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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吏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犹如一个即将办理一场大案,进行一次审判的令史,默默记住所见所闻的一切,要将它们都充当呈堂证供……
摄政二年七月二十日,风尘仆仆的喜,即将抵达咸阳西十里外的杜亭。
而就在这时,他的马车,却被人拦了下来!
赶车的仆不认得眼前的人,见其伸臂拦车,连忙拉住缰绳,马车在其面前丈余外停下,因为此行关系重大,不免紧张,呵斥道:
“汝乃何人,可知车中是谁?竟敢当涂阻拦?”
“我知道。”
那声音铿锵有力,一如当年。
纵是车里闭目的喜,也不由睁开了眼,他握着书的指尖,有些微微发颤。
“车中坐着的,是天下闻名的喜君。”
“喜君为官数十年来,恪尽职守,对律令烂熟于心,断狱数百,其手中绝无冤假错案,每一个,都做到了律令上的公正。”
“喜君面上冷酷,实则心怀百姓,更敢当朝质问始皇帝,而今沉冤昭雪,西行复返,我作为晚辈同乡,特来此相迎。”
马车的竹帘缓缓掀开,喜探出头来,他已是满头灰发,饱经塞外风沙,老吏眯着眼,辨认出了来者身份。
眼前的人,已不再是当年在安陆湖阳亭,拦车喊冤的年轻后生了。
他一身常服,束冠深衣,唇上两撇矢状浓须,腰间带剑,就站在满是尘土的道路中央,合拢双手,朝喜作揖。
只有那张与黔首一般黝黑的脸上,笑容依旧。
“喜君,别来无恙乎?”
……
喜与黑夫二人,在杜亭中对坐。
恍惚记得,二十年前,他们的初次相识,也是在安陆县一个不起眼的小亭驿。
只是两人的命运不一,都为这大时代的浪潮所激,脱离了原先的轨迹,只是黑夫最终以下克上,成了弄潮儿,喜则漂得更远些,倒是更像一个见证者……
见证了一个小人物从区区黔首成长为帝国真正的统治者。
也见证了一个时代的风起云涌,壮怀激烈,趋于平淡……
喜目光看向一旁,传说是白起自刎时溅红的拴马石墩就在一旁,当年就是在这,喜被始皇帝西贬,落魄地要踏上漫长谪路时,途经杜亭。
因为有扶苏为喜求情被斥在先,满朝文武无一敢来道别,唯独黑夫之妻叶氏单车而行,赠酒相送。还赠了一舍人,供喜使唤,一女佣,供喜沿途洗衣造饭之用。
为此,喜特地对黑夫作揖:
“若无这对仆役一路照料,我恐怕撑不到李信那,多谢摄政夫人,我去西域时,他们留在了敦煌,如今已有两二一女,不欲东归,恐怕无法将他们还给摄政夫人了……”
“此外,也要多谢摄政那捎人送到河西的相赠之言。”
黑夫还礼,对敬重的人,不论他到了什么地位,都是恭谨如初: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李将军的确识得喜君,而喜君,也未辜负他和众将士的信任,将西征之人平安带回,沿途未曾有一起冒犯百姓的冲突,殊为不易也。”
喜说道:“李将军亦深知摄政,他越过葱岭前,让我带一句话给你。”
“什么话?”
“李将军只想问。”
喜抬起头,目视黑夫:
“黑夫,还记得始皇帝的志向么?”
“始皇帝的志向……”
黑夫默然良久,叹息道:“都明明白白,篆刻在恒山、芝罘、碣石、琅琊的刻石上啊!”
他站起身来,念起那些仿佛上个时代的迷梦呓语来。
“**之内,皇帝之土。西涉流沙,南尽北户。东有东海,北过大夏。人迹所至,无不臣者。”
“这是始皇帝对拓展华夏领土的雄浑大志,只可惜天下负担不起这么多征伐,不过足以欣慰的是,李信,他能继承此志,率军西征,替长眠骊山的始皇帝看看外面的世界,看看九州之外的其他文明,以李信之能,或许真能打下一片山河,让始皇帝的威名,传到极西之国罢?”
“这份开疆拓土的遗志,已由李信继之。”
喜点了点头,认同了,李信的确是如此认为的。
“还有,始皇帝令人不以谥号论己,後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他希望大秦世世永昌,千秋万岁,永远延续下去。”
“可这世上,没有不灭的王朝,夏商周皆是如此,秦又岂能例外?我虽撑住了这摇摇欲坠的社稷,但我死之后,一切犹未可知。”
“不过,扶苏之子公孙俊,他已被封在海东,偏居一隅,只要没有太大变数,或许真的能在那江山永固,万世一系呢。”
“所以,这份万世一系的遗志,或由海东侯继之,就像殷商已亡,宋国却承袭也子姓社稷一样。”
对这一点,喜皱着眉,不置可否。
“始皇帝还曾承诺过,说地势既定,黎庶无繇,天下咸抚。男乐其畴,女修其业,事各有序。惠被诸产,久并来田,莫不安所。节事以时,诸产繁殖。黔首安宁,不用兵革……”
“他活着时没能做到,反倒是徭役无度,大兴宫室,南征北战,天下疲敝不堪,以至于酿成了大祸,不过如今好了,我再度一统九州,六国灭尽,关东安定,就连边疆的隐患匈奴,也已残破北遁,奔走于天南海北的戍卒可以回家,农夫只需缴纳十一之租,也算是男乐其畴,女修其业,各有序乐。”
黑夫摊开手,笑道:“这一点遗志,由我来继承!”
“如此观之,不论东去,西行,还是留在中原,吾等,皆是始皇帝的继业者!”
喜感慨道:
“你所继的这份志向,最难办到,四十八郡,两千余万口人,还有难以调解的六国之人,可不是李信、公孙俊只需对数千人负责能比的。”
“很难罢?”喜问黑夫,这一刻,他又成了那个对黑夫敦敦教导的同乡长辈。
“难。”
黑夫先是一愣神,感慨地颔首:“真正承载重担,方知创业难,守业更难。”
他接着避席长拜道:
“喜君,除了这三点外,始皇帝还有一份遗志,还未能实现!”
“那便是初平法式,审别职任,以立恒常。”
“大圣作治,建定法度,显箸纲纪!”
“要让秦法律令,因地制宜,真正布于天下,作为万世纲举!”
喜默不作声,只嘿然道:“这,当真是始皇帝的遗愿么?”
他当年不就是以此相劝,劝秦始皇帝不要为了一己私欲,带头破坏律令,才被迁怒远徙的么?
黑夫道:“不论是他真心也好,吹嘘也罢,既然承诺了,作为继业者,便要办到。我期望,有那么一天,这天下,能真正依法治国。”
“哪怕穷尽一代人的努力,也只能朝那个目标,行进一小步!”
“但想要做到这点,光靠我不行,光靠这满朝只想着子孙富贵的列侯功臣们更不行。”
在天下大定后,功臣们,已然成了黑夫必须提防的对象,这群实现了阶级飞跃的家伙,要堕落腐化起来,也是很快的。
所以,需要一个真正公正的人站出来,重新构建起司法体系。
“若说这世上还有能公正无私,能公正执法的人,也非喜君莫属!”
“若说这世上还有能监督我的人,也非喜君莫属!”
“所以,喜君,此事非有你参与不可。”
黑夫长拜,俨然刘备请诸葛亮出山的姿态:
“请喜君作为朝廷的御史大夫!监督天下官吏,也包括我这摄政!并重新核定律令,改始皇帝时律令之弊,使秦之律令,再度行于天下。”
“让这法崩礼坏的世道,再度拥有天下程式!”
喜有些动容,但却并未答应黑夫。
也没有拒绝。
喜的眼神锐利,定定地看着黑夫:“和李信一样,老朽也有一个问题。”
如同令史在审判时,不论案情如何,不论主观判断如何,不论掌握客观证据如何,都要按照既定程式,对嫌疑犯发出的诘问。
他问的只是黑夫,却好像又在问众生、后人,所有将这个故事从开始,看到结尾的人!
喜的问题,仿佛跨越了时空,甚至穿透了薄薄纸面!
“黑夫,还是秦吏么?”
……
ps:仔细想了想,李信的故事放外传吧(嗯,如果有的话)。
所以,21号我也缓缓,你们也缓缓,22号最后一章,大结局。
读者们,你们慌么o(* ̄︶ ̄*)o。





秦吏 第1034章 (大结局)
“黑夫,还是秦吏么?”
离开杜亭的路上,喜一直在想着,黑夫对他那个问题的答案。
喜将这两个字看得很重很重,这可以说,是他能在浑浊的官场,动荡的时局里,坚持到现在的信仰。
喜在秦王政元年,十七岁时傅籍服役,三年被安陆县揄为斗食吏,从此开始了作为秦吏的生涯。
他在基层一干就是许多年:四年十一月,成为狱吏,六年四月,为安陆令史,七年正月甲寅,调任鄢县令史。十二年四月癸丑,升为鄢县狱掾,成了一县司法主官。
秦王政十三年,喜开始从军,之后数载一直在外征战。十四年,加入了秦将桓齮的队伍,充当百将,攻赵军於平阳。十五年,入王翦、杨端和军,一军至邺,一军至太原,取狼孟,在战争胜利后归乡,开始在安陆县任狱掾。
他经历了十九年的南郡备警事件,审理了诸多案件,至二十年,因为母亲病逝回家筹备丧事,丧期结束后去县城的路上,遇到了一个拦路喊冤的,名叫“黑夫”的同乡后生……
而后十多年,喜也被时代的波浪所激,为南郡狱掾,洞庭郡丞,大病侥幸未死后,调到朝中当御史,又因一封抨击秦始皇帝本人的奏疏,踏上了西贬的路……
如今一晃眼,40年过去了,从始至终,喜一直笃信着律令教给他的信条:准于法度,敬上忠君,为善守信,公正爱民。
对大秦的忠诚,对为吏之道的信奉,已经刻在了他的骨头里。
他亦曾以此教诲黑夫,希望这个年轻的后辈,也能如自己一样,成为一个尽忠职守的秦吏……
所以他隐隐期待,听到“是”。
但黑夫的回答,却出乎喜的预料。
“这不重要……”
黑夫当时对喜如是说:“喜君,很久以前你便教过我,说令史断案,从来不是看一个人自己怎么说。”
“而是看他做了何事,所以,光凭我一张嘴自我辩护是没用的。”
“喜君东来的路上,或已经见到了如今的民生景象,但咸阳附近的变化也很大啊,不妨在周边多走动走动,自己看看罢。”
喜记着黑夫的这个回答。
但他却拒绝了黑夫派来陪同的人,只穿着一身常服,以及已在廷尉为官,告假来接父亲的次子恢,父子二人连同赶车的老仆,在渭水两岸晃晃悠悠。
但他们才过了便门桥,便被阿北亭长拦下,查证验传。
这亭长头戴赤帻,腰缠绳索,手持木牍,标准的基层小吏打扮,背后还插着一根藤条——这是用来抽打那些无所事事祸害乡里的恶少年的。
亏得有黑夫让内史签署的符节,喜才能畅通无阻,不至于像商君当年那样,寸步难行。
面对详细的检查和盘问,喜却不怒反乐,因为这意味着,旧日秦朝在基层的统治,至少在咸阳周边,完全恢复,亭长不会再像乱世那样,尸位素餐,坐视盗寇横行,随着控制的严密,盗贼逃犯将无处藏身。而大乱之后的关中,也能早日恢复犬不夜吠,道不拾遗的光景。
一同在这亭舍接受检查的还有两个官吏,他们据说是从北地郡去往章台宫进行集中培训的……
恢告诉喜,和先前不同,如今朝廷已经有了系统的官吏选拔,各郡先通过郡考,考察郡学弟子和地方年轻官吏的律法、数术、文书三项,合格者方可为长吏。
如果先前没有为官经历的学室弟子,会先被派到乡里实习,至少要在基层待够三年,才得继续升迁,哪怕是彻侯功臣的子孙也是如此。
恢还告诉喜,如今每个官吏任职时都要进行宣誓:
“法者,天下之程式也。”
“吏者,民至所悬命也!”
这恰恰是喜当年最喜欢的两句话……
身为官吏,要承诺忠于邦国,忠于律法,忠于人民,不过是《为吏之道》的简洁版……
虽然看似形式主义,但若能以此为出发点,总比封建大夫们,连这些都意识不到要强。
此外,地方上,尤其是关东地区,每年还会选出表现突出的官吏,集中到关中参观,在章台宫学习夏公再一统的艰辛历程,领会朝廷的施政纲领……
新时代的秦吏们,与旧时代虽是一脉相承,但他们的构成和所面对情势,已渐渐不同。
在亭舍检查完毕,主仆三人才能继续上路,他们去往的第一站,是渭南的阿房宫……
……
咸阳没有外城墙,因为在秦始皇帝的设想里,函谷、武关、萧关、陇关,它们便是秦都的四座城门!而这四关之内,将被建设成地上天宫,处处有楼,步步是阁。
于是在扩建章台宫之余,又大兴土木,修筑阿房宫,前后动用民夫数十万,耗钱粮不知凡几。
当年对这件事,喜在上书里批评尤甚,也触了始皇帝的霉头。
这次回到关中,他倒也曾听闻有一首新颖的赋在坊间流传,其名《阿房宫赋》,赋曰:“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
赋中极写阿房之瑰丽,但却不是羡慕其奢华,而是叹息骄横敛怨之至,而民不堪命也,正说中了天下士人的想法,故虽体例与世间文章略有不同,但却深受好评,在官府有意无意的推动下,连连传抄,一时间咸阳纸贵。
喜则只是默默听完后,评价说作者本意不错。
“但其中许多地方,过于夸大,而天下人不加辨识,容易尽信。”
又问起,此赋是谁人所作?其文采,有宋玉之风了。
恢感慨道:“不知,作者匿名,或言是商山四皓所作,他们在胡亥篡位时隐居商山,后见夏公轻徭薄赋,与民休憩,又被黄石先生所劝,如今入朝为黄老博士。“
不过商山四皓否认了这点,于是这首近来在识字人里流传颇广的赋,便只能归“无名氏”所作,成了抨击旧朝施政的战歌,也在关中掀起了一场反思始皇帝时弊政,并提倡节俭的运动……
当然,“独夫之心,日益骄固。戍卒叫,函谷举;楚人一炬,可怜焦土”这几句,肯定是被某人删过没有的。
其实,此赋的“作者”本来想加上对阿房现状的描述,但那腹中其实没有多少文采,搔短了头发,添上去的词句也总有狗尾续貂之嫌,御用文人们也差强人意……
除非是李斯还在人世,否则再难有人能写出符合“作者”心意,并有如此皮相的续篇。
于是便只算半篇文章,倒是被怀疑是此赋作者的商山四皓,如今正在阿房与胶西盖公一起,重立黄老之学。
来到阿房宫前,在上林掖池环绕下,宫殿还是如喜上一次远眺它时那般壮丽,只是其中传出的,不再是管弦呕哑,而是郎朗读书声……
在魏秦宫女子和北伐军士卒举办完集体婚礼后,阿房宫也没闲着,在张苍、陆贾主导下,御史府所藏,当年秦始皇令李斯从六国收集来的诗书、诸子百家之学,陆续由刀笔吏从竹简誊抄到纸上,送到阿房宫石室存放,这儿被建设成了一个大图书馆。
恢说道:“夏公说了,有资格住进这耗费天下民力所筑华丽殿堂里的,不是皇帝,不是官吏,只有一样。”
“那便是知识,是从三代以来,华夏流传至今的绝学们!”
“儒、墨、黄老、道、法、名、杂、农、阴阳、,甚至是曾为祸天下的纵横策士之书,除了兵家之学,在专门培养武吏的军校授课外,其余皆藏于此处。”
喜皱眉道:“摄政是想让阿房宫,变成稷下学宫,重现百家争鸣么?”
作为商君、韩子的拥趸,喜其实是不太喜欢言语之士,毕竟这群公知学问做的不怎样,倒是很喜欢以文犯禁,而且他们理论倒是一堆,但真正能用于实际的却很少,别最后像齐国那样养几千人,却在富国强兵上毫无建树。
恢笑道:“父亲多虑了,摄政说过,在阿房中,将不再分诸子百家。”
“只分学科!”
“学科?”
恢说道:“没错,有钻研律法的律学,有钻研古往今来礼仪的礼学,有研究名实之辩的名实学,有探讨天地奥秘的天文学、地理学,有整理古籍的文献学,外更有乐学、历学,甚至连工、农、货殖、方言、转译、百戏之事,也列了学科,林林总总,共有十九科之多!”
于是朝廷所征募的博士,便不止是儒生,而包括了在秦始皇帝舆论收紧政策里,在乱世的尘埃中,潜藏民间,顽强生存下来的诸子百家。
“夏公说,对诸子百家,要去其糟粕,取其精华。工农律数乃是显学,夏公称之为重点学科,各有一座单独宫室,面向天下招募弟子,学成后多为基层官吏,或是去郡上教导弟子。”
“至于其他学科,如今只有数十名博士长者整理各科学问,每年使百余名聪慧士人入学,一人可量力学习多科,而不必局限在一门一派的窠臼中,如此既能百花齐放,又不至于产生门派纷争,相互攻讦。”
黑夫的目标不只是让诸子百家融为一体,还要……
“将阿房建设为世界上第一所综合性大学!”
而且是双一流……
只是暂时不打算接收番邦属国留学生入学。
如此一来,不论是形而上的古典哲学,还是注重实际的朴素自然科学,甚至是研究人类自身制度的社会科学,都将在这座知识的殿堂里发展,融合。
如果说国家政权和律令制度,是上层建筑的话,那这些璀璨的知识,便是基于其上,更加危耸的空中楼阁,它们建设难,传承更不易,亦是战火与乱世最容易烧毁的东西。
这一切,喜不一定能全部领会,但亦感受到了,黑夫那勃然的野心。
对构建一个文明未来的野心!
比起拍脑袋东一锤子西一榔头的发明创造,打造科学基础其实更加困难,费时良久,但却是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的正途。
在阿房看完这些文明的“空中楼阁”后,喜接下来,又在渭南的上林地区,瞧见了一个国家的下层建筑——普通百姓的衣食住行用……
……
喜记得,当年自己来咸阳为官时,渭南还是大片大片的苑囿,麋鹿成群,广袤而肥饶的土地作为皇室园林,只供始皇帝及公族贵胄子弟狩猎驰骋,肆意游乐,平民敢擅入伐木渔猎者断其足,哪怕灾年,也不会开放。
可现在,园囿的围栏却已被推倒,大量骊山隶臣和北伐军功臣住了进去,他们在里面建设里闾,大半上林苑被开垦成良田。
在过去,《为吏之道》教训秦吏们:需知民能,善度民力。但事实是,秦始皇帝时代,却从不顾及民生,天下十分之一劳力,一直在路上和边疆奔波。
朝廷要求官吏、黔首务必遵循法令,但朝廷自己,却经常喜欢带头破坏法律:一年的役期延长到三年,每年一次的口赋,最多时追加了十多次。
喜尤其印象深刻的是,自己入咸阳为官时,本是春耕农忙时节,可在田地里忙活的,却都是老弱妇孺。一问之下,他们才说,家中子弟都去服役了。去的地方五花八门,或是塞北长城,或是张掖西域,或是海东之地,或是江南岭南,但更多的,还是在骊山和阿房。
可如今,内战已然停止,匈奴北遁,秦朝已再没有强大的敌人,所以军费也在过去几个月里疯狂削减,边境戍卒数量,不到秦始皇帝时的五分之一,大量人口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土地上。
眼下已是摄政二年夏七月,粟即将收获,麦子则刚刚种下,田间地头多是秦人农夫,头上缠着白色的汗巾在劳作,膀子在炎炎烈日暴晒下,格外黝黑。
但众人却干得很来劲,劳动积极性极高,有车马过境,也不惊慌,甚至端了碗水来田埂上观望,询问喜他们是从何处回来的,面容从容不惧——这在乱世里是不可能的,说明关中秩序已安。
喜让人停下了车马,讨一碗水喝,这位上林的农夫自来熟,开始吹嘘起自己入伍参加定魏灭楚之战的种种,为家里多挣了一些田亩。
“而且夏公说话算数,该赏多少是多少,哪怕现成的田不够,也可在关中园囿里开新田,不会像先帝那样,最终骗了吾等,将子弟打发到边塞去。”
喜颔首,顺便问了问他们的租子。
农夫伸出了一个手指头:“五一!听说来年还会再降,低到十一!”
“十一之租?”
喜有些惊讶,他先前听闻,黑夫将关中租子定为五一,相较于秦始皇帝时的泰半之租已是极低,没想到重新一统天下后,还真就要变成十一了……
这是什么概念?儒生吹捧三代之治时有句话:“王者十一而税,而颂声作矣!”
黑夫这是在朝三代看齐么?他是真的铁了心,要做圣人啊。
喜又问了问赋怎么个收法,听闻孩童口钱较以往减半,官府鼓励生育。如此低的租赋,更有官吏以农家最好的技术教之,这恐怕就是农夫们如此积极耕作,话语里多是拥护新政府的原因吧。
喜点了点头:“轻徭薄赋,黔首是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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