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吏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陈平能为了黑夫的大业,干脏活!
要非要说与他相性相冲的,只有一个人,一个神秘兮兮的家伙。
“黄石先生怎么不见?”陈平与众人见礼后,问羽翼营的陈恢道。
陈恢笑道:“黄石先生只在摄政身边进言献策,绝少与吾等凑在一起。”
郦食其倒是咳嗽道:“黄石先生体弱,离不开药石,绝少在外边露面。”
这陈恢与郦食其二人话里带着火药味,陈平看在眼中,微微一笑,有些遗憾地说道:“我在胶东时,拜访了胶西盖公,与之学黄老,受益匪浅。”
“闻黄石先生亦好黄老之术,有机会定要一会详谈。”
他隐约猜到,那位黄石先生是谁。
就在这时,却有号角声声响起,远处车马喧嚣,旌旗招展,是夏公巡营归来了!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黑夫的车还未停稳,便跳了下来,一边朝这边快步走,一边哈哈大笑,张开了双臂。
“陈卿啊陈卿,可算将你盼来了!”
陈平连忙上前下拜:“臣,见过主君!”
别人叫摄政、夏公,他叫主君,关系自然是不同的。
他却被黑夫扶住,陈平抬头时,瞥见黑夫左右空空如也,并没有那位“黄石先生”。
看来黑夫虽用其人,但在关系上,却仍然有防范,隔着一层啊。
黑夫孰视陈平,发现他也和自己一样,从昔日的英朗青年,变成了有些抬头纹的中年人,胡须蓄得老长。
“你我多少年未见了?”
陈平感慨道:“碣石之会后,再未与主君相见,整整五年了。“
黑夫继续问道:“汝妻、子可还好?”
两家关系非同一般,当年在北地时,陈平家就住在黑夫家隔壁院子,共用一套供暖,到了胶东,陈平的孩子也是尉破虏的玩伴。
陈平笑道:“吾妻总算吃惯了海边食物,不念叨回阳陵县了,吾子陈买,也已到了识字的年纪,可以入咸阳,陪两位小主君读书了。”
“善。”黑夫点头,高声笑道:“等天下大定,你便随我还朝,你这宰牛刀,当用于宰天下,不当只宰一郡!”
身后的陈恢、郦食其众人皆了然,心道:
“夏公未来的左右丞相之一,定下来了!”
却见黑夫拍着陈平,让他入大营详谈,甚至还笑道:
“今宵,你我当抵足而眠,好好说说这五年!”
……
“臣今日来见主君,有两桩关系到天下安稳的大事,一件远,一件近。”
他们都明白,这只是在群臣面前表示对老伙计的亲密话,入了营后,陈平一点骄傲之心都没有,亦步亦趋地下拜,对黑夫严肃地说道。
黑夫颔首:“先说说那远事罢。”
“远事,乃是关于燕北扶苏!”
“臣每隔半月进书禀报一次,主君当知,那扶苏,并非傀儡,更没被刘季挟持,其处心积虑,起于海东,经年便全取两辽。”
“去岁,臣虽以逃卒卫满袭其后,又向伪燕国胶东臧荼通风报信,但卫满掠辽东后,东蹿入山林之中,居朝鲜之北,夫余以南,不愿南下。而臧荼无能,在碣石为扶苏大败,臣虽救助了他,并将其残部送到辽东,继续袭扰扶苏后方,但彼辈已然破胆,开春后为扶苏以辽骑破之,只能避居辽南,无力威胁辽阳。”
但陈平的一通操作,起码也耽搁了扶苏半年时间,使他在燕地未能扩大战果。
“至于燕将栾布,则已降于伪代王韩广,如今韩广有雁门、代、上谷、渔阳四郡,拥兵三万,方少却扶苏,使之止步于右北平,难以西进。”
言罢,陈平又诚惶诚恐地再拜:“臣一直以来自作主张,还望主君恕罪。”
黑夫却只是沉吟未言,缓缓道:
“你可知,近日得北方之报,说韩信已兵临邯郸,赵国灭亡,指日可待。但北边的代王韩广,已认比他年纪还小的匈奴单于冒顿为父,以儿自称,欲借匈奴之力,吸纳残赵军力,割据代北?”
陈平垂首:“知道,但臣以为,扶苏,是比匈奴、韩广,对主君威胁更大的敌人!匈奴乃外患,扶苏却可能造成内忧,臣只怕关中一些人,会生出异心来,这才是会动摇主君根基的……”
黑夫道:“如何处置那位‘召王’,我自有定数,必不会让你担心的事发生,且说说近事罢。”
“近事,便是即将到来的决战……”
陈平负责的是正北沛县、齐地彭越、胶东曹参、东海齐商贾船队四路,他此番南下,也是要禀报各路的进度。
“十三家商贾皆发私卒,归曹参统御,拥兵三万南下,已破琅琊,取郯县,如今或已至于下邳,与江东舟师会师。”
“而齐商贾船队,也已封锁东门阙,占领朐县(连云港)。”
“彭越回到济北后,已杀田广,囚鲁儒,又发卒五千南下,配合丰沛诸豪杰五千人,重占被楚人抛弃的彭城,兵锋袭扰睢水以北。”
黑夫的“十面埋伏”之策渐渐成型,大黑蟒将怀中的楚国猴子越缠越紧,只剩下一口将它吞掉了!
陈平道:“但这楚狙并未放弃抵抗,它的牙齿,依然尖锐,足以撕破鳞片,甚至威胁到七寸啊。”
黑夫颔首:“我明白你的意思,正如兵法言,我专为一,敌分为十,是以十攻其一也,则我众而敌寡;能以众击寡者,则吾之所与战者约矣。看似十路包围,但却将我军兵力分散了,而项籍则收缩战线,将兵力集中,这是想将我军各个击破啊……”
别以为以多打少就容易,在这通讯不便的时代,协调各军会战,便是一件大难事。
但黑夫,却不打算十面进击:“我看似分兵包围,实则譬如捕鹿,诸路掎之,而主力角之!”
“其他九路,皆为掎,各占一地,或彭城,或徐县,或下邳,不断袭扰楚人,但不得轻易冒进。唯独西路陈郡、砀郡的十五万大军,将不断向东逼迫,楚军已退无可退,要么挑一路进攻,寄希望于打破包围,要么,便只能调头向西,与我决战!”
不论哪种,现在主动权都在黑夫这边。
现在万事俱备,只剩下一个问题:
是否要维持战线,等待韩信灭赵后南下?
“不。”
黑夫也曾犹豫过,但现在,他已做出了决断:
“让韩信专注于北方。”
“灭亡楚国的最后一战,由我来亲自指挥!”
……
ps:今天还是只有一章。
秦吏 第1012章 死亦为鬼雄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曾几何时,黑夫一直以为这首唐人白居易的《古原草》说的是北国草原,后来才知道,其实是淮北的一处地方:符离。
“九夷之地,方圆千里,有符离之塞。”这处位于淮北之地的小县之所以叫做符离,是因附近产符离草,也就是莞草而得名。
据说,这是楚国东迁后,主要的军马培养基地,靠了这儿出产的马匹,楚军才能组织起一支车骑部队来虽然南方马多矮小,远不如北马雄壮,耐力虽好,但冲锋陷阵起来总还是处于劣势,只算聊胜于无。
八月中,宽广空旷的草场在离山下方延展开来,随着秋天到来,草叶干枯泛黄,变成了一片青铜色,风起云涌,长长的草叶摆动一如波浪。
当然,这是秦楚两军在此决战前的景象,一场二十多万人的大会战,彻底改变了这儿的容貌。
现如今,从离山一直延伸到睢水边,数十里之内,青铜色的草原上尽是人马尸骸,流淌而出的鲜血将草地染成了不详的红褐色,又被无数双脚踩成了烂泥地。大群大群的乌鸦闻到气味,在死者头顶的天空上往复盘旋,这是为它们准备的盛宴。
天上除了群鸦,还有浓烟,双方为了赢得胜利,无所不用其极,一些在战役中,被营火、烟矢波及的地方,燃起了大火,放眼望去周围尽是焦黑的草炭,发光的余烬自烟幕中升起,朝天空飘去,仿若千百只新生的萤火虫…………
当火焰终于熄灭,地面稍稍冷却之后,时间已近傍晚,残阳如血,濉水里也尽是血淋淋的尸体。
“天时坠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用屈原这首赋来形容此战,再恰当不过。
黑夫穿戴着一身秦军高级军官的甲衣,胄上竖着长长的白羽,他下了戎车,徒步行走在这战后草地上,足下皮鞮沾满了泥土和鲜血。
他身后则跟着持剑盾护卫的短兵,哪怕战役已结束,依然警惕万分,以及大批面露喜色的官吏将尉,他们是这场仗的幸存者,也是胜利者,依然在谈论着持续了一整天的战斗,意犹未尽。
但黑夫只是皱着眉扫视四周,站在高高的离山顶,这是楚军的大本营,此刻已尽数被毁,感受着呛人的烟味和血腥味,甚至还有屎尿的味道。
这就是战场真实的气味,跟浪漫史诗一点沾不上边,当然,事后总会有文人墨客将这场仗加工成那般模样。
他转过身,询问亦步亦趋的叔孙通道:
“记下来了么?”
叔孙通虽然胆大,可行走在尸山血海中,依然面色惨白,与染了墨的指尖正好呼应,他只唯唯诺诺地说道:“记下来了。”
“念。”
叔孙通展开手里木板衬着的白帛,念道:“元年八月初十日,夏公与将尉兵共击楚盗,与项籍决胜符离。夏公之兵可十五万,章邯为本阵自当之,东门将军居左,陈婴将军居右,夏公在后,吴广在夏公后。灌婴、周苛在左右翼。”
“项籍之卒可六万。章邯先与项籍合,不利,却。陈婴为楚英布所击,亦却,东门将军破而入,杀项梁,楚盗不利,时曹参从东方至,与灌婴、周苛袭楚之侧,夏公自将兵复乘之,大败楚于符离,籍独以数千残卒南遁……”
还没念完,黑夫就骂了起来:
“你这儒生,平日里的文章花团锦簇,引经据典,一到关系戎事,便忽然失了灵性,连基本的过程都写得语焉不详。”
叔孙通只好不断认罪,又道:“卫灵公问陈于孔子。孔子对曰:‘俎豆之事,则尝闻之矣;军旅之事,未之学也。’臣亦然,军旅之事,未及学也,记述不当,还望夏公治罪!”
“那要你有何用?”黑夫白了叔孙通一眼,将他轰走。
让叔孙通这不识兵事的儒生来记录战争,还真不如军法官双眼看到,原模原样记下的这半个月来的事:
十面埋伏,这是黑夫的战术,通过各路秦军大纵深的战略包抄,不断压缩楚军的生存空间,让他们腹背受敌,也无法效仿项燕当年对付李信的,以空间换取战机,将楚军逼迫在淮北地区,最终达到聚歼的目标。
而项籍则是想以专对分,始终集中兵力,避免楚军受过多损失,试图寻找机会,利用各部偏师难以统筹的弱点,将黑夫的各路分兵各个击破。
还真让他找到了机会,南方副将吴芮手下的越兵军纪很差,见利则进,全然忘了半年多前曾被项籍打得大败,他们越过徐县劫掠淮北,结果被项籍消灭,杀三千人,越校华毋害战死。
在羽翼营臭皮匠们的提醒下,黑夫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八月初,他下令各路停止前进,唯独让泗水郡周苛,派遣一支军队作冒进壮,试图进攻符离塞。
这是黑夫的诱饵,但楚军不能放任泗水兵不管,一旦对方占领符离塞,泗水、胶东的军队便可由此南下,配合从陈、睢阳东进的黑夫主力,将楚军团团包围。
于是项籍做出了响应,在符离狙击周苛,同样大败其手下的王陵,但等此战告毕时,黑夫的大军已迅速从睢阳、城父向睢水包抄,将项籍阻拦在了符离塞……
经过长期的周旋,双方的决战,终于在此打响。
此时黑夫拥兵十五万,左右还有总数近十万的几路军队闻讯赶来,完全占据战略优势,可以选择决战或固守。面对楚军背水一战的姿态,他做出了明智的选择:效仿当年的王翦,欲掘壕固守,消磨楚人的锐气,同时等待援兵。
越是拖下去,战局就越是对秦军有利。
于是同样意识到这点的楚军,率先发动了进攻……
双方在符离的草原上交战,秦军在西南,位置偏低,楚军在东北,背对睢水,占据了离山的制高点。
正如叔孙通记述的,黑夫点了太仆章邯为前军主将,卫尉东门豹为左翼,东海郡守陈婴为右翼,他自个与一万短兵亲卫坐镇后方,吴广带着预备队军后待命。章邯率主力十万向前推进,尽管秦军士气、甲兵占优势,但在地形不利的情况下,进展并不顺利,按照作战计划,开始徐徐向后后撤,引诱楚军以为自己得胜,进行追击。
楚军果然追击,黑夫遂令左右两翼向前推进包抄,但项籍在布阵时玩了个小花招,他让精锐集中在右方,由英布指挥,结果使得秦军左翼的陈婴碰了个跟头,一度受挫。
好在黑夫采取了与项籍同样的战术,将精英部队放在右路,交给东门豹指挥,期望在这里突破,迂回到侧后攻击楚军。
于是就同时出现了双方右翼占优,而左翼受挫的局面,双方士卒在长达十数里的草原上混战在一起。双方彼此以死相拼杀红了眼,仿佛楚和秦两个邦族的新仇旧恨要在此一并清算。
在这场混战中,楚人的单打独斗和秦军的组织纪律性形成鲜明对比,后者始终保持严整的队形互相照应,并渐渐取得了优势。
秦军右翼方向,东门豹的推进显然快于楚军英布,并有吴广带着更多预备队加入,顶住了本来呈现溃败之势的左翼,眼看胜利天平渐渐朝秦军偏去,项籍开始了一场冒险。
他将本阵交给项梁指挥,自己率领数千近卫车骑,从侧后方直扑黑夫的帅旗!
这批人都是最早追随项籍的,人人抱定必死的决心,项籍更挺戟冲在最前面,完全不顾自己的安危,他们连破几个小阵,竟直直冲到了黑夫的短兵亲卫面前!
曾经很多次,项籍都靠斩首的赌博式冲击,在勇气和运气的加持下,打赢了仗,比如鸿沟之战对涉间,比如淮南之战对越校,比如彭城之战对彭越。
吸引对方主力后,车骑袭后,一冲必动!
但这一次,他面前挡着的,却是从武昌起兵后,一直追随黑夫的南郡短兵,他们能听得懂对面楚人叫嚣,甚至于,射来的箭从脸旁擦过,将袍泽射倒,但短兵们,却好似扎根土中的白杨,死死站稳队列,绝不挪动半步!
而黑夫亦然,为了避免戎车马匹受惊乱跑,造成难以预料的后果,他甚至将自己的帅旗安置在一座固定的哨塔上,自己拄剑伫立于上,指挥全局,从始至终都不挪动半步,眼看楚人来袭,只是一挥手,使弩兵御敌!
于是,迎接项籍的是如飞蝗般的弩阵飞箭,发射的羽箭如此密集,以至于在空中相互碰撞,甚至还有安放在此的巨型床弩“歼星弩”迫不及待发挥他在野战中的威力,此弩箭杆粗如孩臂,一旦中招,人马俱死,哪怕再厚重的战车,也挡不住歼星弩来上一下!
更何况,侧翼还有灌婴等人统帅的北地车骑在蓄势待发,他手下的塞北骑兵多是来自新秦中,娴熟马技,用的也是身强体魄的河西马、塞上马,平均下来足足比楚马高了半个头,当灌婴带着秦车骑将楚军车骑拦腰截断时,楚人才明白,什么叫真正的车骑无双……
纵然项籍个人武力惊人,又善于寻找机会进行突击,也难敌黑夫早已布下的准备。这次,就算他再使劲瞪眼睛也不管用了,身中数箭,几乎被插成了刺猬,只因为甲厚,才只是受伤,依然未死,被项庄拼命救了回去。
随着项籍对黑夫帅旗的进攻失败,匆匆撤回,这场战争的胜负也决定出来了。
楚军右翼不再有优势,左翼渐渐溃败,中军遭到秦军夹击,手持长矛长戈向前挤压的秦卒,正好起到一块砧板的作用,而解脱出来的灌婴车骑,则如同黑夫手里的一把锤子,对准楚军背后痛下杀手!
当曹参的前锋也渡过睢水抵达战场时,本就动摇的楚军彻底崩溃了。
唯一可惜的是,因为地形限制,人数只是对方一倍的秦军未能完全包围,项籍、英布等人带着数千残卒冲破秦人,向南方溃逃。
“尉阳、吴芮正从南方赶来,项籍会一头撞进他们的包围圈里。”
这一点黑夫倒是不愁,这次,项籍可没有一个江东可过。
天快黑了,黑夫依然在战场中视察,双方阵亡将士的尸体堆积如山,俘虏倒是很少,能跟项籍到现在的,基本都是死硬分子,他们不愿降,各自为战而死,秦军也少留俘虏,首级倒是砍了一地。
一个熟悉的面孔闪过,黑夫让御者停车:他看到骑司马杨喜头上缠着纱布他的耳朵被齐齐削去,正单膝跪在离山脚,一具盖着军旗的尸体面前,手里捏着个酒葫芦,自己喝一口,又朝脚下倒一口……
黑夫对杨喜是有印象的,这个在蓝田大战里率先投降的年轻人,在加入他们后,却在西河之战里表现英勇,黑夫特地卓拔了他,还附赠了一个胡亥的妃子……
他下了车,来到杨喜后面。
“死者是谁人?”
杨喜正在那一边抹着泪一边笑,闻言回头,见是黑夫,连忙下拜:“敢告于夏公,此乃李必都尉麾下司马,名鸠博,关中频阳人也,因常好酒,吾等称之为酒公。”
黑夫似乎听人说起过:“是参加过始皇帝时灭赵、灭燕、灭楚等战的那一位老司马么?”
“正是!”
杨喜没想到黑夫居然知道酒公,说道:“司马虽脾性不好,喜欢酒后妄言,常受惩处,但他熟悉关东道路,知晓敌军战法,三川之战,芒砀山之战,皆有建功。”
“此番与楚盗决战,酒公更是亲率兵卒,数却楚军,突入右翼,与楚人鏖战,斩连敖一人,杀兵卒无算,最后项梁欲走,他带着数十名骑士,突入楚盗本阵,击杀项梁,只可惜,旋即又为项梁亲卫所伤……”
声音没有黯淡,反而越来越高昂,杨喜为酒公的骁勇而骄傲。
黑夫静静听着,颔首道:“这位酒公可有什么遗言?”
杨喜道:“他出关前说过,不管是生是死,这都是最后一次出关了!只望子孙后嗣,不必再如他一般,年年征役,岁岁戍边。”
“这份期望,是始皇帝未做到,而我承诺过的,必将达成!”
黑夫重重颔首:“他的尸骸,会与其他战死者一同,体面送回关中,安葬。”
“夏公,此言当真?”
另一个声音传来,却是旁边守着三五具同袍尸体的秦卒,他被黑夫的亲卫所栏,跪下大声用安陆话喊叫。
黑夫让亲卫放此人过来,孰视良久后道:“你莫非是我在武关时表彰过的南郡民夫,你叫伯……?”
“是,正是安陆人伯劳!今为屯长!”见夏公居然还记得自己这个小老乡,伯劳十分高兴,又问道:
“夏公,所有战死者尸骸,皆能归家安葬么?”
“能。”
眼看聚集的人越来越多,黑夫重新站上戎车,大声说道:“十余年前,有三百南郡同袍战死于鲖阳,当时我便立誓,要带他们回家。到了第二次伐楚,我散尽财帛,购买了三百棺椁,将他们送回南郡!立下了这世上第一个忠士墓园。”
“今日战死者,与当时一样,是为了统一大业而死。在出关前,余便让军法官,给每人都发了小木牌,上书名氏、籍贯、军中编属,以备辨认。狐死必首丘,黑夫必不使功臣骸骨暴露于野,孤处他乡,不得血食。”
“若木牌丧失无从辨认者,于本地建忠士墓园祭祀,能辨认者,他们的尸骨会暂时在本地安置,符离会修建一座棺材工坊,砍尽这满山好木,砍遍睢水两岸的良材,征召整个中原的车辆,也要将他们送回去,不管是关中、南郡,还是南阳、蜀中!”
这一场决战,楚军死了近六万,而秦军,也战死了近万,并有上万人受重伤,他们里面,大半的人会不治而亡,接下来死者还会继续增加,最终可能会到达两万。
所以,这是个巨大的工程,将耗费钱帛数千万,但黑夫话却摆在这了。
“慢慢迁,一年不行就三年,三年不行五年,只要是能找到的,必使诸将士尸骸尽数归乡!”
“万岁!”不知是杨喜先喊的,还是伯劳先喊的。
“夏公万岁!”万岁之声此起彼伏,让黑夫难以继续说话,他只能几次制止,众士卒声音才渐渐低了下来。
黑夫继续道:“不止如此,待朝廷财赋宽裕了,我不会像始皇帝那般,修筑宫室,而是会为今日战死者,为这数年来,为了推翻胡亥暴政,为了重新统一天下,而牺牲的忠士们,立一座大石碑!”
“这碑就叫:‘英雄碑’!”
“英雄碑?”士卒们面面相觑,他们都说过,夏公是勘乱救命的大英雄,也以为,这名号,是夏公专属。
但黑夫,似乎并不这么认为:
“我曾与人说过,这硕大天地间,不见一个英雄,不见一个豪杰。没错,那种一朝拔剑起,却给苍生带来十年劫难的‘英雄’‘豪杰’,余不认!”
远处,戴着面具的黄石先生静静矗立,风从睢水上刮来,战场的恶臭熏得他有些摇晃,这曾是颍川差一点就要面临的场景。
而现在,听到此言,他却微微点了点头。
这熏臭的残局,好像真有一丝清风吹过,让人不至于那么绝望。
黑夫的声音在继续,在兵卒中一传十十传百:
“只有那些为了天下统一大业,为了黎民能男乐其畴,女乐其业,四海休战而付出牺牲的人,才配得上这称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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