步踩踏枝叶的声音,黑夫连忙抓紧刀削,抬头一看,却是老熟人,游徼叔武
黑夫亭长,总算找到你了。叔武老远就喊了起来。
原来是游徼,你不是去追跑散的马群去了么?黑夫却有些谨慎,他与此人一向不和。
叔武走到黑夫面前道:凶犯狡猾,我生怕厩典和黑夫亭长不是其对手,去到第三个亭舍告知当地亭长后,就立刻骑马追来了。果然,厩典中了陷阱,他为我指了路,我便一路觅着亭长留下的记号过来,进了林子后,还发现了这个。
他手里的东西,正是黑夫被枝叶挂掉的赤帻。
黑夫惭愧,中了凶犯陷阱。黑夫有些尴尬,自己最狼狈的一幕,居然被老对头看到了。
凶犯狡猾,跑了也是常事,亭长勿要自责。
叔武笑呵呵地将赤帻递给黑夫,却在黑夫接过的那一瞬间,突然将手里的剑,横到了黑夫的脖颈上!
黑夫,将你手里的刀削放下。
游徼,你这是何意?黑夫看着那剑,暗叹一口气,心道今天莫非是水逆?但还是扔了刀削。
叔武一脚将刀削远远踢开,此刻黑夫手无寸刃,他便不再假装,大笑道:那凶犯,不对,应该叫楚谍,其实是你故意放走的吧!
黑夫冷冷看着叔武:游徼在乱说什么?
叔武板起脸来:黑夫亭长不必装了,我半刻前就到了此处,正好听到你与那贼人的最后几句对话。他明明可以杀了你,却偏不杀,走时还自报真名,约着下次见面时间。你若未与其串通,何必如此!也难怪那楚谍处处牵着吾等鼻子走,原来是有黑夫亭长协助啊!
我不懂游徼的话。
黑夫摇了摇头:我奋力擒贼,误中陷阱,虽然失职,却问心无愧。游徼大可带着我回县城去,你我二人公堂对薄!若是所告不实,游徼自己可是要受诬告反坐的!反倒是游徼自己,明明到了跟前,却不施以援手,坐视凶犯离开,百步之内见死不救是一罪,身为游徼放贼人离去是一罪。要说与楚谍暗中勾结的人,你的嫌疑似乎更大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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