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吏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刘季辗转难眠,他蹒跚地走着,避开臭气熏天的船舱,登上甲板,坐在船侧的木头上,朝向大海,手里紧握着绳索。
海上虽然有风暴的危险,但也有喜悦和美丽的瞬间,大海像丝绸一样泛着涟漪,起伏不定,水面上明月皎洁。
在刘贾持刃胁迫下,负责领航的徐宁看着星辰和指南针,让船只一直往东南行。
刘贾是个旱鸭子,颠簸了一路,早就将肚子里的东西吐得一干二净,酸着脸坐在甲板上。
岸上再勇猛的汉子,到了海上,依然要脚底打滑。
在这凶险莫测的夜里,他忍不住问徐宁道:“扶桑,当真能去到?”
“也许已有人去过了。”
徐宁一边看着手里的罗盘,一边笑道:“早年我夫子在海东派人问过,弁、辰两地的韩人曾以小舟过往扶桑,当然,去了的人再也没有回来,不知真假。”
“而在中原,也早有人尝试过。”
徐宁打着比方:“我夫子计算过洋流和季风,要去扶桑,最方便的不是从胶东走,而是从吴越、东海。”
“据说吴国、越国灭亡时,颇有吴越之人尝试东渡,近来也有一起……”
徐宁说起去年夏公灭楚后发生的一件事,当时有胶东十三家商贾的船只奉命封锁东海,但在朐县一带,却有一艘靠岸的大商船,遭到了楚人余党挟持,有上百名楚人登上了船,据说里面便有项籍的智囊“亚父”范增。
“而后那艘船遭到舟师追击,便顺着季风,往东驶去,舟师追之不及,之后再未见到那群楚人……”
“有人说那些楚人已抵达了扶桑。”
“但从那边去往扶桑,千里迢迢,起码要半月方可抵达,彼辈更可能已在外海遭遇风浪,葬身鱼腹。”
说这些话时,徐宁眼里满是对未知世界的憧憬,他们这批弟子,是徐福在投靠黑夫后收的,所学各有所长,或神秘的炼丹术,或舆图牵星,以及航海。
他则是徐福诸弟子里,对探索外海,寻找《海经》《山经》里那些神秘世界最热衷的一个。
刘季在一旁听着,心中好奇,问起了关于扶桑的事。
“据说那是日出之地?”
徐宁颔首道:“夫子等人持此说,大海之中,有山名曰孽摇頵羝,上有扶桑木,柱三百里,其叶如芥。有谷曰温源谷。汤谷上有扶木,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载于乌。”
“但少府张苍不认可,他以为大地是圆的,而绕着太阳周转运行,日行九万里,故世上并无所谓日出日落之地,处处皆是如此,只有早晚之别。”
“我还是相信真有日出之地。”
刘季对这些太过宏大虚无的学问不感兴趣,他唯一关心的是,抵达扶桑后,纵黑夫有通天本事,也难以捉到他了罢?
“在那日出之地,在扶桑木下,我大概就不必怕那入夜后的黑影了……”
于是刘季饮了一口酒,指着东方,笃定地说道:
“日出之际,吾等定能抵达扶桑!”
但他这句话却成了乌鸦嘴。
徐宁不回答了,他盯着天上被云层笼罩的星辰,还有飞速转动的信风鸟,肃然道:
“风暴来了!”
……
虽然对马只是一个海峡,但当风暴到来的时候,仍非常突然且惊天动地。
在漆黑一片的隔舱里,刘季被从一边甩向另一边,他能感觉到船被暴怒的海洋扭曲着。
风暴中,没有什么声音比船的嘎吱声更让人害怕了,船板呻吟阵阵,声音如此之大,仿佛随时可能崩解。海水透过舱口灌进来,将可怜的人们全身浸湿,尖叫声非常惨烈:仿佛所有在乱世里死去的冤魂都在这。
又一阵巨浪打来,带着恐怖的力量,在那个时刻,所有人都似乎要葬身海底,每个人嘴里都喊着各自信奉神灵的名:
东君没用,夜里没有太阳,云中君虽然管降雨,但他手能伸到大海上么?湘夫人、湘君离此太远,管得了江河湖泊,管不了大海,山鬼?这儿有座山就好了。
也只能指望大司命不收他们的小命。
在这惊恐中,哪怕在海上经验丰富如徐宁,也已是面色惨白。
他扫视舱中所有人,发现唯一能保持镇定的,就是刘季了,他将自己牢牢拴在柱子上,隐忍着,眼睛里充满了隐于轻浮表面下的坚韧。
刘季没有大呼小叫,而是大声问徐宁:
“你这船,能扛过这阵浪么?”
徐宁摇了摇头:“不知。”
刘季不由大笑:“没想到我老刘,吃了几十年鱼,也会有葬身鱼腹的一天,真是窝囊!”
话语满是不甘,令人惋惜,而经过这些天的相处,徐宁也被刘季的豪爽义气所感染,犹豫片刻后,回应道:
“刘君!“
“吾等生死不知,有一件事,我也不瞒你!”
“何事?”又是一阵浪,刘季抱紧了柱子,比过去五十年里,抱任何女子都紧。
徐宁凑到他耳边,大声道:“我来海东,根本不是要重开什么航路,而是负有使命。”
“我奉大秦摄政夏公之命,找到刘君,假意被俘,送你去往扶桑!”
秦吏 第1032章 楚汉
风暴停了又来,永无平息。
当刘季艰难上到甲板上时,天还黑,看不见星星,他们正巧转到迎风面,一阵极其恐怖的风暴正在咆哮,海洋和天空都被撼动了。
船舱里已经足够狼藉了,甲板上的情况更恐怖,未来得及降下的主帆被撕成了碎片,桅杆弯得像一张弓。留在甲板上以稳定船只的人,统统暴露在如山高的骇浪里,三个舵手在尾楼甲板没过膝盖的水中挣扎,才能勉强掌舵。
尽管他们十分努力,但猛烈的风持续撞击着大翼,不停地折腾着桨帆船起起伏伏,让它左右摇晃、四处飘移,海水从船的两侧不断地冲击着船身,犹如巨石从山上滚下,直接砸向了木质船体,好似随时会将船击碎一般。
所有人都在仓皇躲避,勇猛的刘贾死死抱着手边的木头,徐宁也蜷缩在一角,瑟瑟发抖。
唯独刘季迈着蹒跚脚步,走到船头,将绳索系在自己腰上,竟就抽出了腰间的三尺剑,一脚踩着船帮,就对前方汹涌的风暴海浪怒吼起来。
他的声音很快就被风浪和船的咯吱响声淹没,又咸又冷的水激到脸上,如同他的命运一般。
“来呀!”
刘季抹去脸上的海水,须发贲张,大喝道:
“黑夫,乃公就在此处!”
“你也不必藏着,若有胆,便来与我一决生死!”
他怒吼着,好似这黑暗的夜,咆哮的风,正是黑夫的化身。
这么多年了,从在咸阳城与黑夫相遇……不,是十八年前在外黄城头多看了那黑厮一眼后,刘季便觉得,自己的一生彻底完了,黑夫处处与自己为难,杀又不杀,只是踢得远远的,让他远离时代的中心。
刘季也曾抗争,几次试图逃离,可到最后,却发现终究还是被黑夫玩弄于股掌之中。
“为什么?究竟为何要与乃公为难,看上了吾妻,还是看上了乃公?”
这是刘季最困惑不解地方,自己怎么得罪黑夫了,他到底有什么目的。
闪电劈下,雷鸣震耳欲聋,船的两边都降下了可怕的雷霆,海上的很多地方看起来就像燃起了大火…….它们仿佛是黑夫的笑声,居高临下,在嘲笑刘季的无力。
而无比狂暴的风,则将他们的船只高高抛起,有人因为拴在腰上的绳索不稳,整个人飞了出去,落入海中,他张大了嘴,声音却被风暴掩盖……
刘季也没能拉住他,泪水的海水一起沾在脸上。
在那些手握大势的人眼里,他们这些小人物的性命荣辱,喜乐哀怒,就如海上形单影只的船,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啊。
只轻轻一挥手,就能决定你的生死,或拨到天涯海角。
“乃公不服!”
但刘季没有退让,没有露出对死亡的畏惧,他这一生拼尽全力,也要摆脱这笼中鸟一般的命运!
他披散着头发,对着风浪狂呼,怒吼,对抗!
这一刻,他像极了手持残网,与大海抗争的老人。
又仿佛是朝着海神波塞冬挥舞拳头的奥德赛!
所有人都为刘季的疯狂所惊讶,就在这时,又一个闪电划过天际时,顺着刘季的剑,他们看到了前方的憧憧黑影……
“是陆地!”
但看到陆地并不意味着希望,因为剧烈的风浪,船失控了,船头径直冲向岸边,眼看就要狠狠撞向陡峭的礁石!
他们抛下的锚,未能抓住海底,而是在下面缓慢地拖动,这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以及在眼前耸立的海岸,能让最坚强的水手都心惊胆寒。
一瞬间,船上的纪律就荡然无存了,桨手们开始到处乱跑,准备逃命,每个人都跑到看似更安全的船尾,混乱不堪。
独剩刘季一个人站在船头,直面死亡!
有时生存真的取决于一时的侥幸,如同奇迹般,一直在海底拖动的锚,像是抓住了什么东西,缆绳一瞬间就绷直,承载着整艘船的重量,让它在渐渐变小的风浪里,停了下来。
船上所有人都发出了欢呼,混乱平息了下来,更多锚被抛了出去,紧紧地固定在海岸上。
他们就这样在那里停靠了一整夜,当次日风平浪静,太阳露出地平线后,所有人都用崇敬的目光看着昨夜唯一没向风浪和大海屈服的刘季,对他的称呼也变成了“刘公。”
另一艘船不知去向,刘季他们满船百人,坠海了几名后,还活着的尚有93人。
在刘季带领下,众人将船拖进背风的海湾,离开了崎岖多石的海岸,当刘季手脚并用,登上海岸边一块大岩石上时,纵观地势,此地三面环海,西有滩涂,东面山口,好似一个狭长半岛。
他眯着眼看向东方,那是一片森林密布,山脉起伏的广袤陆地,鹿和野猪在林中走动,河流中有许多河豚,看上去尚无人类活动的痕迹……
如同婉约处子,等待着老刘去开发建设。
“这是扶桑么?”
他们一共经过三天三夜的航行,据徐宁估算,至少在海上行驶了两三百里,虽然始终没有看到传说中的扶桑木,但他们相信,自己登陆的地方,就是扶桑!
而历经大劫的刘季,只觉得,自己终于在这场实力悬殊的抗争中,赢了第一次!
“黑夫想让我一直做纸鸢,将绳子拴在我背上,他随手操控,便可左右我刘季的一切。”
“但他错了!”
拴在纸鸢背后的线,已在那场剧烈的风暴中,由刘季自己用剑,猛地斩断!
扶桑距离中原千里迢迢,只要远离海岸,黑夫绝难再找到自己。
他现在,拥有了自由的未来,黑夫再也无法干涉的未来!
“黑夫想将乃公送到扶桑来老死异域。”
“但乃公,偏偏要在这建国立邦!”
“我当年见秦始皇车驾,曰,大丈夫当如是!我便要做这扶桑的,始皇帝!“
思来想去,这些年刘季能自己说了算的地方,便是在海东东海岸的“汉城”时,他在那得到了一个儿子,也拥有了追随至今的亲信手下。
“就叫汉……”
尽管手下人口不足一个小村邑,但刘村长,却已经给未来自己的国,定下了国号。
刘季拔出剑,迎着初升的骄阳,高高举起!
“大汉!”
……
而就在刘村长刚于本州岛西部登陆时,隔着一道浅浅的濑户内海,在后世的九州岛南部,也有一个绳纹人的村落,正从黎明中苏醒过来。
扶桑还处于狩猎采集的原始时代,并无农业,当地的土著因独特的绳纹陶器而被后世称之为“绳纹人”,绳纹人面部扁平且极为宽阔,且短面,鼻根略微凹陷,且毛发极多,在这串群岛上生活不知几万年,与世隔绝。
尽管过去也偶有外来者从朝鲜、中原漂流至此,被土著称之为“渡来人”,他们虽有更先进的文化,但毕竟形单影只,很快就湮没融合了。
直到去年秋天,一艘来自外海的破船漂流至此,改变了一切……
在绳纹人疑惑的目光中,船上下来的多是青壮,手持铜铁武器,高举着火鸟旗帜,打得还在使用木石的绳纹人抱头鼠窜,且拥有首领,竟是一个漂亮的女人……
女人名虞,被称之为“虞夫人”。
不过,这位渡来人的女首领,更喜欢丈夫过去对自己的称谓。
“虞姬。”
这些早刘季几个月,登陆扶桑的渡来人,便是徐宁所说,去年抢了一艘胶东商船东逃的那群楚国残部……
他们从东海郡出发,路程比刘季远数倍,遭遇的凶险也大数倍,除了猛烈的风暴外,还遇上了完全无风的情况。
船一动不动地在烈日下枯坐,大海平静得像一杯水,所有的风都停了,大海哑了,周遭无比平静。
所有东西都腐烂、发霉、发臭;水开始发臭,酒变得无法饮用;肉,即使是已经干燥和烟熏过的,也长满蛆虫,船上所有人在高温之下变得病恹恹的。
不适应航海生活的人死于高烧或痢疾,他门凄惨地死去,只能将遗体投入海中。
带着这群楚人离开中原的亚父范增,便死于复发的背疽,临死前痛哭流涕,觉得是自己害了项籍,害了楚国。
他唯一能补救的,便是如伍子胥对待太子建那般,带着项籍唯一的子嗣,连同项籍的爱妾虞姬逃离中原,逃离黑夫的魔爪!
范增去世后,虞姬便母凭子贵,成了楚人的首领。
好在风很快就来了,且是西南风,他们帆桨并用,朝着未知的前方航行,在航行途中,船上的楚人经历了最严重的危险,也看到了人世间所有的奇迹。
水龙卷风像一根巨柱,从大海里吸出了大量的水,海豚群跃出水面,仿佛在为他们做指引。
到航行的第十八天,楚人终于发现了陆地,但由于身体过于虚弱,没办法选择一个安全的登陆点,有人在海浪里淹死,有人跪伏着爬到岸上,原先船上的83人中,最终只有50人存活。
即便如此羸弱,他们依然凭借有代差的武器和战术,打得来窥探的绳纹人猎手抱头鼠窜,并顺势向绳纹人的村落进发。
虞姬则巾帼不让须眉,不但因怀了“少主”而地位崇高,更有一身项羽闲暇时教的武艺:
虞姬尤其善使弩,左右各持一柄,箭无虚发,在渡来人与绳文人的械斗里大放异彩,在征服几个村落后,她已被视为女神一般的存在。
显而易见,楚人完成了对这片新陆地的第一次征服——占领了一个村邑。
楚人将被称之为绳文人的土著当做奴隶,称之为“虾夷人”——就像楚国先祖在江汉对濮、越所做的那样,一切都轻车熟路。
文明,是可以迁移和复制的。
在男人们的构筑下,防御野兽的围墙取代了栅栏,在村落外围被兴建,田亩也被开辟,船上还剩余的一点稻种被小心翼翼撒在肥沃的土地上。
文明的种子,也开始在这片处子地生根发芽。
而在低矮的虾夷人茅屋中央,一座楚式夯土建筑拔地而起,这是虞姬的居所,在扶桑最冷的时节,她在这儿分娩,并生下了一个男孩……
“是项将军的遗腹子。“
“是楚人的希望。”
入夏四月的这天,穿着一身麻衣的虞姬,抱着三个月大的孩子,在村邑外,带着众楚人,对着那些刚建成坟包祭祀,这是亚父,以及在渡海途中牺牲的楚人空冢。
她已为这村子,还有孩子,取了同一个名。
“郢。”
“项郢!”
八百年了,不论楚人如何迁徙,如何沦亡,他们的都城,一直都叫做“郢”。
从丹阳到鄢,从江陵到鄀,从陈到寿春,变得是地域,不变的是火红的楚声楚色。
而现在,楚人的郢,在黑势力的威逼下,漂泊到了海外……
“将军放心,楚国没有亡。”
虞村长怀抱着越来越健壮的孩童,她的目光看向大海茫茫的西方,似乎在对亡夫发誓。
“赫赫大楚,会在这扶桑汤谷之地,浴火重生!”
……
ps:计算失误,在老刘身上多费了点笔墨,所以……
还有三章,应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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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吏 第1033章 最后的审判
“选择西去的人,家已经不在后方了。”
“而在前方!”
喜牢牢记得,两年多前,站在皑皑白雪的葱岭之下,李信曾如此对自己说。
对李信而言,家在雪山的那一边,在那些尚未被探索和征服的土地城郭,在马蹄尽处!
李信像是秦始皇帝在最后的生命里,用力射出的一支箭,承载了其遗愿,一旦离弦,不抵达终点,他就不会回头!哪怕是胡亥的诏令,哪怕死亡,也无法带走李信对始皇帝的忠诚!
于是整整八千人向西进发,他们大多是无牵无挂的青壮,良家子、恶少年,紧随李信步伐,毫不犹豫,彼辈去到另一片天地后,会有如何作为,喜无从知晓。
但对于远征军大多数人而言,家依然在东方。中原有他们祖先的坟冢松柏,有日复一日在里闾门前眺望的妻儿,熟悉的衣冠乡音,让人安心合口的粒食羹汤。
于是在喜等人的带领下,万余远征军开始了东归之旅,并于他们自行纪年的“秦始皇四十年”,也就是“摄政元年”的三月,回到了张掖郡敦煌。
进入玉门关时,他们人数已经减半,上千人倒毙在干涸的戈壁上,其他人则留在了沙漠里的绿洲国度,放弃了回家的希望……
因为家太远了,哪怕喜等人到了敦煌,复见秦之郡县楼阙,可距离关中,尚有一半的路程。
好在流经敦煌的党河滋润了干渴已久的西征军,鸣沙山相比于西域的大沙漠,根本不算什么。
他们在敦煌重整旗鼓,开始从西边打通河西走廊,将试图回到这片沃土的月氏王子击败,守住了大秦的新领地。
为此耽搁了很多时间,直到摄政二年开春,他们才重新出发。
接下来的旅途还很长。
从酒泉乱石耸立的黑山峡谷。
到张掖附近色彩绚丽的丹霞奇观,这些他们西行时走过的路,都需要大军用脚步重新丈量一遍。
只要是还在河西走廊,这绵延千里的漫长路途里,人只要一抬头,便能看到西南方连绵不绝的祁连山,似乎永无尽头,牢牢占据着天际线。
难怪它被月氏、匈奴人唤作“天”。
看着祁连山上的积雪,喜也摸了摸自己的发髻。
多年前被发配西域的瘦削老吏,头发尚且乌黑,如今却渐染霜色。
随着脚步向东,士卒们不知道磨破了多少双鞋,河西走廊越来越窄,似已到尽头,但西征军若想回家,还得过最后一关:素来凶险的乌鞘岭。
两侧有高大的雪山终年积雪,寒气常侵乌鞘岭,形成东西壁立的严寒气带,季春飞雪,寒气砭骨,西征军们相互搀扶着攀爬,忍受着气候骤变带来的寒冷,才越过了这道天险。
翻过乌鞘岭,过了令居县,在大河渡口,喜遇到了新任张掖郡守的羌华,而从他口中,喜也基本得知了这些年天下的分分合合。
羌华大赞黑夫勘乱定难,重新一统天下,喜却未置可否,西征军人数多,渡河慢,行进也慢,他则得到了特许,可以乘坐最快的邮驿去往咸阳。
“夏公日夜盼着重新见到喜君,以高爵重职相待。”羌华如是说。
但喜却不为所动,断然拒绝。
“我是监军。”
“我终日向将士宣扬军法,岂能离开军队,擅离职守?”
若非喜一路上尽力控制,这支西征军,恐怕无数次分崩离析,或者在饥寒交迫中,沦为群盗兵匪了。
喜决定将他们照看到终点,有始有终,不能出任何差错。
他们渡过大河,进入临兆的长城内,沿着秦始皇帝当年西巡复返的路线,穿过陇坂,到了关中……
至此,才算是到了家,景致也变得不一样起来,少了大片大片的荒野,多了阡陌相连的农田里闾,周原岐山之下,男耕女织,一片祥和景象,让人很难想象,两年前这还是战场。
西征军大部被留在了雍地就食,等待复原命令发回原籍,而喜也在众人垂泪相送中,告别了朝夕相处三年的将士,继续向东行进。
离开雍地时,喜的马车上多了几策新近修订的秦律,沿途休憩时,喜便皱着眉一条一条地看,他想知道,这几年里,律令有何损益之处。
入夜时分,亭长知道他身份,提出要加灯盏,并提供鱼、肉等,却被喜拒绝。
“我卸任西征军监军身份后,便只是一个被秦始皇帝贬爵为上造的戴罪之人,《传食律》有言,但凡留宿亭舍,不更以下到谋人,粺米一斗,酱半升,菜羹一升,喂养马匹的刍草半石,夜里不可提供灯烛,既然这一点律令未改,便不要对我特殊对待。”
黑夫夺取咸阳后,倒是曾发文书去西北,恢复喜在朝中做官时的地位,但喜在敦煌看到这份文书时,却没接。
喜当时不认为那道诏令是合法有效的,因为两边信息的偏差,此事便不了了之。
于是固执的喜,只能在白天观看抄录律令,当看花了眼睛时,他便在沿途村邑,走到田埂上,向农夫小贩们问好,询问近来官府种种施政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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