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吏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时代大势之下,暗潮依然涌动不止啊。如此想着,黑夫陷入了沉沉的睡梦中。
等黑夫他们离开鄢城时,便和鄢县左尉率领的三四百人合在一起。鄢县征发的人,戍卒多于刑徒,城旦隶臣逃亡的机会大大降低,有了他们帮忙照应,再加上黑夫让卜乘搞迷信骗得安陆刑徒安分,剩下的路途就轻松多了。
冬至日这天,一行数百人抵达了沧浪水。
嶓冢导漾,东流为汉,又东为沧浪之水,这里就是南郡和南阳郡的分界
作为汉水的支流,沧浪水并不宽大湍急,但若遇到雨天,上流的泥土被冲刷而下,沧浪水就会变得浑浊的红褐色。
但此时是冬季,沧浪水是淡绿清澈的,晨雾扩散在江面上,轻若蛛网。水面上有几艘渡船,缓缓穿过淡淡的薄雾朝他们驶来,船夫还唱着数百年前,孔子途径此地时听到的那首歌谣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和黑夫并肩站立的愤青共敖听到后,有些意味深长地说道:此水甚浑,若我也能濯足,不必濯缨就好了。
一旁的东门豹季婴是没文化的外地人,听不懂隐喻,有些糊涂地说道:此水甚清,不浑啊。
黑夫则笑了笑,又摇了摇头。
水清还是水浑,在不同阶级的人眼中,是大为不同的。
清斯濯缨,浊斯濯足,自取之也。这固然是春秋战国士人阶层的理想,然而,在真正的大时代面前,管你是什么阶层地位,个人是没有选择余地的。
独善其身?在秦王扫**的战国末世,并不存在。
你只能选择做螳臂当车的顽石,被名为统一的惊涛骇浪拍得粉身碎骨。
或者选择做风波麾下的一朵浪花,顺势而行,保全自身,再乘机扶摇直上!
虽然共敖对家族旧仇念念不忘,但鄢城共氏还是选择了后者,不然共师也不会那么谨慎地与人交往,还让共敖做求盗,混入体制内。仇恨归仇恨,生存归生存,家族想要延续,那就必须向现实低头。
至于黑夫?好消息是,他的出身和经历,让他在此时此刻,不必做选择。
统一乃天下大势,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怀着这样的想法,黑夫踏上了渡沧浪水的船只,船只北航,载他离开南郡,进入南阳,离平静的故乡越来越远,却离战争的鼓点声越来越近
就在黑夫他们在沧浪水瑟瑟寒风中等待船只靠岸时,远在东北方数百里外的陈郢(淮阳),鸿沟的终点,两位秦军大将也在高大的城垣外等待着。
二将并肩站立在沉重的驷马戎车上,其铠甲制作精致,色彩艳丽:褐黑色的甲胄,朱红色的缀带,甲衣周围的花边,在白色的底上绘着绚丽的兽纹。前胸及后背双肩,还有几朵彩色花结,仿佛后世的勋章,显示了他们不同的等级爵位。
个高魁梧,戴燕尾长冠者,留八字胡,年纪三十有余的将军,甲上缀有有十五个结,这意味着,他的爵位是第15级的少上造!
个矮粗壮,头戴箸冠,留斑白络腮胡,年过四旬者,甲上缀有十四个花结,这是第13级爵位中更的标志。
他们的背后,则是全副武装的数万秦军,黑压压的,将整个陈郢围得水泄不通。但人数虽众,却都蹲坐在地,仿佛在等待将军的号令
等待的时间长了,不单兵士疲乏,连戎车的驷马也不耐烦了,马蹄不安地踩踏地面,发出咯哒咯哒的声响。
中更羌瘣(lěi)手扶在车栏上,焦躁地看着陈郢大门,上面伤痕累累,却关闭得严丝合缝,便忍不住对身侧的主将说道:小王将军,昌平君,已经进入城一个时辰了!
习惯被人称作小王将军的少上造王贲闻言,对追随父亲南征北战的宿将羌瘣说道:那又如何?
羌瘣低声道:昌平君再怎么说,也是楚国公子,若是他
怕他叛秦投楚?
王贲笑了笑,说道:昭王三十六年时(公元前271年),昌平君生于咸阳,其父是当时在秦国为质的楚考烈王,其母乃秦昭王之女,至今已有四十五载。后来考烈王被黄歇送回楚国,昌平君却被华阳太后留了下来,在宫中与大王朝夕相伴,名为表叔,实为兄弟。
今王九年时,大王亲政,嫪毐作乱于咸阳,王令昌平君讨平之。到了今王十年,文信侯免,昌平君继任为相,他作为秦国丞相,一当就是十一年,期间兢兢业业,助大王灭韩破赵,功不可没
昌平君的相位,不是被大王免除了么。在羌瘣等人看来,这就是昌平君失去大王信任的标志。
虽然去岁昌平君免相,但大王仍信重于他,命其乘坐王者车驾,巡视东方郡县。期间还平定新郑之乱,杀韩王安。
王贲举起马鞭,指着陈郢的城门道:如今,昌平君来到前线,为免城内生灵涂炭,为免攻城伤亡惨重,又入城劝降陈郢楚将。你说的没错,他是楚国公子不假,身上流着芈姓王族的血也不假,但这四十五年来,昌平君一直以秦人身份活在秦国,从未踏入楚境半步。难道他才入楚城一个时辰,先前十一年大秦丞相的身份,便守不住了?
再说了,大王在诏书里下令,让昌平君入陈郢劝降,又何尝不是对他的一次考验呢?
大王似乎也想看看,秦楚之间,昌平君会做何选择
王贲当然是希望昌平君能像魏冉,白起这些楚人一样,选择秦。他暗道:就算昌平君不顾虑自己,也得考虑长公子啊
远在咸阳的长公子扶苏,正是昌平君之妹所生。虽然扶苏年纪才十岁,却已十分聪慧贤明,有仁君之状。昌平君的抉择,不但关乎他自己,也关系到扶苏公子的地位。
希望他能想清楚吧。
言罢,王贲下令道:我相信昌平君不会如此糊涂,吾等既然与他约定好了,便要言而有信,令三军继续等待,日上三竿前,不得攻城!
羌瘣只好应诺,但心里却暗道,相比于老王将军的奇正并用,这小王将军行事,还是太正了点
好在他的担忧是多余的,又过了一个时辰,就在约定时间将至时,陈郢的城门,终于缓缓打开了!
一位长冠锦衣,长须及胸的俊朗卿士乘车而出,正是昌平君!那马车一直驶到秦国大军面前,昌平君才将擎在手中,那面鲜红如火的楚国凤鸟大旗,掷到了阵前泥沙里,同时挥臂高呼道:
陈郢,降矣!
秦国万胜!数万秦卒举起兵器,发出了欢呼!震得陈郢城头的瓦片都在颤抖!
如何?
在喧嚣的欢呼声中,王贲目视羌瘣,大笑了起来:看来昌平君,已在秦楚之间,做出了选择!
说完,王贲不再看着眼前这座已在囊中的城池,而是回过头,将目光望向了西北方,望向了鸿沟的另一头!
那里,有一座更加富丽堂皇,更加宏大的城池,在等待着王贲。
等待他去征服!等待他去建立灭国隳城的功业!等待他去博取,如同父亲那样的赫赫威名!
第117章 大时代
秦王政二十二年春一月,东风解冻,蛰虫始振,鱼上冰,獭祭鱼,鸿雁来。
方城县郊外,站在雪将化尽的草地上,黑夫将一石二斗的硬弓拉成满月状,箭矢对准天上北归的雁群。瞄了几个呼吸后,手一松,箭矢离弦而去!
虽然他架势已经摆得十足,但准头却差了十万八千里,连根雁毛都没射下来
哈哈哈,黑夫亭长的射术,也就射射青首,想射下鶀雁?还是算了罢。
一旁的共敖发出了嘲笑,不过他自己开弓朝大雁射去时,也同样落空。二人在这纠结大雁,一无所获,反倒是小陶和东门豹已经拎着两只绿头野鸭回来了。
黑夫他们早在腊月初时,就抵达了南阳郡方城县,今年天气不太好,整个北方都遇到了大雪,雪深二尺五寸,所以来自南郡的刑徒戍卒被要求在方城原地待命。
方城并不是一座城,而是长城。早在春秋时期,楚国为了防备诸夏的战车长驱南下,就在南阳盆地周边的崇山峻岭上修筑了众多以方形城寨为主,具有防御功能的险塞,称之为方城。到了战国,又将这些城寨用石砌或土堆的墙垣连起来,就形成了绵延三百余里的楚长城,它像一个门字,拱卫着楚国北境。
方城县,正是这道方形长城的东口。
可自从南阳郡被秦国夺取以后,方城就变成了秦军出击楚国的前哨,这次向东进攻陈蔡,大军就是从方城县出发的。去年伐楚大军在此驻扎留下的营垒,就成了后续抵达的刑徒戍卒现成的窝棚。
因为雨雪不止,黑夫他们的就地驻扎持续了整整一个月,反正闲着也闲着,黑夫便与手下们继续拿起兵器练习。尤其是他的短板,射箭,也在小陶指导下得到了补强。不过仅能做到十余步内箭无虚发,再远就会有失准头,至于射雁之类的高难度操作,实在是太难为他了。
鄢县的求盗共敖和他押送的戍卒,也住在黑夫他们旁边,虽然共敖那张嘴有些缺德,时不时还阴阳怪气地说些讽刺秦国官府的怪话,但大家好歹算南郡老乡,平日里没少往来。还不时约着一起离开营地射鸟,改善戍卒伙食。
等众人回到驻扎的墙垣附近时,季婴和卜乘已经蹲在土灶旁烧好了水,众人齐心协力为野物拔毛的时候,去县城里买盐的利咸也回来了,还告诉了黑夫一个消息。
亭长,又有一批戍卒刑徒到方城了,我问了问,说是从汉中郡南郑来的。
黑夫听后,若有所思。
南郑距离这可够远,连南郑戍卒都到了,这大概是最后一批了吧。
这一个多月时间里,戍卒刑徒们为避风雪,在这里无所事事,可天下却发生了不少大事!
首先是十一月中旬的时候,被秦军围困已久的陈郢投降了秦国。据说是秦国前任丞相昌平君劝降的,可惜黑夫的历史是半吊子,知道几个楚汉相争的历史名人,但秦始皇时的丞相,他就知道一个吕不韦,一个李斯。这昌平君熊启之名,实在是闻所未闻,更不知道他与秦楚两国王室的复杂关系。
陈郢作为楚国陪都,北方重镇,失陷之后,已经被秦军打怕的了楚王顿成惊弓之鸟,不顾国内主战派项燕等人反对,与秦国草草议和。
弑君篡位后,还没稳定内部的楚王负刍答应割让陈郢上蔡,还有大江以南的青阳以西地区给秦国,以此换取和平。
当秦楚停战的消息传来后,安陆县戍卒都很开心,他们就是因这场战争被征召的,如今战事已毕,想来众人很快就能解散回家了。
其他人还好,虽然走路磨破了不少鞋履,却也见识了像南郡宛城那样的大城市,觉得不虚此行。唯独一贯好战的东门豹急不可耐,算起来,他妻子已经快到产期了,东门豹急着回家抱儿子呢
但黑夫却给众人泼了一瓢冷水,让他们不要太乐观。
和楚国的交战暂时停了,可仗还远没打完,离吾等解散归乡之日,还早着呢!
黑夫已经搞明白这次秦国伐楚的意图了:秦军进攻陈郢,目的之一,是敲打楚国,让楚王断绝合纵之心。
目的之二,则是为了控制鸿沟,鸿沟是魏惠王时挖开的运河,连接魏都大梁和陈郢,是梁楚之间最重要的交通线,如今陈郢已经易手,魏国的后援就彻底断了。
所以黑夫猜测,接下来,在陈蔡地区的秦军,恐怕要回过头来伐魏了,而这些刑徒戍卒,就是为这场灭魏战争而准备的
他的猜测得到了证实,秦国的战争机器一点都没有停下的意思。整个十二月,来自南郡汉中南阳各县的戍卒刑徒,源源不断地在方城县集合。
每天都有新的队伍抵达,被安排到墙垣下的旧营寨安歇。
刑徒戍卒的人数从最初的数百,慢慢增加到一千数千一万数万直到整个方城墙垣内侧长达十里的区域,都密密麻麻布满了临时窝棚,朝食做饭的时候,半个天空都冒着黑烟。
黑夫外出时会遇上这些人,同他们打招呼攀谈,交换食物,众人操持着各异的口音:南郡人浓重的楚音听着亲切无比,南阳人的口音讲慢一点也能听得懂。但那些从汉中来的戍卒,尤其是一些披着头发,穿着兽皮,蛮夷打扮的家伙,说出的晦涩方言就完全不知所云
黑夫知道,让众人跨越数百里距离,不辞辛劳长途跋涉来此集合的,是一封封从咸阳发往各郡县的文书,文书里篆刻的,是秦王的意志!
在秦王的命令下,这些来自不同郡县的人,仿佛是一条条小溪流,被巨大的力量,操纵汇聚到一起,逐渐合流成江河,再汇为湖泊。
秦国对基层的控制力度之强,在战争将至的时候,展现的淋漓尽致。
果然不出黑夫所料,在一月初开春雪化后,所有人都被集中在了一起,将方城内侧站得密密麻麻,一时间接踵比肩人头攒动。
黑夫粗略估算了一下,大概有三万人之多,其中来自南郡的有五千左右,汉中郡一万人,南阳郡一万五千人。
负责统帅这些戍卒刑徒的南阳郡尉和方城县尉登上墙垣,朝众人喊话。这时代没有扩音喇叭,只能让几个高大壮胖的兵士每隔数十步站一个,依次传递,让郡尉的话传遍四方。
大王制曰:魏王始约服入秦。
已而背盟,欲与韩赵余孽谋袭秦。
寡人欲以兵吏诛之。
令少上造王贲将陈郢之师先行。
南阳汉中南郡等郡发戍卒刑徒辅之。
刑徒戍卒尽力用命,有功,当赏爵;弗用命,有罪,令将军校尉罚之!
秦王的诏命宣读完毕后,又念了一遍戍卒刑徒必须遵守的军令法规。这时候,包括共敖在内的众人,已经转过头目视黑夫,那意思很明显:黑夫说得没错,果然是要攻伐魏国了!
在这次集结后的第二天一大早,押送刑徒的县尉们下令,让所有人埋锅造饭,饱餐一顿后,三万余人离开了他们的窝棚,越过古老的楚长城,走出南阳郡。
因为人数太多,出方城时,他们被分成了两部分,每部分大概一万五千人,分别走颍川郡和上蔡两条路线。
黑夫,你说这是去哪啊?
黑夫他们走的是颍川线,万余戍卒刑徒在绵长的路上走成了一条长蛇,沿途会路过城镇村庄,但都未作停留,速度赶得很急。
季婴等人都是小县城出来的,没见过这大场面,带领他们前进的县尉也没宣布终点是哪,所以众人有些不安,魏国那么大,自己会被分配到哪里作战呢?
黑夫却是知道的。
只有一个可能。
他指着东北方,笑道:大梁!
大梁,魏国的都城,中原地区最富庶繁华的城邑,那里有繁花盛景,有雄都宫阙,也有魏卒侠士,信陵之义,烜赫大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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