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吏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以现代人的眼光来看,这些刑徒对《日书的笃信,似乎显得有些荒诞无稽。但想一想后世两千多年后,不少人依然要靠着祖辈传下来的皇历,来选房看风水,婚嫁择吉日,黑夫也就不感到奇怪了。
等次日,他们到达鄢县时,黑夫亭长又突然宣布,众人就要离开南郡地界了,他要拿出一些钱来买鱼,犒劳众人。
戍卒吃肉,刑徒喝汤,人人有份。
听闻此言,众人自然是欣喜不已,于是就拿着黑夫的钱,在鄢县集市买了几十斤鱼回来,大伙儿一起动手收拾。
在一名戍卒手持刀削剖开最大那条草鱼鱼腹时,突然发出了一声惊呼!
这是什么?
戍卒刑徒们闻讯,纷纷围了过来,却见那戍卒从鱼腹里,居然取出了一小块木牍,清洗去上面的鱼血一看,上面居然还有用小刀刻下的字!
戍卒刑徒们大多不识字,面面相觑之时,卜乘也挤了进来,拿在手里念道:勿逃亡,奉亭长,得立功,赎罪过
他连忙将这木牍高举起来道:这是鬼神藏书于鱼腹,传讯于吾等啊,勿逃亡,奉亭长,得立功,赎罪过,这就是鬼神之意!二三子当谨记!
鬼神之意!
刑徒们想到在鄀县时,卜乘的占卜,再加上眼前的鱼腹藏书,仿佛相互应验一般,一时间惶恐不安,除了个别不信邪的外,大多数刑徒都对此深信不疑。
在喝完鱼汤后,刑徒们休憩时不再窃窃私语商量如何逃亡,而是热切地讨论起鱼腹藏书里的后半句话。
奉亭长,得立功,赎罪过
他们将目光看向装作若无其事的黑夫,这时候,刑徒们又开始记起黑夫上任后,连续立功得爵的经历了,或许谨遵这位亭长的命令,真的能活下来,甚至立功赎罪?
多亏了卜乘相助,刑徒们果然老实下来了,真是位了不起的日者。
按照约定,事成之后,黑夫将剩下的百五十钱在暗处交给了卜乘。卜乘自然千恩万谢,这么多钱,够他买一身厚实衣服,好熬过这个艰难的冬日了。
同时卜乘又讨好地说道:亭长,小人不仅会背日书,算吉凶,还会相面,亭长是否也要试试?
黑夫笑了:要多少钱?
这次不用钱,不用钱。
好啊。黑夫点了点头,把脸转向卜乘:你便替我随便看看。
虽然,他对相面之术是半点不信。
卜乘仔细看了黑夫的面相一会,口中啧啧称奇。
亭长额头宽,是个有聪慧之人,耳大耳厚,又是个有福之人,一对虎目有神,威严英武,乃官吏之才。亭长日后定然仕途顺利,十年之后,或可为
哦,十年之后,我会当上什么官?
卜乘本想说县令县尉,但话到嘴边,看着黑夫的神情,又缩了回去,索性往大了吹!
十年之后,当为一郡守!
郡守?
黑夫闻言,哈哈大笑起来:好啊,卜乘,你倒是说出我心中所想了,我的确欲为一郡守,好作政教,以建立名誉,使世士明知之为大王麾下一郡守?嗯,吾之志也!
然而黑夫眼中,却带着一丝不以为然,对卜者的恭维话,他并不相信。
倒是卜乘暗暗咋舌,等黑夫离去后,便腹诽道:这黑夫亭长,我只是随口一说,他居然应下了,区区亭长,却指望做一郡守?也太狂妄了罢!
黑夫并不知道,就在他山寨十多年后那桩鱼腹丹书时,远在鄢城东北方数百里外,已被秦军占领的楚国上蔡郡阳城县,一个与黑夫年龄相仿,为避战火波及,跟随族人背井离乡,向淮北迁徙的陈氏庶孽子弟,突然毫无征兆地打了好几个喷嚏
回头望着愈来愈远的故里,年轻人紧了紧身上的褐衣,眼中满是忧虑。
他只是陈氏的旁支庶孽,与仆役无异,到了淮北后,甚至不知道要靠什么维持生计。
鸿鹄南飞,终有归期,只是不知陈胜有生之年,是否还能回阳城来?
第115章 在鄢
在鄢县停留的这半日里,黑夫不仅通过鱼腹丹书让一心想逃亡的刑徒们安分了下来,还抽空进了趟县城,打算拜见了自己的老上司,昔日的安陆右尉杜弦,如今他已经是鄢县右尉了。
鄢县的格局与安陆县城差不多,只是面积大了三倍不止,毕竟这里五十多年前,曾是楚国的陪都。江汉地区一直都是鄢郢并称,鄢县右尉,只比江陵县尉低一点,杜弦从安陆县调到这里,算得上是高升了。
鄢县的县尉官署也比安陆的高大了不少,黑夫来到这里道明来意后,被门口的守卒询问了一番,通报之后,说县尉正在办公,让他在门口的便坐稍等。
杜弦倒是没冷落他这个老下属,还专门让一名尉史出来陪坐。
杜君时常提及黑夫亭长,说在安陆县任上时,全县亭长中,当数你最为干练。
尉史名为共师,出身当地的芈姓共氏,不过却没有氏族子弟的架子,十分和蔼地与黑夫攀谈,还不时夸他几句。
这是杜君谬赞了,我之所以能做亭长,都靠了杜君赏识。在杜君任上最后一次擒贼里,还失手将贼人放跑,至今惭愧不已,岂敢称干练之名?幸而未曾影响杜君劳绩风评,不然黑夫百死莫赎。
二人一个吹嘘,一个谦虚,过了一会,杜弦终于有了空闲,共师才领着黑夫入内拜见。
黑夫刚进门就下拜道:不曾想,这么快便能与右尉相见,下吏真是欣喜万分。
黑夫快快起来。杜弦脸上也是笑吟吟的,只是比在安陆时瘦削了不少,眼圈也是黑的,待二人就坐后,他才感慨道:
来鄢县月余,才深感没有黑夫这样的得力属下,做县尉着实不易啊。
杜弦先抱怨了一番鄢县难治,虽然逃人盗贼没有安陆多,但这里的百姓官吏多是楚国贵族后裔,所以对律令的贯彻很不到位,氏族力量比安陆更强,他的命令,有时候都很难执行下去。
而后,杜弦又提及往事,吐露说,虽然在别人看来,他在安陆时最信任的是陈百将,可最倚重的,其实还是黑夫。他的升职,跟黑夫连续破获的盗墓掠卖人两起大案不无关系。
而第三起杀人案虽然没有破获,但因为黑夫故意隐瞒了钟离昧是楚国间谍的事实,没有引起郡上的足够重视,再加上那时候已经过了升迁考绩时间,也未影响杜弦的仕途。
黑夫不住颔首,心里却道:所以你我二人才能和和气气地见面,若非如此,我肯定要吃闭门羹了
当听说黑夫是被县左尉郧满指派来跑这趟苦差的,杜弦便阴着脸一拍案道:公报私仇,这郧满真是可恶,我一定要向郡尉参劾他!
随即他又关切地问黑夫,路途上可否有遇到刑徒逃亡?是如何处置的。
黑夫也不必隐晦,便将鱼腹丹书骗取刑徒安分之事说了出来,听得杜弦哈哈大笑,说也就黑夫能想出来这种点子,秦律虽严但不古板,黑夫能利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处理律令不能解决的问题,是值得赞赏的。
虽然刑徒是安分下来了,但此去南阳,路途尚远,再加上天寒地冻,还得多小心为妙。
一边说着,杜弦还好像突然想起什么来,让人取来木牍,写了一封信。
此番征召刑徒戍卒北上,是大王之意,秦楚战于淮阳,粮草运输乏人。故而不只南郡,汉中郡南阳郡也在征召之列。三郡刑徒戍卒,都要在南阳郡方城县集合,再由南阳郡郡守方城县尉一同率领。我在南阳郡任职过,与方城县尉有旧,这封书信,或可惜助你抵达军中后,得个好差事。
这倒是意外之喜,黑夫接过来一瞧,却见那木牍上写着黑夫精通兵事,擅长练兵云云,还盖了杜弦的私印。
他连忙称谢,虽然秦国很大程度上杜绝了山头主义,但却无法杜绝人情,有人推荐和没人推荐,境遇可能天差地别,这份木牍,算是黑夫北上后的敲门砖!
说话间,杜弦的公务又来了,鄢县的户口也比安陆多了两倍,相应的,要忙的事也无形中多出来许多,杜弦便让共师替自己送黑夫出城。
鄢县的四百戍卒刑徒也将北上服役,共师,你带着黑夫过去,将他交予左尉,明日就一同上路,路上也能多个照应
黑夫随共师出了官寺,二人骑着马往城门走去时,他的目光却被一旁的城墙吸引了。
为节省人工材料,秦国很多县城的官寺会建在县城的西北角或东北角,这样,利用原先已有的城墙,只需要再分别向外引出两道墙垣,就能把官寺包在里面了。
鄢县的官寺就在城之东北角,但黑夫注意到,这里的城墙,比边上的要崭新许多,放目望去,足足数百步内,土墙的颜色都与其他地方的不同,是新垒起来的黄色土垣,而不像其他一样,是褚红色的旧墙。
他指着那段明显新修的城墙道:这莫非便是当年武安君攻城所破
共师表情却有些复杂:不错,这就是当年武安君伐楚时水攻鄢城,浸泡冲溃的那段城墙。
这件事黑夫早有耳闻,据说五十多年前,南郡还是楚国的王畿地区,核心腹地,没有任何人会想到,这里会在一年之内忽然被秦国占领
创造这个军事奇迹的,就是武安君白起,当时秦楚大战,白起却只带着数万之众,沿汉江东下,出敌不意突入楚境。
当时的情况是,秦军孤军深入,只能因粮于敌。而楚军本土作战,号称持戟百万,支援源源不断。
但秦人拆除桥梁,烧毁船只,自断归路,以示决一死战的信心。而楚军因在本土作战而有后顾之忧,贵族贪生怕死,将士只关心自己的家庭,没有斗志,竟无法抵挡秦国锐士的猛攻,故节节败退。
在司马错偏师的配合下,白起带领数万秦军长驱直入,一直打到了当时楚国别都鄢城。
鄢城是拱卫郢都的军事重镇,楚人早已集结重兵在此,企图阻止秦军南下。
白起则利用夷水从西山长谷奔出,流向东南的有利条件,在鄢城西边百里处筑堤蓄水,并修长渠直达鄢城,然后开渠灌城,鄢城的东北角在河水冲击浸泡下,不久就破损,大水入城,遂为深渊
那一战之后,整个南郡就归属秦国了。
共师笑道:武安君至今余威仍在啊,提及其名,能使鄢城婴孩止啼
余威?我看是余臭吧!
这时候,一个年轻人双手抱怀,恰好站在城墙边上,听闻共师此言,不仅勃然大怒,立刻过来拉住共师的马,仰头对他小声说道:叔父,你莫不是忘了,当年水溃城东北角,鄢城军民随水流死者,十数万人!城东皆臭!我芈姓共氏也在那一仗里,几乎举族死绝!
住口!我当然记得,不用你提醒!
那年轻人口不择言,共师勃然变色,压低了声音怒斥道:汝小子再妄言,真要害死共氏一族!
他急忙回头,看到黑夫还在后面,偏头看着城墙,仿佛没听到二人对话一般,这才松了口气,瞪了年轻人一眼,转而对黑夫喊道:黑夫亭长,这是我侄儿共敖,十月份时刚做了个小小求盗,也要押送戍卒北上服役,这一路上,还望亭长多照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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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每个人都要做出选择
共师猜错了,很不巧,他们叔侄俩的对话,黑夫听得一清二楚
不过黑夫却没有去举报的打算,因为这时候可不是焚书事件后加强了言论管制的秦朝,对民间议论还算宽松,只要不是公然叫嚣造反,或者同情刺杀大王的刺客,基本不会掉脑袋。
共敖怒骂五十年前的武安君,对家族被战争殃及,几乎死绝愤愤不平,这件事真要追究起来,算是非所宜言罪,罚点款就算完事,顶多会让共敖丢了求盗的位置。
所以也没必要为这件对自己无甚裨益的事得罪共氏,替自己再添个仇家。
故而黑夫干脆故意偏头看着城墙,假装没听到,省得麻烦。
共师似乎是对黑夫年纪轻轻就靠自己升爵当上亭长十分赞赏,有些看好他,便说共敖才刚满18,比黑夫小一年,算是他的后辈,希望北上途中,请黑夫多关照。
那共敖却是满脸不服,嘀咕道:一个连氏都没有的黔首,也能关照得了我?
你这孺子,真不知好歹!
共师怒斥道:黑夫亭长可是簪袅,不比你高?
共敖只是个小公士,在实打实的爵位面前,只好乖乖闭了嘴,不情愿地朝黑夫见礼。现在是秦而不是楚,地位高低不靠姓氏,更多是靠爵位官职来决定。
说起来,他们先前提及的白起,或许是这种制度最大的受益者了。据说白起是楚国白公胜的后代,又叫公孙起,但他年轻时候,已经沦落到竖人仆役的地位。放在楚国,也就是个不受待见的叛徒子孙,一辈子不可能有出头之日。但在秦国,白起却从一介兵伍斩首立功,慢慢成了军吏,又靠着穰侯魏冉的提携,一步登天,才有了大放异彩的机会
秦楚之间,白起毫不犹豫地选择秦。
经过这场插曲之后,黑夫回到了亭舍处,和众人说了他们会与鄢县戍卒合在一起上路的事。众人闻言,纷纷松了口气,这就意味着,自己不必单独承担刑徒逃跑的风险了。
是夜,黑夫看着夜色中黑乎乎的鄢县城墙,若有所思:其实共敖说的没错,白起在鄢地,在南郡留下的不止是余威,还有当地人对秦的恨意
鄢郢之战,从军事角度来看,是一场漂亮的破国之战,白起的大胆和军事才能得到了完美体现。可和白起指挥所有战例一样,这场仗死了太多楚人。
鄢城攻守战,十数万人葬身鱼腹,因为尸体太多,满城皆臭,至今城东的陂池仍被称之为臭池。对那场战争的记忆也口口相传,让共敖这样的年轻人记忆犹新。
同样,郢都之战里,又有许多楚人死于非命。
所以在战后,鄢江陵两地活下来的,几乎家家户户都和秦国有仇,虽然经过五十年的统治,还从秦地迁了不少人过来,但当地人对秦国统治口服而心不服的状况,仍然没有得到改观。
黑夫这下算是明白,为何见面时杜弦屡屡感慨说鄢地难治了。秦王政十九年,南郡备警,除了云梦泽的盗贼作祟外,也因为江陵鄢城有些不安稳。
反倒是在秦楚战争里,没有遭到太大破坏的安陆等县,秦国的统治更容易建立。反正对于黔首平民而言,管他是楚国封君还是秦国官吏,给谁交税不是交?在这个复仇比天大的年代,家里有没有人被秦军砍脑袋,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个人对秦国的立场。
已经立为郡县五十年的鄢城尚且如此,刚被征服不久的韩赵燕等地,对秦的仇视岂不是更严重?
尤其是赵地,长平之战留下的伤痕还未痊愈,在邯郸沦亡遭到屠杀后,恐怕又要加一道新伤。那些慷慨悲歌的燕赵之士,可比南郡楚人更难统治,两国王室走保代郡辽东,仍在负隅顽抗。而韩地新郑,也于九月份爆发了一场反叛,听说才刚刚平息,颍川郡仍然有些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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