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吏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张耳现在是秦军重点捉拿的逃犯,连家眷都上了通缉令。收容其妻子,是否意味着,户牖张氏成了张耳的同党,至今还对反抗秦国念念不忘呢?
但他也无可奈何,守小义而不顾大局,这就是他这个族弟的性情。张耳或许就是看透了他这点,才在危难之际,以妻子托付的。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张博早早降秦,还做了秦国的官吏,所以秦吏们都没料到,他家中还藏着张耳的妻儿。
张博也够意思,将二人在家里藏了两个月,表面上仍像没事人似的,若非东张一个背主的奴仆向秦吏告发,这件事连张负都蒙在鼓里。
张博仍在倔强地说道:她们母子二人只是在此暂住,陈馀很快就会派人来将其接走,更易姓名,接往赵地
张负叹了口气:没机会走了,那黑夫就坐在外面厅堂中,按剑扣着你的二个亲子,还有我家张仲。难道吾等要为了保张耳妻子,竟要将自己的子弟宗族都搭上不成?且先想想如何向那秦吏交待罢。
一边说,他还一边庆幸地拊膺道:也幸亏这位黑夫游徼好说话,陈平也在一旁劝着,他没有听了那奴仆的告发,就带兵上门抓人,而是将其捆起来,连夜送来,让吾等自行处置
方才黑夫去而复归,吓了张博张负一大跳。
他将那五花大绑的奴仆扔到了二人面前,然后口口声声说什么按秦律,子告父母,臣妾告主,非公室告,官吏勿听,故将其押回,由张氏自行处置
二人当然不懂,公室告和非公室告是秦律里的诉讼形式。公室告,是指控告同自己无血缘关系的他人盗窃杀人伤害等行为的案件。凡属公室告案件,秦吏必须受理,不得拒接。
而非公室告是指子女告父母,奴婢告主人等,凡属非公室告案件,秦吏一般不予受理。
这种秦律中的特殊规矩,却成了黑夫放过张氏一马,不必将双方关系闹崩的好借口,他选择先礼后兵,让张博自己弥补先前办下的糊涂事。
然而,在给足了张氏台阶后,黑夫接下来的话,却满是威胁的意味。
张啬夫,此事做的实在不够机密,一介小小奴仆都能知晓。可想而知,府邸中知道的人不知凡几!我担心,明日之后,告发此事的人,将络绎不绝!户牖乡内,我还能帮张啬夫压住,但若他们告到外黄,告到大梁。
黑夫冷笑道:张啬夫,我可就护不住你了!
说着,黑夫便将一柄匕首扔到了张氏兄弟脚边,对他们冷冷说道:在秦国官吏与轻侠信义两者间,两位张君,还是要快些做出抉择才行!
言罢,黑夫就与他的两名手下,按剑扣下了张博和张负的儿子,威胁二人必须在天明之前,将张耳的妻子处理掉!
如此,一来可以杜绝有人继续状告;二来,保住了张氏全族,还有远在咸阳的子瓠官职,让他不必连坐受罚;三来,我也好向上吏交待
现如今,那个倒霉的奴仆,早就被张氏兄弟让人打杀了,埋到后院一棵树下,但轮到处理张耳妻子时,张博却犹豫不决。
张负知道时间不等人,他看了看时辰后,难得发了狠,对张博道:张氏全族性命,宗族兴衰,皆系于此,吾弟,不可不决!
张博当然清楚他现在的处境,张氏已经和秦国绑到一起,眼看大梁一天天岌岌可危,陶丘等地也相继被秦军攻占,他们只是小小乡豪,绝不可能再叛。
所以,选择只有一个,那就是杀了张耳的妻子,将尸体交给黑夫拿去交差!
硬朗了半辈子的张博,此刻却突然变得懦弱了起来,他迟迟无法下令,甚至还让人去厅堂询问黑夫:可否由秦卒动手?
不一会,陈平奉黑夫之命来回话了,只是淡淡地说道:此事因张啬夫而起,当由张啬夫亲自下令收尾,也好向游徼证明,张氏心向秦国之意
倘若张君实在无法下手,将张耳妻子直接移交给游徼也行,但那样的话,游徼便无法保证,等张耳之妻到了上吏面前,是否会供出,户牖张氏曾收留包庇她们
言罢陈平重重一揖,告辞而还。
好狠的秦人!张博唾骂不已:他不愿意脏手,难道我就愿意?这是想要我家与张耳彻底结仇,断绝一切后路,只能死心塌地地为秦效命啊!
骂归骂,但事到临头,张博亦无可奈何,在亲子性命家族前程与信义之间,他还是选择了前者。
在张负的催促下,他只能无力地比了比手,让两个对张氏忠贞不二的僮仆手持利刃,随他到那间最为神秘的小院外,叩响了门扉
此时已是半夜三更,院子里一片昏暗,但不多时,门便开了,被张博安排在这里照顾张耳妻子起居衣食的老媪一边低声咒骂着,一边开了门。
谁人?
是我
瞧见是主人大半夜亲自前来,老媪连忙后退行礼,抬起头,又看到两名手持利剑的僮仆紧随其后,更是吓得魂不守舍。
听到声音后,里面的黄氏也匆匆穿上衣裳走出里屋,却见她三十余岁年纪,但风韵不减当年,弯眉秀目,皮肤细腻,不愧是外黄第一美人。她穿着两色襦裙,裙长曳地,袅袅婷婷,乌黑的长发垂在身后,因为夜风清凉,外面还披着一身红色深衣,在月光映照下,格外炫目。
原来是叔父。
在见到是张博后,黄氏恭恭敬敬地向他行了一个万福礼,庄重缓慢的屈膝并低头,但一抬头,却瞧见了张博苦涩的脸庞,还有左右两名持刃的僮仆。
黄氏一下子就明白了什么,脸色瞬间变得和月光一样苍白。
侄女不,张夫人,事泄矣,老朽老朽实在是无法保你母子周全
张博无颜再说什么,只能垂首作揖,唉声叹气。
黄氏在一阵头晕目眩后,却再度站稳了脚跟,她揪着胸口的衣襟,艰难地说道:贱妾追随夫君九年,也时常梦到刀光剑影,早就料到会有这样一天了
她抬起眼睛问道:敢问叔父,可是秦吏追上门来了?
张博点了点头。
她绞着自己的手道:此番,贱妾能活命否?
张博摇了摇头。
黄氏点头不言,然后回过头,看了看虚掩的房门,她和张耳的儿子才八岁不到,此刻正在里面酣睡,并不知道外面正发生着决定他命运的事。
黄氏似乎下定了决心,举手齐眉,双膝跪下,头伏于地,久久不起,对着张博行了最重的嵇首礼
张博连忙避开,羞愧地说道:老朽愧受此礼。
叔父受得起!叔父在外黄沦亡之际,念在故人情分上,收留我母女两月。期间衣食供应不绝,我母子方能在这离乱之世,过了一段宁静时光。
如今秦吏逼门,想来,叔父是必须将我母子二人交出去,但又怕我禁不住受刑,说了不该说的话,牵连张氏。故将我交出去时,我必是一具尸体是这样么?
张博偏过头,虽然不愿承认,但这就是他打算做的。
黄氏再度稽首:但敖儿才七岁,不知世事,秦吏再凶残,也不至于拷打他,从一个孩童口中问供词,还望叔父念在两家多年情谊,能留下敖儿性命!
她抬起头,两眼垂泪道:他父亲漂泊半生,今已年近四旬,如今是生是死不得而知,就算活下来,今后是否还能有后嗣也不得而知。张敖便是他唯一的骨血!秦人缉拿我母子,是为了逼他束手就擒,张敖罪不至死,纵然入秦为奴为隶臣,好歹也能给他父亲留个后
妾愿以一死,换张敖性命,还望叔父允我!
黄氏说的情真意切,张博本就极度惭愧,此刻心一软,便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黄氏大喜,三稽首,而后倒退着回到了屋内。
她掀开薄薄的纱帐,走到榻边,轻轻抚过孩儿的发际,露出了一丝柔美的笑,又在其脸颊上留下最后一吻,些许泪水沾到了上面。
最后在张敖迷迷糊糊间,张口呢喃着寻找母亲时,黄氏又逼着自己抽身离开。
她走出房门,依依不舍地回头望向床榻上孩儿的身形,泪流满面,却依旧狠着心,双手合上了门,然而站在台阶上,抽出了张耳赠她防身的短刃。
黄氏双目决绝,缓缓举起短刃,举过了胸口,举到了修长脖颈之上
看着这一幕,张博老泪纵横,这位五十多岁的臃肿老人,竟朝着黄氏下跪稽首不已。
手中匕首滑落,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尸陈于阶上。
月色惨白。
深衣血红
伴随着后院一阵孩童的嚎嚎大哭,黑夫和他的手下们,终于等来了张氏的处理结果。
张博阴沉着脸走在前头,他的两名僮仆,用一大卷洁白的帛布,裹着一具染血尸体,缓缓走到堂上才放下。
展现在黑夫他们面前的,是一具面色安详的女尸
这真是张耳之妻黄氏?黑夫有些怀疑。
事情老朽已经办了,至于信不信,得看游徼自己了。张博瞪着黑夫,眼中满是悔恨。
张负连忙拉了拉族弟的衣袖,也凑过来看了看,拱手道:九年前张耳与黄氏成婚,邀请了我兄弟二人,这的确是黄氏,确定无疑!
张耳之子,张敖何在?陈平瞧了瞧,见只有一具尸体,不由发问,他很关心这一点。
张博冷冷道:一个七岁孩童,他知道什么?老夫不舍得下手。人在后院,游徼可以将其带去给上吏交差,若是母子皆死,恐怕也无法用来胁迫张耳归案吧。
话虽难听,但隐隐之间,却能听出来,张博希望黑夫能饶了那孩子一命。
陈平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但当着张氏兄弟的面,欲言又止。
黑夫则大笑起来,他收起了一直按在手里的剑,放了张博的儿子,说道:既然张啬夫都不在意那孩童乱说话,那我又在意什么?二三子,带上尸首幼童,回营!
他知道,自己今天扮演的,是彻头彻尾的坏人。
但黑夫也很无奈啊,上命要求缉拿这对母子,偏生她们又躲在张苍的叔叔家里。黑夫既不能为了完成通缉令,把张氏毁了,那样非但完不成征粮任务,乱了本乡秩序,还会和远在咸阳的张苍结仇,那可是这年头他唯一知道,有科学家潜质的人。就为了捉住张耳妻子那万把钱的赏赐?不值得啊。
但黑夫也不能放任不管,因为这件事是瞒不住的,事后再有人跑到外黄大梁告状,不但张氏要受责,他自己也脱不了干系,一个包庇的罪名是少不了的。
思来想去,还是逼着张氏自己动手,把张耳的妻子杀了,陈尸于外,说成是张氏和自己共同擒杀为妙,这样既能为此事收尾,也能保住张氏。
虽然最后张博杀大留小,但也无伤大雅。
在离开张宅时,不同于在跟前赔笑,对黑夫高抬贵手千恩万谢的张负和张氏子弟,老迈臃肿的张博经过今夜打击,已经连走路的气力都没了,他无力地由几个僮仆抬着,定定地望向黑夫,突然说道:
黑夫,老朽不会谢你,你今我做出不义之举,我将记恨于你!
快住口!张负连忙斥道,而后堆着笑道:游徼不必在意,你的难处老夫知道,张氏将记住游徼的恩情,在咸阳的子瓠,我亦会写信如实告知他此事
黑夫摇了摇头,说自己没有在意。
他没必要和这个口直心快,却没有胆量反抗举动的臃肿老朽计较,看那样子,张博恐怕没多长时间好活了。
黑夫让东门豹将挣扎哭闹着要母亲的张敖扛在肩上,一边走在里闾间,一边想道:没错,张博,你会恨我,五年,十年,一直将这恨意带进棺椁里。但张氏宗族,还有远在咸阳的张苍,他们会感谢我!感谢我的挽救之恩!
第151章 书生亦杀人
寻一副棺椁,将那黄氏就地葬了吧。
在听张氏讲述黄氏死前的所作所为后,黑夫默然良久,没有再斩黄氏之首,而是让人妥善安葬。
也是一位良妻慈母,舐犊情深,可惜生逢离乱之世惜哉。他也不假惺惺地多言,挥了挥手,让几个秦卒将此事办了。
统一进程里,怎可能处处都是光辉正义,秦军赫赫之威下,不知有多少妻离子散,骨肉分离。
黑夫虽能保证,他所在的户牖乡,是秦军驻防区里军纪最好的地方,不敢说秋毫无犯,但至少没有欺男霸女,凌辱当地百姓的事情发生。但他没办法永远做老好人,尤其不敢玩忽职守,在知情的情况下放纵通缉犯逃走,此事张博做的不够机密,事后被人知道了追查起来,可有黑夫的好果子吃。
这时候,跟着忙里忙外一夜的陈平却凑过来了,看上去似乎有话要说。
游徼,此子当如何处置?陈平指了指被东门豹塞进一间小屋子里关着的张耳之子,张敖。
送往外黄或大梁交差,上吏指明要活的,好胁迫张耳归案,如今张耳之妻已死,仅剩一孤儿
他无奈地笑了笑:好歹证明吾等的确抓住了张耳妻子,二十两黄金的赏赐,够我手下的兵卒们衣锦归乡了。
黑夫前世虽然好像听过张耳之名,却不知道他有怎样的事迹,更不知道那个在屋子里大哭着要母亲的孩子,竟是历史上的赵王,刘邦的倒霉女婿。
陈平却摇了摇头:我听说过一句话,治国家者,见到恶,就要像农夫急于除杂草一样,锄掉它的草叶,挖掉它的老根,不要使它再生长此乃斩草除根之策。
黑夫看向陈平:你的意思是?
陈平眼中露出一丝狠意,手比作刀,往下重重一挥:与其留之为后患,不如杀之,君不闻夏少康报仇之事乎?
黑夫却不以为然:这孺子交付上吏后,多半是被带回关中,当做小隶臣处置,此生皆作为刑徒,与泥土砖石为伴,不必担忧。
他自问还没有怯懦到,要靠杀一个七岁孩子来消弭恐惧,安抚内心。
陈平还欲再劝,黑夫却主意已定:你回去之后准备行囊,后日运粮,你也随我同往!
经过昨天的事,张博病,不能理事,于是三老张负便暂代了他啬夫的职务。张负感谢黑夫在这件事里放了张氏一马,对他的征粮要求无不答应。合东张西张之力,两千石粮食,几十辆牛马大车都在准备,后天就可以出发。
在得知秦人征粮时,乡人是怨声载道的,但又听闻张氏贷粮之事后,乡中百姓无不欢欣鼓舞,因为这可以让他们熬过青黄不接的四月底五月初。如此一来,在被征召押粮时,倒也没引起太大的反对,足以凑齐百余人。
这就是本地乡豪的力量了,若无张氏协助,这些事情,光靠黑夫这五十个言语不通的秦卒,是万万办不成的。这就是他宁可牺牲黄氏,也要拉着张氏和自己站在一条船上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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