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吏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张良坐了下来,轻抚琴弦,弹奏起一曲哀歌,仿佛在应和远方的熊熊大火。
羔裘如濡,洵直且侯。彼其之子,舍命不渝!
泪水滑落面颊,郑卫不止靡靡之音,也有悲悯雄壮。
待他一曲终了,老仆也出现在身后,恭敬地禀报道:君子,外面的消息说,横阳君和公孙信都在最后时刻逃了出去,除他们外,举事的人几乎都被杀了,满城里巷皆赤
张良默然良久,他可以想象,城楼之上,此时此刻,已经挂满了反秦义士的头颅。
悲呼!
悲愤之下,他竟直接将手里的琴,扔到了阁楼下,仿佛韩国复国的希望,砸得稀烂!
君子!
老仆大惊,这可是君子最喜欢的琴,十余年来爱不释手。
张良却已经闭眼压住了内心的愤慨,片刻后平静地说道:张翁,等秦吏的严查过后,便将府中的三百僮仆遣散了罢。
张翁连忙顿首:僮仆皆是家生奴子,世代为张氏仆役,当终生侍奉君子左右,不愿离开。
张良叹息道:我之所以要遣散他们,是因为经过这场举事,秦国官吏定会加紧对韩地的约束,不会容许各家保留僮仆武装。清洗就要来了,多亏了横阳君等人,想要在韩地反秦,已无可能。
既然留下看不到希望,我也是时候离开新郑了。
他目光扫过这里的亭台楼阁,一花一木,除了年少时去楚国淮阳(陈郢)学礼的时光,他几乎没有离开过这座宅院,这座城池,一时间有些不舍,却无法动摇坚定的决心。
最后的主人也要离去,老仆怅然若失,但还是应道:君子打算去往何处?
去东方,齐楚魏三国交界的地方,继续蛰伏,等待时机!
这世道,死不难,难的是活,张良必须带着今日诸多韩人义士未尽的夙愿仇恨,忍辱负重地活下去。
张良脱下羔裘,一身单衣在冷风中猎猎作响,朝着大火燃烧的方向郑重作揖。
诸君请放心,张良会替你们,看到秦国失去时势的那天!届时,我会亲手让暴秦覆灭!
果然如张良所料,九月底,新郑那边前脚才刚刚传来韩人造反的消息,被囚禁在阳翟的韩王安,后脚就被杀了
杀死韩王安的不是别人,正是秦国的前任丞相,奉秦王之命到东方各郡巡视的昌平君熊启。
昌平君拎着韩王的人头抵达新郑,向韩人示威,满城已无一人敢仰视秦吏,那些冒尖的复国者,几乎都死在了这场毫无意义的举事里。
在安定颍川郡后,昌平君又马不停蹄地朝东方进发,他的目的地是淮阳,此时此刻,王贲所率的大军已经包围了那座楚国陪都。
昌平君不知道的是,已经换上一身粗麻布衣的张良,也孤身一人出了新郑城,仗剑行走在东去的道路上,看着昌平君威风凛凛的车驾,他若有所思
同一时刻的南郡安陆县,这里秦吏对时局的了解,远不如张良那般透彻。他们只知道秦国和楚国开战了,但战事集中在北方上蔡陈郢一带,并没有引发南郡与楚国的直接冲突。
南郡太守下达的文书里,也只是让安陆县加强备警,严守边界江防,切勿再出现秋初时,几个邦亡人就将一个乡搅得乱七八糟的事件,更不可贸然发兵越境。
此外,各亭部也被要求,统计辖区内各里青年丁壮人数,组织他们去乡里进行统一训练。亭长亭卒们纷纷猜测,若是战争继续扩大,安陆县也少不得要征发戍卒,战争的气氛,已经相当浓烈了。
到了十月初,秦历翻开新一年开端的时候,新的命令,终于抵达了安陆!
叔父,是郡上发下来的文书!
安陆县尉官署里,穿着一身小吏皂衣的郧雄匆匆小跑进入厅堂,将郡上下达的文书双手奉上。
左尉郧满连忙接过,开启封缄,小心翼翼取下已经干燥的官印泥块,的确是南郡郡尉无误。
二十二年正月(十月)丙子,南郡尉谓安陆县尉
秦与荆战,转送委运,修路铺桥稀缺人力,故大王令南郡兴徭。
大王不欲不欲兴黔首,必令先悉行隶臣妾城旦舂鬼薪白粲居赀赎债隐官赘婿商贾。
这文书的大概意思是,秦楚淮阳战场的后勤工作很重,缺少转运粮食铺路修桥的人手,所以需要南郡各县都派遣一些人手北上支援。
他们并不知道,这人手不足,是由新郑反叛引发的蝴蝶效应。原本计划开赴前线的关中劳役,如今却留在了颍川郡驻防,秦国不得不从南郡南阳等没有战事的地方抽调人力。
大冬天的,北上服徭,这可算是苦役了。所以文书上要求,优先征发隶臣妾城旦舂鬼薪白粲居赀赎债隐官赘婿商贾等社会地位低的成员,再派一名干练吏员,带着部分戍卒押送即可。
安陆县被分配到的数额,是五十名刑徒十名戍卒,十月中旬出发,限期十二月一日前,抵达南阳郡方城县集合
叔父!这可是难得的机会啊。郧雄两眼发光,力劝郧满。
郧满也反应了过来:你的意思是
这些刑徒戍卒不是需要一名干练吏员押送么?叔父心中,应该已有人选了吧?
吾侄聪慧,这的确是难得的报复机会,还能让县中诸吏无话可说!
郧满哈哈大笑了起来,他让尉史安圃上堂,下令道:立刻让湖阳亭亭长黑夫,前来见我!
第110章 入学
此时此刻,黑夫却不在湖阳亭,而是乘着难得的休沐,带着弟弟惊,来到了县城里。
乡下人进一趟城不容易,惊上一次来县城,还是在好多年前,那时候他年纪还小,家里也穷,只是跟着母亲随便走了走,什么都没买就回去了。惊只记得,当时自己很想吃集市上卖的柑橘,母亲却因为囊中缺钱,不给买,惹得他哇哇大哭,一路上都在干嚎
所以这次黑夫带惊进城,便让惊跟着自己,四下好好转了转,兄弟二人站在码头指点南来北往的船只,猜测它们接下来开往何处;在官寺区遥望那些屋檐上的瑞兽,一个个叫出它们的名,并指出不同屋檐下的官署名称。
那是县狱,看上去有些肃杀阴森罢?我初次来县城,正是在那与人对质公堂,最后证明了自己的清白。
那是主吏掾的院子,掌管官员进退,去年十二月初一,就是在那,我一口气答对了二十道法律答问,被任命为亭长,授予赤帻。
那是县尉官署,戒备森严,我这亭长,就归那管,县尉若有指令,我不得不从
惊听得十分过瘾,看着仲兄自信满满地指点这些高高在上的官署,与认识的吏员们打着招呼,别提多崇拜他了,但又羡慕兄长这丰富多彩的经历。
随便一件,都足够在里中向伴当吹嘘很久。
最后,黑夫还在市肆为惊置办了一身新衣裳,穿上以后,佩戴着短剑,惊也摇身一变,成了一个衣着得体的弱冠青年,不再像个乡下小流氓了。
将安陆县城逛了一圈下来,惊不由满眼艳羡:仲兄,这县城里真好啊,集市热闹,衣服好看,连那些小女子,也保养得水灵。
没见识。
黑夫笑骂道:再热闹,也不过是个小县城,等你以后去了郡城,见识到的东西更多!若是能去咸阳,更能见此生之未见!宫阙楼台,车水马龙,那里应有尽有。
郡城还有可能,但咸阳
惊有些怀疑地说道:咸阳可是国都啊,岂是想去就去的,仲兄不也没去过么?
我终有一日会去的,且不是作为戍卒,而是要坐着驷马大车去!
驷马大车惊咬了咬舌头,不敢想。
黑夫拍了拍弟弟:你也一样,只要在学室中勤勉,顺利出师,今后就能在仕途上一片坦途。
黑夫此番带惊来县城,不是为了别的,正是要送他进入县城学室,入弟子籍。
上个月,秦国伐楚的消息传来,让黑夫惊出了一声冷汗,所以便将惊入学的时间,从开春提前到了十月。
这一提前,惊却老大不自信了,他搓着手嘟囔道:仲兄,我这半年虽然努力认字,但只勉强能读写。我听说,想从学室中出师,必须熟练运用五千字书写公文!此外还要精通律令数术,会驾车,能击剑这些都是吏子从小学的东西,我却一点都不懂。
惊的担忧并非多余,他的基础太差,的确没法和官吏子弟相比。世代相传的官刀笔吏,家教都是很好的,比如再过几十年,那个七八岁年纪,就学着父辈办案,审问老鼠的张汤
黑夫当然清楚,但他不求惊在学室里出类拔萃,只希望他能乖乖做三年弟子,逃避统一战争的兵役。当然,最好能顺利毕业,那样的话,家里人的前程,就都有着落了。
他自己走的是武吏亭长路线,刀口舔血抓贼,去疆场上奋战,博一个在大时代里步步高升的机会。
姊丈橼走的是工曹路线,虽然现在只是一个小工匠,但他精湛的技术,已经得到了县工师的赏识。
至于伯兄衷,若是堆肥法的效果被云梦乡田部佐证实,衷也能顺利进入田吏体系,做夕阳里的田典。田典是最安全的地方小吏了,出了性质恶劣的偷盗杀人事件,当地里正里监门都会因失职而受到责罚,唯独田典不必负责。身为田典,只需督促百姓勤勉农事,完成租税,顺便改进农耕技术即可。
算下来,家里只差一个混在体制内部的文吏了,惊最年轻,可塑性最强,自然是第一人选。
可惊却一副不自信的模样,黑夫觉得,看来除了前程这类字眼外,自己还得给惊一点刺激。
于是他便咳嗽了一声道:忘了告诉你一件事,前段时间我在家养伤时,去拜访过匾里的阎丈
惊顿时眼前一亮:仲兄,你拜访阎丈,可见到阎氏淑女了?
自从去年惊鸿一瞥,惊就对那个小姑娘念念不忘。
黑夫笑道:倒是没见着,但我听说,她快到许嫁的年纪了,阎丈心高,扬言孙女非万钱聘礼不许,非官吏不嫁
惊顿时傻了眼:怎能如此!
黑夫则道:季弟,我知道你的心意,仲兄有言在先,你若能三年顺利出师,我就带着万钱,去阎丈家,替你求亲!
此言当真?
果然,惊立刻来了斗志,急促地说道:三年可不行,阎氏玉淑已经十四了,再过两年就要嫁人。仲兄,两年吧!我两年内,一定要从学室出师为吏!
两年?
黑夫算了算,两年时间,秦国还没完全灭楚吧?他立刻板起脸来:你先跟上学业,再夸口不迟!
说完,黑夫便将惊带到位于县城北边的学室,这里一点都没有官办学校的派头,既无泮池,也无杏坛,按照法家法后王的传统,更不崇拜某位先贤,只有几间简陋的屋舍。
这里的老师,打扮穿着也跟寻常官吏没有区别。学堂里传出的朗朗读书声,不是《诗《书,而是枯燥的律令条文。
以法为教,以吏为师,这就是秦国教育的特色。
黑夫与惊拜见了学室夫子,正是喜大夫的弟弟,名为敢,爵位不更。敢与黑夫有一面之缘,黑夫便将弟弟拜托给了他,并奉上束脩
敢带着惊,先办了入弟子籍的手续,在惊拿到手的新身份证上面盖印章,黑夫才算松了口气。
这就意味着,作为学室弟子,在结束学业前,惊可以免除一切更役兵役,那场伐楚大战,他肯定能避开。
如此一来,黑夫就把家里所有男丁都安排好了,但对于惊,黑夫可没办法用后世的知识帮他什么,未来该怎么走,就得看他自己了。
惊送黑夫出学室时,黑夫似是想起了什么,对他说道: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我去去就回来。
惊有些莫名其妙,看着兄长高大的背影走到路对面,对几个蹲在地上卖东西的农夫问了几句,很快就回来了,他怀里的褡裢中,还装了什么物什
等黑夫走近了他才看清楚,那是满满一怀的柑橘!
黑夫咧嘴笑道:母亲常说,第一次带你来县城时,你想吃柑橘,当时家里穷,她没舍得给你买,你便哭了一路
惊有些尴尬:仲兄,这件小事,母亲已经说十多年了,每年入冬,都要拎出来在饭桌上讲一遍,真烦死我了。
正因如此,我才能记得。说着,黑夫便将那些表皮黄绿相间的柑橘一股脑塞到惊怀中。
江汉最好吃的果子,就数这柑橘了,晚秋时节的橘子,正甜!
黑夫剥了一个柑橘,放进嘴里,惊也品尝着酸甜可口的橘肉,小时候觉得是人间至美的食物,长大后才发现,其实只是好吃点的酸果子罢了。
季弟,还记得我跟你讲过《晏子使楚的故事么?里面晏婴是怎么说橘的?
记得。
惊点了点头,这一年多时间里,每次仲兄回家,总喜欢给他讲一些外面的人和事,如晏婴苏秦,让惊长了不少见识。
晏子说,橘生淮北则为枳,橘生淮南则为橘
不错。黑夫道: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
季弟,你若一直活在夕阳里的穷乡僻壤,与那些乡间少年杂处嬉闹,恐怕日后的出息,也与他们无异。可现如今,你到了县城,与吏子相处,以法吏为师,有了更多的见识,这就像从淮北移植淮南的橘树一样,你的前程,也当有所不同。所以,切勿妄自菲薄。
黑夫指着自己的脑袋笑道:再说了,都是同一父母所生,你仲兄都如此聪慧,法律答问二十道全对,何况你呢?
仲兄这是在变着法子自夸啊。惊大笑起来,但不知为何,对于未来的担忧,却减轻了许多。
你好自为之罢。弟弟虽然年轻,却是聪明人,黑夫也不多说,朝他挥了挥手,就径自离开。
眼看黑夫走远,惊才收敛笑容,朝他的背影深深作揖。
虽然嘴上不说,但惊一直感激黑夫对他的一路指引。
弟当勤勉,绝不负仲兄厚望!
黑夫这边,他刚离开学室,拐了个弯,就遇到一个骑着马匆匆经过的人。那人一见他,就连忙停下马来,喊道:黑夫,可算找到你了!
黑夫一看,正是尉史安圃,经历过上次办案的合作后,二人也成了朋友,关系很是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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