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吏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原来是尉史啊。黑夫笑道:找我有何事?莫非又要请我去府上用飨?
这安圃家也是安陆县闾右,家里庖厨手艺不错,黑夫去过一次后,一直念念不忘。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用飨吃酒!
安圃下了马,一把拉过黑夫,压低了声音警告道:黑夫,我听到消息,左尉指定你押送刑徒戍卒北上服徭,这可是苦差事,说不定还有性命之忧!
第111章 恨屋及乌
要吾等护送刑徒戍卒北上?
黑夫带回来的消息,在湖阳亭掀起了轩然大波。
这是什么鸟差事,吾等去年不是才服过更役么?而且还因为在演兵中夺魁,被免除了一年更期。
东门豹听说自己也在征发之列,当场就气得哇哇大叫,换了往常,这个莽丈夫会欣然同行,可如今却不一样。
他的妻子,已经怀胎六月!
东门豹这半年来一改过去放假四处游荡戏耍的恶习,每逢休沐就往家里跑。还得意洋洋地对众人炫耀,说自己要得个儿子了,他可是掰着指头计算着妻子的产期呢,如今县尉官署一道命令,却要他忍痛割舍有孕的妻子,岂能甘心?
这应该是戍役,不是更役。
一旁的季婴如此纠正道,但这让东门豹更加绝望,更役只是在本郡县就近服徭,做些土木工程的活计,顶多一个月就回家了。可戍役不同,被发往边境之地戍守服役,一般都是以一年为期,若是遇上战火连绵,甚至会持续更长时间。
这意味着,北上服役的东门豹将错过人生重要时刻——亲手抱着初生的孩子,见证自己的生命在他身上得到延续
一年之后,吾子都能满地乱爬了!
他气得一拳打在柱子上,又忽然抬起头道:黑夫,你就这么应下来了?
黑夫自从回来以后,一直沉着脸没有说话,还是一旁的利咸站出来打圆场道:亭长隶属于县尉,上有令而下行之,若有拒绝反对,那就是不从命,会被当场拿下治罪。求盗,对于此事,亭长也无可奈何啊。
利咸知道,按照秦律,老(老人),小(孩童),癃(残疾人)等情况可以免征。众人却不属于以上情况,所以按理说,单独征发他们中的一人或数人也没问题。
但诡异之处在于,除了黑夫东门豹利咸外,小陶甚至是邮人季婴也在征发之列。除了年迈的亭父和与黑夫关系一般的鱼梁,湖阳亭众人几乎被抽调一空,这也太不寻常了吧?
宁可让湖阳亭治安瘫痪,也要让全亭主力全部北方服徭,是个人都能感受到县左尉的深深怨念
这时候,黑夫站起身,对众人道:此事因我而起,县左尉因为他侄儿前任亭长贞,和女婿宾百将之事,一直怨恨于我。右尉在时他不敢造次,如今右尉调走,县尉官署就成了郧氏的一言堂,他便开始肆无忌惮了。
黑夫只说对了一半,左尉郧满之所以如此急促地报复他,恰恰是出于对他的忌惮。黑夫过去一年间,连续立功升爵,这速度,已经让左尉有些不安了,便想要赶在新的右尉上任前,将黑夫处理掉。
他今日在县城里受了一肚子气,此刻却只能继续忍着,只是表现得有些悲愤地说道:我也曾在左尉面前据理力争,说湖阳亭可以没有黑夫,却不可无众人,若是将亭部抽调一空,本地治安,恐怕又要乱了!
但左尉却不听,他反复只有一句话。
黑夫看着众人眼睛道:若不从,则以抗命论处!
真是岂有此理!这下不仅是东门豹,连季婴小陶也愤怒起来了,这也太过不公了。
等众人骂够了,黑夫才又道:我听说过一句俗语,爱人者,恨人者,兼其屋上之乌。左尉是想报复我,才点我押送刑徒戍卒北上,二三子过去一年间与我关系亲密,被外面说成是我的亲信,于是便被我连累了,黑夫惭愧。
说完,便朝着众人重重一揖!
黑夫这么一说,反倒是刚才大发脾气的东门豹先不好意思起来,连忙还礼道:方才是我一时愤然,口不择言,此事与黑夫无关,全怨那左尉郧满,公报私仇!
他气急败坏之下,突然说道:吾等也不能让他遂了心意,不如逃了此次戍役
话音刚末,众人便大惊失色,黑夫更是斥责道:万万不可!这是自寻死路!反倒中了左尉的奸计!
要知道,在秦国,逃避徭役有两种罪名,一种是逋事,就是拒绝去服徭役地点报到,官府对此的惩罚是,抓到以后鞭挞五十下。若是你出发了,但是因故迟到,处罚反而没这么重。
第二种是乏徭,是在完成集合,吃了公家提供的粮食后,甚至走到半路的逃亡,这种情况更严重,抓到以后会被罚为城旦舂。
但得注意了,这只是服更役的处罚,若是服戍役还敢如此,那就是找死了。戍役是军事性质的征调,对戍卒的管理参照了军法,若是半途故意逃跑,可是会被当做逃兵处死的
去年在安陆县,有个住在云梦泽畔的蛮夷之民被征发去黔中郡戍边,走到半路就跑了。被抓回来后,他狡辩说自己身为蛮夷,只要每年交56钱的徭赋,便可免除更役。话虽如此,但戍役却并未减免,于是他仍被判处腰斩
黑夫说完此事后,盯着东门豹道:阿豹,你若是逃跑被抓了,也免不了一死,不仅连累吾等连坐,还会让汝母汝妻也受牵连。你那未出世的孩子,也可能变成小隶臣,一辈子因你而蒙羞!
东门豹冷汗直冒,只好打消了这个逞一时之快的念头,挠头道:那该怎么办?
我去县狱问过了,左尉此次征召戍卒人手,虽然有些不合常理,但并未违背律令。所以无人能说他不是,吾等只能从命。
那岂不是太憋屈了!东门豹咬牙切齿,其他人也有同感。
二三子放心,我黑夫在此立誓。
黑夫对众人抱拳道:今日,吾等受限于身份爵位,无法抗命。但等到一年之后,结束服役归来时,我黑夫定不再是区区小亭长,我要在疆场上立功获爵,力争地位比他郧满还高!到时候,定要让郧氏为今日蛮横不公,付出代价!
黑夫的一席话,好歹稳定住了湖阳亭众人的军心,不管愿不愿意,众人都开始积极为北上服戍役积极准备起来,或安顿家人,或采买些冬衣装备。
但当三天以后,黑夫在县城拿到他们要押送的50名刑徒名单后,不由失声骂了起来。
这左尉,真是不置我于死地不罢休啊!
却见那片木牍上的人名籍贯,大多数人,竟都是过去一年里,被黑夫亲手擒获,沦为刑徒的!
从去年那个诬告他和季婴的商贾,到盗墓案里的两名盗墓贼,再到十多个来自盲山里的里民,举目看去,木牍上密密麻麻,全是黑夫的仇家。
黑夫现在是彻底明白了,为何尉史安圃会说他这次北上押送,会有性命之忧!
第112章 今亡亦死!
亭舍外的世界仿佛天地初开之时,雨流从浓重云层间瓢泼而下,吞噬了世间所有的希望,也淹没了戍卒刑徒们的一切出路。
火把映照下,一张张黝黑的脸抬起头来,他们张开嘴巴,喊出了绝望而悲愤的话
失期,法皆斩
天下苦秦久矣
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
绝望逼迫他们斩木为兵,揭竿为旗,一群人鼓噪着,高呼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纷纷涌入亭舍之内,一脚踢开客舍房门。
里面正熟睡着押送他们的秦吏,听到声响大吃一惊,抬起头来,那张脸,不是黑夫还能是谁!?
居然做了这种梦,真是晦气。
黑夫满头大汗醒来,发现自己的确身处一处陌生的客舍,待他推开房门,外面的天气寒冷而晴朗,空中只飘着几朵云彩,哪来的瓢泼大雨?
而那50名由他押送的安陆县刑徒,此刻也正靠在客舍屋檐下熟睡,这群人衣着单薄,身上随便盖着点稻草御寒,在清晨的霜露中瑟瑟发抖
亭长。
值夜的小陶见黑夫醒了,连忙过来结结巴巴地禀报:昨昨夜,平安,无事。
辛苦了。黑夫拍了拍小陶的肩膀以示勉励,与小陶一同值夜的利咸,也红着眼睛过来与黑夫打招呼。
现在是秦王政二十二年,十月二十三,也是他们离开安陆县城的第三天。
湖阳亭五人,需要将50名刑徒,10名戍卒押送到数百里外的南阳郡方城服徭役,限期12月初一前抵达,这就是黑夫他们的任务。
早在出发前,黑夫便得知,此次押送的刑徒里,大半是被自己亲手送进囹圄的:有去年参与诬告他的商贾鲍,有两个盗若敖氏墓葬的盗墓贼,还有不少被连坐沦为刑徒的盲山里里民,与他都算得上是仇人。
县左尉如此安排,真可谓用心险恶。
不过,左尉也不至于指望这些刑徒愤恨黑夫,如梦中那样,群起作乱,将他杀了。
现在可不是秦末,又是秦国腹地,杀官造反的难度,着实不小。
而且这群人的脖子上,都戴着刑徒的标志:木钳。钳上有麻绳,休憩时便拴上,将他们的手腕统统拴在一起,限制了活动。
这是押送刑徒的标准配置,可不能指望这群劳改犯老老实实听话。与之相反,亭卒们却全副武装,不仅人人带剑甲,还配备了两架弩机。刑徒里不太可能出现陈胜吴广那样的人物,夺剑将黑夫等人杀了
所以黑夫猜测,左尉如此安排,是希望这些与黑夫有仇的刑徒,在半途逃跑!
刑徒和戍卒不同,他们已经是罪人,家眷多半被收为隶臣妾,光脚不怕穿鞋的,众人已经没有什么后顾之忧。
而且这大冬天的,千里迢迢北上,实在是苦差事。南方人对北方,尤其是北方的冬天充满畏惧。《楚辞里,楚人对北方的想象就是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些北有寒山,逴龙赩只。天白颢颢,寒凝凝只。
总之,在江汉之滨的人看来,冬天的北方,简直不是人呆的地方,一定要避免前往。这种对天气苦役的畏惧,随时可能促使刑徒们抽空逃跑。
秦国对服戍役的刑徒逃跑惩罚甚严,而对放跑了刑徒的押送者,也有相应的惩罚。
死罪倒不至于,但我这亭长,也就做到头了,若是逃走的是超过十个,甚至我自己都要沦为城旦。二三子作为一并押送者,也会受到惩处黑夫如此对众人表明他们的处境。
十多年后,那位沛县的刘亭长,正是因为押送的刑徒戍卒跑掉太多,明白自己也难逃惩处,索性心一横,带着剩下的人落草为寇
这么一说,湖阳亭众人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县左尉真是阴险,这分明是借刀杀人,想利用刑徒的逃亡,将他们这一伙人治罪,统统赶出秦吏队伍啊!
所以众人便听从黑夫的安排,分为两拨,在夜间时轮番守夜。
黑夫在出发的第一天和第二天,都没敢合眼,一直守着火燎,盯着刑徒们的身影。
就这样,两天没闭眼的黑夫,第三天终于撑不住了,在抵达新市县这座亭舍休憩时,就在舍内一觉睡到了天亮
好在除了那场噩梦外,一切如常。
这时候,刑徒们也纷纷起床了,他们拨开身上的稻草,揉着酸痛的脖颈,看着蹲在地上,用柳树枝漱口的黑夫,眼神充满不善。黑夫知道,这三天来,一定有不少人日日夜夜寻思着逃走。反正不跑,下场也不会好到哪去,冬日服役,刑徒十死三四是常事,在残酷的现实面前,黑夫可没本事将这些绝望的人忽悠傻。
休憩时倒也罢了,有绳索将所有人与房梁拴在一起,行走时却是个大问题。
虽然黑夫等五人的伙食,可以由路上的亭舍提供公粮,但六十名刑徒戍卒的吃喝嚼用,却得自带。所以每个刑徒,都得挑着一石粮食,没办法将所有人拴在一起。
万一走在路上时,这50人相互使个眼色,轰然奔逃,光靠黑夫他们五个人,可抓不过来。
所以在这座亭舍用过朝食后,黑夫便让季婴利咸将准备好的长长麻绳斩为数段,让50名苦着脸的刑徒站出来。先挑一个与黑夫有仇的刑徒,再挑一个不认识的刑徒,每两人一组,将麻绳各绑在他们的一只脚上,打成死结
两人一组,不管是走路休息吃饭如厕,都必须一起行动。若是另一人逃了,剩下的一人,也要视为同犯,连坐治罪!
这样一来,虽然让前进的速度慢了下来,但走在路上时,也不怕他们突然逃跑。跑掉的人,多半会因为没有默契,相互把对方绊倒,束手就擒。
不仅如此,黑夫还将那10名自由身的戍卒,也召集起来,给他们分配了任务。
汝等皆为士伍良民,家中有父母妻儿,应当知道,逃跑乏徭会有何下场
我也不会亏待二三子,会让汝等一路上吃饱穿暖,能在屋舍中安睡。但汝等也要助我看押刑徒,行在路上时,每两人看住十名刑徒,抵达南阳郡方城县后,若刑徒无人逃跑,我会赠予汝等每人百钱,外加布履一双
此言一出,10名戍卒不由喜出望外,出门服徭役,消耗最大的就是鞋履,到地方后,他们的履早就磨破了,黑夫承包了他们的鞋,让很多人松了口气。而那一百钱,也足够置办一件粗糙点的冬衣了。
黑夫不缺钱,一年的亭长做下来,他因为屡次抓捕到贼人,得到了不少赏赐,加上家里几百亩地的收成,即便买了牛马,也还剩五千多。所以他这次出门,就把剩下的铜钱,统统换成了容易携带的金饼,大概十两。
他心里打着算盘道:若只花一两千钱,就让这些戍卒帮我看住刑徒,那真是一场划算的买卖。
虽然黑夫做了诸多安排,感觉万无一失,但到了出发的第五天,他们途径新市县到鄀县中间,一段长达数十里的林木丘陵地带夜宿时,逃跑还是发生了
亭长,黑夫!大事不好了!
被值夜的季婴东门豹匆匆摇醒,黑夫赶到事发地点,看着地上被硬物磨断的绳索,还有卸掉的两个木钳,黑夫面色沉重。
拿着名册的利咸清点了一下人数,禀报道:是个做城旦的小贼,带着一个盗墓贼,一起跑了!
质问了一旁的刑徒后,东门豹也满头大汗地禀报道:那个小贼,好像会开锁,几下就解开了木钳,我当时太困打了个盹,醒来后就
追!
黑夫瞪了东门豹和季婴一眼,看着那对朝南方林子里跑去的足迹,下令道:一定要追回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第113章 不可千日防贼
日上三竿时,黑夫坐在树下,剑横于膝上,虽然那些刑徒都被两人一组绑在树上,由戍卒帮忙看着,但黑夫依然能感受到他们的躁动不安
逃亡是会传染的,在军队中,往往一个人做了逃兵,就会带动整个什伍的人一齐奔逃。押送刑徒也一样吗,经常不出事则已,一旦有人逃脱,就会点燃其他人效仿的**,蜂拥窜走,拦都拦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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