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吏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唐厉含着泪,仿佛真的看到曾祖父依然坐在面前,对他讲述短长之术。他让自己笔下的祖父,在秦王利诱时,说出了往日他常对唐厉说的那句话。
祖宗之地,不敢弃也!
这与视祖宗之地不甚惜,举予与秦的历代魏王,形成了鲜明对比。
写到这,他卡了壳,但咬着笔杆想了想后,再翻了翻《张子《苏子里一些段落后,唐厉眼前一亮,手中的笔越来越快,一段惊心动魄的冲突在竹简上赫然出现。
秦王霸道,想要将世上任何一块土地都夺到手,既然来软的不行,就想来硬的!
他狂妄地称自己为天子,还说天子之怒是伏尸百万,流血千里,试图恐吓唐雎!
然而,九十岁的唐雎见惯了世面,哪里会惧他,他反问道:大王尝闻布衣之怒乎?
唐厉笔下,天生长了一副反派暴发户嘴脸的秦王政不屑地挥挥手说:布衣之怒,亦免冠徒跣,以头抢地耳
真正的**到了,唐厉一边咬着指甲,一边提笔写下唐雎的回答:此庸夫之怒也,非士之怒也
那么,什么才是士之怒呢?
那些历史上不畏强暴的侠士刺客形象,浮现在唐厉眼前。
专诸之刺王僚也,彗星袭月;聂政之刺韩傀也,白虹贯日;要离之刺庆忌也,仓鹰击于殿上!
在唐厉看来,时代需要这样的孤胆英雄,在军队国力无法与秦抗衡时,凭借一己之力,杀了那贪得无厌的秦王,掏出他的虎狼之心!
第一个荆轲倒下了,但肯定会有第二个,第三个荆轲!
写到这,唐厉已经完全沉醉了,为了自己想要的剧情,他也不顾事实和逻辑,便直接让唐雎挺剑而起!
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今日是也!
什么?面见秦王不能带剑?没关系,唐雎的这把剑不是藏匿而来,也不是操持而入,更不是取之于人,乃是人们同情弱小的心灵之剑,是从天而降的一把正义之剑!
壮哉!
他哈哈大笑起来,仿佛真的看到,自己的曾祖父虽白发苍苍,但身上却散发着布衣之士的英雄气概,吓得那秦王政色挠,长跪道歉
亡国之人唐厉,在这卷竹简上,靠着自己的笔,为魏国人赢得了现实里无法获得的胜利。
哈哈哈哈,痛快,痛快!虎狼之心的秦王,也会被曾祖父逼得如此狼狈!
但是他的笑声却越来越小,越来越难听,最后变成了嚎嚎大哭。
唐厉难道不知道,这都是假的么?
祖宗之地,早就被魏王一块块割出去了。他的曾祖父,这一生从来没有见过秦王政。安陵君也早就投降了,更没有什么布衣之士拔剑逼王
编的,统统都是他编的!
面对曾祖父的离去,面对亡国之痛,面对这一片狼藉的大梁城,面对这残酷刺骨的现实,唐厉只能以夸张渲染的故事,敷张扬厉的笔墨来安慰自己。
有什么用?
他折断了笔,拍打着案几,嘶声力竭地大喊道:
梁都已崩,魏王明日便要带着全城的人,出去投降秦军了!
两百年前的魏国社稷,亡了!亡了!
回到现实后,唐厉开始到处寻找刀削,火烛,想要将方才写下的东西毁去。
但当他将刀削按在第一个墨字上时,却又迟疑了,艰难地取舍后,终于还是扔了刀子,将竹卷收起,同《唐子其他三篇放到了一起。
罢了罢了,不管真假,魏国亡了,唐雎也逝了,真假又有何关系呢,就留着它吧。
或许,让它流传出去,能平衡许多亡国者和将亡者的心呢。
或许,它能像今日激励了自己一般,激励更多的人,告诉他们,纵然国家灭亡,社稷崩塌,家园荒芜,也不要忘了那颗不畏强暴的士心!
唐厉紧紧捏着竹卷,发誓道:只要此心不死,我相信终有一日,魏人终能复国,收复大梁,到时候那范台之上,将不再是秦土,曾祖父也能瞑目!
那么,就给这篇故事,取一个名罢。
唐厉已想好了。
唐雎,不辱使命!
与唐厉笔下的酣畅淋漓的故事不同,胜利者终归是胜利者,失败者终究是失败者,成王败寇,现实不会因为一篇策士文章,或者一本日记,有任何改变。
大梁城崩的第三天,大梁城外,响起了一声声钟鼓齐鸣,秦人的军队整整齐齐排列在此,他们的王贲将军,威风凛凛地乘驷马大车在前。
站在兵卒堆里看热闹的黑夫不断踮起脚尖,他终于看到,那洞开的大梁西门内,末代魏王肉袒面缚,左牵羊,右把茅,在深一尺的水中膝行而前,一路跪着来到城门外,向秦军投降
第157章 黍离
在魏王投降秦军的仪式上,魏王假是悲哀的失败者,他效仿古时微子启投降周武王的礼仪,肉坦自缚,牵羊把茅,膝行至王贲马车前三稽首,极其卑微,以秦之臣妾自居。
魏之于秦,譬如一关内侯也,一向予索予求臣虽不德,使秦王怀怒以及敝邑,臣之罪也
但若秦王能惠顾前好,不泯魏之社稷,效仿卫国旧事,使臣得一县之地以奉祖宗血食,秦王之惠也,臣之愿之,非所敢望,敢布腹心,还望将军能告于秦王
在魏王假心里,或许是希望这种不抵抗的屈服态度,能够换取秦王的宽恕,像周武王释微子启楚庄王释郑襄公一样,保留魏国的血食社稷。
毕竟他与派人刺杀秦王的燕王喜,任用李牧屡败秦师的赵王迁,还有让郑国入秦为间谍试图行疲秦之计的韩王安都不一样。魏王假继位三年来,一直唯秦命是从,去年颍川郡新郑叛乱,有韩国公子横阳君请求魏国援助,魏王便忙不迭地把他们卖了,竟向秦国禀报此事。
而在王贲进攻楚国陈郢时,魏国坐拥数万军队,位于秦军后方,却一动都不敢动,甚至还允许秦军过境,谁料,王贲掉转头就是一刀,狠狠扎进了魏国的心窝。
所以魏王假心里是有几分委屈的,如今希望秦国保留他的王位已不敢想,只愿像自己昔日的附庸卫国一样,被迁到某县做个封君,也好过韩王安被囚禁杀害,以及赵王迁被流放到边远的汉中深山里不知所终
然而,作为胜利者,王贲却是面无表情,等魏王假说完心愿后,才下车扶起了他,笑道:君之愿,可在抵达咸阳后,当面向大王陈述!
魏王假的脸色,瞬间就惨白了,再卑微的姿态,也改变不了他变为秦虏的命运。
秦王可不是周武王,更不是楚庄王,灭国而存其社稷血食那种温情脉脉的举动,已经是殷周春秋的老故事了。在新的时代,秦的策略很坚定:得国无赦!
不仅魏王假要被押往咸阳,甚至连魏国诸宫室里的嫔妃佳丽,也被要求今天之内走出城池。
她们在围城中日子并不好过,可现如今要离开熟悉的宫室,依然百般不愿。但魏王假都像是霜打的茄子般认命了,她们又能如何呢?在兵刃威胁下,这些锦衣玉食的柔弱娇躯只能哭哭啼啼地,坐上王贲早已准备好的辇车,跟着魏王一起西行。
站在秦军里观望这一幕的黑夫,只想起了课本上的一句话。
妃嫔媵嫱,王子皇孙,辞楼下殿,辇来于秦,朝歌夜弦,为秦宫人。
历代魏国贪婪收敛的珍怪宝器美女,到头来不过是为秦做嫁衣。
再之后,就是那些手持魏国祭器来献的公卿大臣公子王孙,他们得知自己立刻就要被押赴入关,引起了一阵骚动和抗议。但在秦军的戈矛威胁下,亦很快就屈服了,只是一脚深脚浅地向西走去时,不时有人回头看着大梁城,一步一声叹,回忆过往,不由悲从中来,涕泪满衫。
也不知是谁起的头,这些昔日高雅得意的卿大夫,如今狼狈不堪的阶下囚,齐声唱起了一首歌谣。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那些魏国的公卿王孙,他们西行时,唱的是什么?
五月初一,也就是魏王假向秦军投降的第二天,黑夫和陈平等人也离开了成为一片泽国的大梁城,开始返回户牖乡。
在路上歇息时,黑夫回想起昨日情形,如此问陈平,他只知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至于整首诗是何含义,却不太明了。
是《黍离,王风中的一篇。陈平已经从目睹大梁城崩,魏国社稷沦亡,王室西迁的震惊里恢复过来了。
说来也怪,陈平虽然一直自称学的是黄老,可黑夫觉得,他根本不像清净无为的黄老门徒,反而是个实用主义者,不管是儒家的诗书礼仪,还是纵横家的诡辩阴谋,都多多少少学了点。
陈平对黑夫说,这《黍离,是宗周被犬戎毁灭后,一些周室的卿大夫被虏北行,看着昔日的宗庙宫室,尽为禾黍,于是伤感周室之颠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此诗。
倒是和魏国公卿的心境极其符合。黑夫想道。
他们并不是围城军队的一员,所以只看了这场投降仪式的开头,没法旁观全程。甚至连城池都没有资格进,所以也看不到秦军入魏宫搜索藏于各处的贵族,搬运大车大车的礼器财宝出来。
黑夫只是听进去的人出来后捂着鼻子说,除了王室公卿避于宫殿高台,基本都活下来外,城内人口死伤极多,大部分是疫病死的,少部分是被墙垣塌陷时,冲入城池的大水卷走。
因为水攻使得粮食发霉,所以平民百姓饿死的也有不少,几乎每户人家都有人死去,尸体也无处埋葬,每个里闾都有腐烂的尸骸,味道极其难闻。
幸好没带共敖来。黑夫暗想,见此情形,那个愤怒青年又要想起当年白起攻鄢给他们家族造成的惨剧了。
如此一来,对秦军而言,瘟疫横行的大梁就失去了价值,他们要求还活着能走动的人自行出城,分散往各处。至于那些病入膏肓无法移动的人,也不必花费精力去救治,就让他们和这座已经死去的城池一起消失吧
在人口陆续离开后,大梁将被放弃,再过几年回来,昔日的梁城宫阙高台,将渺无人烟,市井里闾,肯定没有了都市的繁盛荣华,只剩下洪水褪去后,一片郁茂的黍苗吸取了尸骸的营养,尽情生长,也许偶尔还传来一两声野雉的哀鸣。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
但一座城市被毁灭,一个国家被灭亡,都不是轻而易举就可以做到的事情。魏国并非单纯地亡于外来的暴力,而亡于内部的溃烂以及本身不断造成的错误。
这错误如今更使得大梁城内十余万人,只能仓皇离开家园。
所以在黑夫他们所行的路上,身后亦挤满了一眼望不到头的人群,大多是刚从大梁城里跑出来的,有富人家的牛马车,更多的是穷人家的人力车,满载着他们从家里能抢救出来的值钱物件。这使得道上纷纷嚷嚷叫骂不停哭喊不止。
走失的人在人群中摔摔撞撞寻找自己的亲人,甚至还有歹人明目张胆地抢掠财物,侮辱妇人,看押他们的秦军只是偶尔来维持一下秩序,致使这不见边际的离难队伍,行动极为迟缓。
这些人将分散前往陈留外黄阳武等地安置,但未来的生计却不得而知。贵族成为黔首,王孙衣食无着,失去土地的农民将成为雇佣佃农,商贾百工稍好些,可以在各个县乡拾起老本行,但没了繁华的大梁,能不能养活自己和家人还是未知数。
黑夫骑在马上,回过头,看着从眼前徐徐而过的难民,那一张张麻木的脸面和那一双双茫然的眼睛,微微一叹
征服和统一,从来没有温情脉脉,多是暴力毁灭,只是苦了黎民。
好在,早在梁城崩塌的那天,黑夫已经让东门豹等人带着户牖乡民夫先回去了,现如今只剩下他和陈平季婴等七八人,好歹能赶在难民队伍前,先抵达了外黄。
才到外黄,他们发现城外已经搭起了粥棚,用来接济被安置到此地的魏人,亦有几个医者打扮的秦人站在城外,从大梁出来的人多有疫病,医者必须一个个检查,将其阻在城外。
秦律里专门有规定,对流行病人,必须采取隔离,例如麻风病,若是被查实后,要立刻送往疠迁所隔离起来,以防传染。但若是病情严重者,可能会被定杀,他听说,小陶的母亲就是这么死的。
黑夫等人也不能幸免,骑马到门边后,那医者少不了也来询问一番。
不过,外黄的医者却是黑夫的熟人陈无咎,前些天经过外黄,因为黑夫忙着和杨熊定计诱敌,所以没机会与他见面。
如今陈无咎见到黑夫,寒暄几句后,便使了眼色让黑夫跟他到了粥棚后,对他道:黑夫,我正好有事要找你!是关于那裹伤止血,以及战场救护的建言,我夫子夏公,来信回复了!
第158章 受金
夫子让我完成公务后,速归咸阳,将此事当着他的面说清楚。
陈无咎叹了口气,他那封信一去两月,就在他以为石沉大海时,夫子终于回复了他,却只是召他回咸阳面谈。
黑夫倒是没有太失望,与他之前预料的差不多,夏无且不会因为一位普通弟子在战争前线给他写了封信,以及一个安陆小屯长的所谓建言,就兴冲冲地跑去去向秦王政,这位被尉缭称之为少恩而虎狼心的君王上谏言。
那种莽撞的事,不是夏无且会做的。
最了解秦王身体状况的人,既不是他最宠爱的嫔妃,也不是他的子女们,而是终日陪伴在秦王身边,为他调理膳食,诊脉问切的御医。
这份工作看似荣耀,实则危险,就好比是为老虎看牙一般,稍不留神,就可能会命丧虎口,每年因触怒秦王被处死的御医,不在少数。
然而,夏无且却能被秦王挑中,总让他侍奉于身侧,一直做到秦宫御医之首太医令,靠的可不止是投向荆轲的那个药筐,还有他的谨言慎行。
于是陈无咎只得对黑夫道:我安顿完从大梁分到外黄的魏民,便要随军启程回咸阳去,届时一定当着夫子的面,将那裹伤之法演示一遍,再恳请夫子代为上书,在秦军中推行此良策,当然,也绝不会漏了黑夫的功劳。
如此,便有劳陈医师了。黑夫倒没有太失望,这种借人之手才能办成的事,不能急,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反正他再过个把月,大夫爵位便能到手,这才是晋升正道啊,功勋就摆在那里,不必看任何人脸色。
陈无咎在这边与黑夫说话的当口,第一批从大梁过来的难民已到,陈无咎只能朝黑夫拱了拱手,说好有机会在详谈后,便过去招呼秦卒拦下难民,逐一检验了
此刻天色已到傍晚,黑夫他们要在外黄歇息一夜,住在军营里。
是夜,外黄军营里正庆祝灭魏之役胜利,进行飨士活动,平日里不允许出现的酒酿,也堂而皇之地发到了每个营帐,甚至还有肉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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