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吏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仲兄,你腿上还有隐痛,歇一会吧,剩下的谷子不多了,我来就行。
和黑夫一起打谷的,是他的弟弟惊,惊16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半年时间,竟又高了几寸。惊在去年被黑夫激励过后,也变懂事了不少,过去几个月里,他被黑夫安排,去乡里学读书识字,为明年开春进入学室做弟子做准备,听说在乡邑里十分勤勉,已经能够写出完整的句子了,只有在农忙时候,他才回家帮忙。
黑夫之所以要做秦吏,也有部分原因是为了让惊入弟子籍,免除兵役,逃避秦楚大战。可现如今出了那档子事,他还真有点吃不准,自己这官还能不能保住,即便保住了,听说县右尉很快就要调走,没了靠山,黑夫在尉官体系里,就不太好混了。
鸡蛋不能全放我这一个篮子里,秦律太严了,为免我有一天犯事被罢官,惊还得有其他出路才行
黑夫一边想着,一边坐到衷身旁,听着伯兄和邻居农人谈天说地,这一年来,随着他们家日益兴旺,大哥也不再是过去讷讷的样子,反倒因为为人忠厚,颇得邻人拥护,当然,或许也有畏惧黑夫,刻意讨好的成分在里面。
见此情形,黑夫不由心生一策!
忙活了几天后,田里曾经满满当当的稻穗消失不见,只剩下割得短短的茬子,孤零零地留在水田里。
至此,黑夫他们家的稻田粟地全部收完。对了,还有春天时种下的十多亩甘蔗,长势很旺,不过它们要到入冬才收,那时候才是甘蔗最甜的时候。
收完谷子后,农活却并未就此结束,谷子挑回家里,还得连夜将它们都摊在宽大的竹篾上,确保谷子通风,晒下湿气,免得发霉。中途还会要不断耙子在面上翻拨,把谷子翻面,促进风干。
到了第二天,就可以放在艳阳下暴晒了——官府可不收湿谷,而且收租时量的是体积,不是重量,以免谷子干湿不一,造成不公。
这时候的谷子,还夹杂着大量的杂质谷皮破壳,得一一除去才行。
筛是筛不完的,黑夫发现,自家是用晒干的大芭蕉叶当做扇子,力量不能太重也不能太轻,要刚好把轻的杂质吹去,只留下饱满的谷粒。
百无聊赖地扇着扇子,黑夫心想:待到明年,还可以让姊丈做个手摇的风车,那东西不仅是风谷利器,在舂谷子时也派得上用场。
一路看下来,黑夫才发现,这时代生产力实在是太落后了,别说耕种时了,就收获的过程中,在他这种农活外行人眼里,几乎每个步骤,都有很多能够改进的地方。
与此同时,黑夫还从里监门家里借来了量体积用的石,其实就是一个中空的大木桶,将各亩收上来的干燥的谷子一股脑倒进去,一番计算后,那一百亩用老法子施肥的粟,每亩果然还是只产了2石不到。
而使用了堆肥肥料来施粪的一百亩试验田,因为黑夫不放心,又选了十多亩收上来的粟一一称量后,发现果然如衷前几天所说的,亩产接近3石
粟种一致,原本的土地也相邻,浇水锄草,也没什么区别,唯一的差别,就是用的肥不同。如此说来,堆肥沤肥,果然比新鲜的粪尿更有成效!拍着满满一石粟,黑夫说道。
不仅结果如此,衷也回忆了他照料田地的过程,施了堆肥沤肥的庄稼,的确长得更加肥美,结穗也明显更多。那些开春时嘲笑他们家堆屎尿来玩的那几个老农,这几天都在啧啧称奇呢,还想方设法跟衷打听他种地的秘诀。
聪明点的老农,已经猜出来缘由了吧,明年开春肯定会效仿,这个秘密,也就不是秘密了。
但黑夫却一点都不担心,笑道:我腿上已经痊愈,必须去亭里复任了。这样,明天就是去乡邑交租的日子,我便与伯兄一同出门,正好与你一起,见见云梦乡的田部佐。
这时候,黑夫他大嫂路过,奇怪地问道:往年交租,都是乡里的小吏经手,这次为何非要去见田部佐?
衷则明白过来了:仲弟,你莫不是想将堆肥之法告知田部佐,让他帮忙献给官府?能让每亩产量增加如此之多的法子,的确是农稼利器啊,吾家不能藏私
大哥还是太老实了啊,黑夫笑了起来:伯兄,不是我献,是你去献!此事若成,伯兄定能受赏,说不准,官府还会赐你一官半职呢!
第106章 重租
九月初一这天清晨,在通往云梦乡乡邑的道路上,放眼望去,皆是挑着扁担竹筐的农夫,筐里是新收后晒干的黄橙橙谷子,沉甸甸,仿佛要将扁担压断。
与这些需要费力挑谷的士伍黔首相比,黑夫家的牛车就显得鹤立鸡群了,更别说,还有黑夫骑着他的红马在前面威风凛凛地开道。
原来,进入九月后,便是秦国百姓交租的日子,正所谓税租九月而具,官府将统一在这个月收取田租,好为十月份的上计工作做准备,而田租多寡,便是上计好坏的重要标志。
就黑夫所见,与收获时满脸喜色不同,路上的行人,大多面露忧虑。毕竟交出去的,都是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粮食啊,而且肩挑手扛十分劳累,路边田埂上,随处都是蹲着歇气的人,他们看向黑夫兄弟的牛车乘马,眼中满是羡慕。
牛与马,得家里有一定财力的有爵者才可能买得起,这也是很多农夫劳碌了半辈子的梦想,家中有了这两种牲畜,里中姑娘会争着来嫁。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虽然刚上路时,衷也感慨了一番今年不必挑谷子走十多里路了。但离乡邑越近,他就越是发愁,一边牵着牛车,一边回头看着车舆里那二十多石粟,叹息道:这地多了也不全是好事啊,算起来,还得再拉十趟,我家的租才能缴完。
衷的话一点都没夸张,因为在八月底时,夕阳里的田典拖着病怏怏的身子,向全里百姓宣读了来自乡里的文书,公布今年的租程。
这道程序叫做写律于租,也就是官府在收租之前,先将本年度有关收租事宜的各宗律令逐级下达,从县令到田蔷夫,从田蔷夫到乡里的田部佐,一直到里中田典。
与后世的百分比纳税不同,租程是固定的租额,各家缴纳的粮食都要够数,今年的租额是每亩6斗粮食。
6斗?这么多。
黑夫有些惊讶,说好的什一之税呢?他后来才算搞明白,原来税是针对商品征收的钱,与身为农夫的他们家无甚关系,他们只需要缴纳田租,以及每年的口钱,那也是个不小的数额。
衷却似乎早就习惯了,他说一般的税田,官府会结合近年粮食产量算出一个平均值,校订出一个合理的数值,作为当年的纳租额,官吏们管这叫做校数岁之中以为常。
所谓合理,就是让农民感到负担有点重,但还没到活不下去的程度。一般来说,根据灾年丰年不同,租额在五斗到一石之间,所以衷觉得,今年的6斗已经算少了。
这还只是普通税田,若是官府自己经营的舆田,听说每亩要收15石,剩下的才留给种地的庸耕者和隶臣妾自己食用
那样的话,交完租,地里基本就不剩下什么了!
黑夫听闻微微一惊,那么算起来的话,在官府经营的舆田上耕作,只能确保勉强果腹,基本不可能有积蓄。看来后世说秦国的税收二十倍于古收泰半之赋,还真不算黑。
此外,固定了租额之后,官府还要按每家所拥有的田地多少来收税,不论你耕种与否。这样就可以避免部分人有田不种,整日游手好闲,还可以打击逃租者。按照田地收税,人可以跑,地可跑不了。
所以算下来,黑夫他们一家分为三户,共有地四百余亩,三户要缴的租额是巨大的,足足有240石之多
此外,还有每顷田要缴纳的刍3石,稿2石,也够再拉一车的了。
其实除去休耕的田地,只种了300多亩而已,正因为租税如此之重,若想有些积蓄,秦国的农夫才不得不勤勉于农事,通过精耕细作,让自己田地里的粮食多产些。
好在黑夫家用了堆肥之法后,今年是大丰收,大概得了500石粟,250石稻,交完租子,还能有许多积蓄。只希望今年粮价不要太贱,将多余的粮食一卖,再缴了口赋,几千钱的纯收入还是有的
这样想来,黑夫因为失手放跑了杀人凶犯,被罚的那四千钱,还算可以接受。
想到这,黑夫不由同情地看着沿途那些步行挑粮的黔首,自己家的日子在蒸蒸日上,可这一路上的农夫,却大多挣扎在温饱线上。
他们也得来回许多趟,才能把租运完,整个九月份的上半月,就什么事都不用做了,来回拉粮食,就够累的。而剩下的粮食,除去作为种子的部分,一整年吃穿嚼用下来,也花得差不多了。若再有红白喜事,家人生病,一年忙活到头,最后却落得个入不敷出。
二人也不说话了,气氛一时沉默了下来,过了一会,黑夫才故意打趣道:伯兄你要这么想,等到明年,我家就有五百亩地了,到时候要交的田租,更多。
也对,仲弟如今已是簪袅了。
衷看向黑夫头顶发髻上的简单木冠,而马匹的脖颈上,也缠着丝带,心中十分欣慰。
黑夫虽然失手走了凶犯,但罪不至免职,而且因为他根据足迹断定凶犯身高的法子,被郡里认为十分有用,爵位竟不降反升,让不少暗中揣测黑夫这次要凉的人,惊掉了大牙。
黑夫的升爵文书,是昨天下来的,轰动了全里,因为他是里中第二个簪袅。而黑夫家的土地也再度多出了百亩,已经从小户人家摇身一变,成了夕阳里最大的地主
衷万万没想到,有一天,自己竟会因为家里田地增加太快而发愁,可又不能跟仲弟说咱先缓缓,别升爵了。
他心里想道:等明年,恐怕还要多买头耕牛,多雇佣一倍的庸客
等黑夫兄弟抵达云梦乡离邑时,已经是朝食时分,位于乡仓附近的租所,成了全乡最热闹的地方,十里八方都有人结伴来缴租,不过别担心弄混,各里都被规定了固定的交租时间,从初一到初三,由乡东部的几个里缴税。
田部佐手下的小吏手持权和斗桶,让农夫们上前,挨个称量他们要上缴的粮草,不用担心量的不准,秦国从商鞅变法起,就统一了国内的度量衡,如果衡器有偏差,主管官吏就要受罚。
此外,在场的还有县里派来的监督者,除了监察粮食的质量数量外,还要防止收租时发生徇私舞弊的现象。
黑夫先陪着衷,把拉着的二十多石粮食先缴了,然后才将空车留在外面,来到租所内。
田部佐,是田官系统乡一级的官员,相当于后世乡粮管所所长。等黑夫他们一路问下来,找到忙碌的田部佐时,却见他正手持各里的籍贯名册,根据外面送进来的记录,大声让小吏抄录下来。
最里士伍甲,缴租4石8斗,已缴清!
成里公士乙,缴租24石!尚余36石!
此外,还时不时查出一些人缴纳的数额与拥有的田亩数不符的,那些瞒报田亩数来逃税的人,称之为匿田罪,一旦查出,除了逃掉的田租外,还要没收你所匿田地里的所有庄稼!
吏员不过十人,不少还是从其他官署借来的,却要记录全乡近千户人家缴纳的田租,忙得连喝水时间都没有。
好不容易逮到朝食的空闲,黑夫立刻上前,喊住了田部佐。
田部佐忙了一早上,嗓子都快冒烟了,若是一个普通黔首来找,这时候多半是要被甩脸色的,但他一回头,见黑夫头顶赤帻,是个亭长,便压下了火气。
等黑夫报上名号后,田部佐更是变了颜色,一脸郑重地朝黑夫拱手。
原来是涢水乡湖阳亭亭长,黑夫亭长之名,早就全县皆知了,失敬,失敬。
算起来,如今的黑夫,也算全县知名的人物,不过类似的话,他早已听惯了,与田部佐客套几句后,便拉着衷过来,向田部佐道明了来意。
亭长的意思是,用了那法子后,今年你家的亩产多出近一石!?
田部佐一早上的忙碌劳顿,都被黑夫所说的话惊没了!
绝无虚言。黑夫掏出一块木牍,递给田部佐,却见上面记录的,是黑夫家三份地的粮食产量,用了堆肥的那一百亩,几乎每一亩都分别记录了所收粮食。
会不会是谷子没晒干?亦或是今年那一百亩地地气正旺?
田部佐虽然有些心动,依然有些疑虑,每年因为家里粮食增产,而跑到他这献农作之法的老农,着实不少。秦国以耕战立国,对勤勉农耕,改进耕作技术的百姓,是有赏赐的。
黑夫也知道,和上次献踏碓,可以立竿见影地实验出效果不同,种地这东西,有很强的随机性和时效性,容不得田部佐不谨慎。
他便笑道:田部佐也不必急着将此法报到县里,不如明年开春时,在乡上划出几十亩官府经营的舆田来,让我伯兄过来指点,用堆肥之法粪田,等秋收时,将亩产与普通田地对比,真伪一试便知!
黑夫这个主意不错,田部佐觉得很稳妥,便应了下来。
此事若不能成,他算卖了黑夫这冉冉升起的湖阳亭亭长一个人情;若能成,田部佐少不了也能分点功劳
孰不知,黑夫心里,也有自己的小九九,换了以往,他可能直接带着衷去县城找县一级最大的田官田蔷夫了,可这回,却非得绕一个弯,让乡官田部佐经手,图什么?
因为黑夫想要为衷谋取得,恰恰是里中风险最低,但实利却不差的位置:田典!而田部佐的意愿,则是决定各里田典人选的重要因素!
九月初,与云梦乡田部佐约定好,明年在乡中舆田正式试验堆肥之法后,黑夫便回了湖阳亭继续上任。
出了上次那档子事后,他四处寻找案子的积极性也消退了不少,仅满足于约束好辖区治安。好在他虽然失手一次,但余威尚在,湖阳亭辖区内依旧无人胆敢造次。
就这样平静了十多天后,到九月中旬时,有个消息传来,让黑夫的前程再度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他的靠山,县右尉杜弦的调令,终于下来了
第107章 战争的消息
九月中旬,安陆县城以北,十里亭舍处,道旁的杨柳已经凋零,叶子眼看就要落光,透露出一股凄凉之感。
远远看着土路上,那辆载着杜弦和他不多行李的车舆缓缓离去,来此送别的吏员们也纷纷相互告辞,准备打马而回。
黑夫也正欲离开,却被人叫住了。
黑夫亭长。
黑夫回过头,笑道:陈百将,还有事?
陈百将看着黑夫头顶简陋的发冠,心情有些复杂。
一年前初次相见,黑夫还只是个刚得到爵位的小更卒,被人按在地上,朝不保夕。可一年时间过去了,不知不觉,黑夫现如今的爵位,竟与陈百将相当,只是官职略逊一筹。
不过现如今,可不是他嫉妒的时候,因为随着杜弦离开,二人都失去了靠山,俨然成了一根绳子上的蚂蚱。
我之前不懂律令,还以为,右尉会带着陈百将一同离开。
一同牵着马回县城的路上,黑夫如此感慨道,毕竟陈百将能从一个学室弟子,一步成为百将,多亏了右尉的举荐,这一年来,右尉或许对黑夫青眼有加,但他最信任的,依然是陈百将。
这绝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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