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吏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粮吏道:依照旧例,魏地投降诸县乡,有豪长父老愿献粮千石者,赐爵一级。
言罢他笑道:反正魏地诸县,几乎人人都是士伍,最多赐一级爵而已,且献粟升爵,一人仅限一次,所得爵位,不得高于不更,只消给出几个公士上造,便能得粮千石,真是绝妙计策。
这计策,还是当年长平之战期间,秦相范雎献上的,之后就成了屡试不爽的好方法,每逢荒年战争,帮秦国官府减轻了不少粮食负担。
听说纳粟令果然已经下达,黑夫不由松了口气,张耳妻子一事,让他和张博翻了脸。好在西张张负还知道好歹,对黑夫说了不少感谢的话。如今,自己能言而有信地帮张氏捧个爵位回去,也不算欺骗他们。
黑夫当即将户牖乡张氏献粟千石,希望得到一个上造爵位之事告知粮吏,粮吏颔首记下,说此事要禀报过东大营总管全军钱粮的裨将军才行。
至此,黑夫此行的使命就算完成了,至于他们在外黄立下的功劳,得由上司杨熊为他报功。在秦军中,基本不存在越级上报的情况,所以不管你做什么职务,都得和顶头上司搞好关系
杨熊已经和黑夫打过招呼了,虽然从不更升大夫是一道坎,但黑夫此次不但斩首盈论,还剿灭了魏军残寇,杀死周巿,并擒获通缉犯张耳之子。所以他迈入大夫阶层,基本是稳稳当当。
大夫及以上爵位,就不归郡县管了,得由咸阳核定,但至迟到六月,你必能升爵,至于那些通缉令上的钱帛赏赐,我派人随你将头颅张敖一齐送到大营,说明情形,或许次日便能得到!
这一夜,黑夫与手下们留宿秦营之外,第二天一大早,还被东大营的军法官和一位校尉传唤,询问了他擒获张敖,以及设计诱杀周巿的经过。
问答很顺利,军法官让他等到午后,会派人带他们去领取赏金。周巿的头颅会传往魏地各县,威慑那些反抗者,至于张敖,被哭哭啼啼地收入营中,他的命运,黑夫便不得而知了。
等结束询问后,黑夫掀开营帐出来,如今公务已了,他顿时觉得浑身轻松,再想到很快可以升爵,一时间,竟还有些舍不得不更这个好爵名
就在黑夫回到营外与自己的手下们汇合,准备午后就出发回去时,他们却听到鸿沟岸边,传来一阵若隐若现的惊呼。
梁城要塌了!
梁城要塌了!
岸边传来一阵大喊,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接着,这些声音,便被更大的垮塌声掩盖住了。
轰隆隆!
黑夫听到,远处似乎有巨石入水,发出巨大声响。
黑夫等人连忙回头看去,却见在一片浊水环绕下,梁城北城墙与东城墙的夹角,就像是一座融化剥落的冰山,轰然塌陷!
在河水冲击浸泡两个多月后,看上去坚不可摧的厚实城垣,终于支撑不住了,底层的夯土已经被洪水浸泡得极其脆弱,难以承受是自己三倍长度的高墙重量,于是便从下而上,整面墙体剥落塌陷下来
大梁东北角的垮塌,引发了后续效应,一直找不到突破口的洪水,从缺口处猛地灌了进去,卷起滔滔浊浪,淹没里面的屋舍人群。
虽然大梁城头有不少黑点试图投下土石木头堵塞缺口,但这已经不是人力可以挽救的了。随即如同倒下的多米诺骨牌,大梁的东墙西垣也陆续垮塌了一大段!上面的魏人连惊呼都来不及发出,就与墙体一起消失不见
固若金汤的大梁,赫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缺口!
仿佛是武士的犀兕之甲,被撕开了一个惨烈的口子,露出了里面没有任何保护的皮肉。
黑夫的手下们,季婴东门豹等,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这是他们此生难得一见的壮观奇景,足以给子孙吹嘘一辈子。
四处秦营内,十余万人也在看着这一幕,这是他们两个多月来日夜不休的杰作。
伴随着大梁一角的崩塌,城内城外,分别响起了不同的声音。
昊天不惠,降此大戾!
城内,是魏国公子王孙平民百姓的绝望哭号,高墙被攻破了,他们最后的庇护,荡然无存。
大王万胜!秦国万胜!
城外,则是千军万马山呼万胜的喊叫!他们在高举双手欢呼胜利,欢呼这场战争的终结!
唯独黑夫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他知道,这是自己第一次见证灭国隳城的时刻,但绝不是最后一次。
而陈平,第一次见到大梁,就要目睹它坠入毁灭的魏人陈平,眼中似是隐隐有泪,但最后强自收住,化作了一声长叹。
梁城已崩,魏国,亡矣!
第156章 魏亡
大梁东北角崩塌的第二日,城东一处已经被浊水倒灌,完全无法下脚的里闾,一群魏人聚集于此,个个疲惫不堪,神情颓唐。
长达三个月的水攻围城,城内虽然粮食还算够吃,没出现易子而食的惨剧,但因为缺少一块干燥的空地,他们只得悬釜为炊,又因为缺少柴火,这些粮食如何吃到嘴里,成了最难的问题。
先烧屋子里的木料家具,再烧昂贵的漆器,最后是华丽的丝帛。这些东西,用来烧饭却抵不上一根不值一钱的木柴,当丝帛麻布也烧完后,就轮到高冠宽袖遭殃了。
这还是富裕人家的办法,穷人家更惨,只能靠嚼着生米度日。
所以这群昔日风雅高贵的士大夫个个破衣烂衫,冠带不知所踪,下裳也截短了,像他们嫌弃的泥腿子一样,光着脚站在浊水中,只是言谈举止还谨守着礼节。
他们的闲谈没持续多会,随着这间院子内一样东西被运出,众人纷纷过去帮忙。他们虽然都是不事生产的大夫文士,现在却个个捋起袖子,合力抬着一副没有上漆的棺椁,然后趟过水没小腿的街道,朝远处高出地面许多的高台宫阙走去
那座高台叫范台,是魏惠王时修建的宫殿,它地势很高,上面有花木扶苏,鸟语花香,亭台楼阁,美不胜收。当年魏惠王整天带两名最宠爱的美女白台闾须来范台游乐赏玩。
现如今,它如同大海中的一座孤岛,成了城东为数不多可以下脚的地方,围城期间,魏王假允许城东的贵族大夫携带家眷来此避难。
魏国贵族大夫们趋之若鹜,但惟独有一个人却没走,九十岁的唐雎坚守在家,誓与魏国百姓同辛苦,共生死,坚决不去范台。
当儿孙弟子劝他时,唐雎斥道:
我三十一岁那年,燕军入齐,杀齐闵王,连下齐地七十余城,仅余莒即墨。时田单守即墨,身操版插,与士卒同衣食,共辛劳,妻妾编于行伍之间!这才有了困守三年,奋力一击的复国壮举!
如今大梁被围,危如累卵,身为卿大夫,岂能抛弃民众百姓,自己去高台避难?务必戮力一心,卿大夫与百姓一体,如此,方能集众志而成城!
话虽如此,但唐雎能劝动儿孙弟子留下,却劝不动魏王和公卿贵族们跑到王宫高台,紧闭大门,继续宴饮笙歌,终日烂醉如泥,好麻醉自己,装作不知魏国随时覆灭的命运。
魏国贵族此举,让魏人越发寒心,士气一天低过一天。
现如今,大梁的墙垣终于垮塌,而作为城内守卒最后精神支柱的唐雎,也在惊闻城崩的那一刻,遗憾而不甘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这被许多人抬着的棺椁内,盛放的便是唐雎的遗体。
一行人艰难地跋涉到了范台,前些日子,这里还有不少公卿贵族的门客私兵看守,不让百姓上去,现如今,宫门却空无一人。
城破后,魏王立刻宣布全城放下武器,选择归降。明日,公卿贵族便要跟着魏王出城投降,离开这座被溺死的城市,门客私兵也作鸟兽散,各奔前程去了。
唐雎的儿孙弟子们,打算将老人家的遗体葬在这,因为这是为数不多,还有一抹黄土的地方。
然而,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却站在范台宫门处,伸出手,拦下了众人。
曾祖父不能葬在范台!他大声说道。
唐厉是唐雎众多曾孙中的一员,从小跟在唐雎身边,前些时日,就是他在照料唐雎的起居。
唐雎入棺时,众人便找不到唐厉了,大概是在哪哭着,谁料他却跑到这拦下棺椁。
唐厉!唐厉的父亲,也就是唐雎的孙子怒斥他道:你这不肖子孙,竟敢拦棺?还不快让开!
唐厉跪倒在水里,低头道:曾祖父弥留之际一直在说,伯夷叔齐不食周粟,他亦不愿葬在秦地!
有人道:大梁城内,何来秦地?
青年指着身后的范台道:如今魏王已携带公族百官,欲出城降秦,今日之后,魏就亡了,明日以后,此处便是秦境!曾祖父与秦国斗了一生,黄泉之下,他岂能安息?
再者,范台乃是魏惠王这昏君所建,惠王沉迷酒色,耽误国事,曾祖父一直不喜,更不能将他葬于此!
那你说该葬于何处?唐厉的父亲扛着沉重的棺椁,眼里含着泪,悲愤地说道:这方圆百里,哪里还有尺寸魏土!?
其他人也嗟叹了起来。
社稷都亡了,何况国土!
城内到处是水,一片乱相,也等不及送往城外了,难道要等秦人来羞辱夫子尸身么。
人死为大,总是要入土的。
我唐厉一时间一没有什么好办法,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众人抬着唐雎棺椁,登上了范台。
作为小辈,他的话是不顶用的,最后只能擦擦泪跟上,与众人一起,将棺椁埋在范台一角,开始了简陋的葬礼。
城内条件简陋,没有素帛黑布,却不缺少唱颂挽歌,捶胸痛哭的人更是络绎不绝。
他们不仅是在为唐雎哀悼,也在为即将灭亡的魏国社稷追悼。
四百多年前,晋大夫毕万封于魏,是为魏氏。有卜者预言,毕万之后必大矣,万,满数也;魏,大名也。天子曰兆民,诸侯曰万民。今命之大,以从满数,其必有众
果不其然,两百年后,魏氏之孙曰魏桓子,与韩康子赵襄子共伐灭知伯,分其地。
又五十年,桓子之孙曰魏文侯,奉天子之命,帅韩魏伐齐,入长城,战禀丘,斩首三万,获车乘两千,虏齐侯归于成周,遂列为诸侯,魏国始兴!
文侯之时,魏有李悝翟璜为相,颁布法经,西门豹治于邺,河东河内家给人足,政通人和。且有子夏田子方段干木讲学于西河,一时诸子人文荟萃,皆集于魏。并以乐羊吴起为将,兴武卒,东破齐,西逼秦,北吞中山,南败强楚。那时候的魏国,无愧为天下霸主!
至于惠王,仍延续三代霸业,有逢泽之会,泗上十二诸侯俯首称臣,秦齐亦朝魏国。可惜惠王昏暗不明,至于晚年,东败于齐,长子死焉;西丧秦地七百余里,丧师数万
待到襄王时,魏国已失霸业,夹于秦楚齐三强之间,日渐卑微。
唐公便生于孟子见魏襄王之年。一位与唐氏世交的大夫叹息道。
唐公一生,活了九十岁,见魏国之日削,虽辅佐信陵公子一时中兴,魏国却仍逃不脱亡国之运。
幸而,唐公不必与吾等一样,亲眼见到魏王肉坦出降的那一幕!
人越聚越多,大多是伏在唐雎墓前哭诉亡国之痛,眼看众人越发悲愤哀伤,唐厉再也听不下去了,他朝着曾祖父的坟冢三稽首后,默默离开了范台。
大梁四门已经洞开,但秦人仍未进来,城内水泡的太久,疫病流行,秦人不会冒这个风险。
他们要魏王带着城内所有人出降,届时魏国王族将作为战利品,送往关中,大梁城内的魏人则会被分开安置。
作为一个亡国之人,唐厉也不知道自己该去何处,被水泡了两个多月,士气低落的大梁魏人再也没有反抗的心气了,他只能淌着水,迷迷糊糊地走回家,推开了书房的门
这里也被水淹着,没过了脚板,为了让家人吃一口热饭,家里干燥的东西全当柴火烧了,连唐雎收藏了多年的简牍也不能幸免。可唯独书架的一角,一堆包裹着葛布的古旧竹卷,唐雎说什么都不准烧。
唐厉走过去,打开了它们。
这里面,有《短长,有《张子,有《苏子,都是纵横家的事迹,记载了张仪苏秦苏代等人游说诸侯,纵横睥睨的言谈举止,是每个想学从衡短长之说的青年入门必修。
唐厉便曾怀揣这样的梦想,他从十岁起,就把这些书卷当做故事来翻,钦佩张仪苏秦以一己之力撬动诸侯平衡的壮举,揣摩其语句,刻意去模仿,摘抄!
他希望有朝一日,自己也能练就那样一身本领,继承曾祖父的事业,游说诸侯,发起合纵,让魏国转危为安!
可惜,还没等他将曾祖父的本领学完,唐雎已逝,魏国也要亡了
唐厉合上那几份简牍,拿出了一直藏在怀里,方才在葬礼上也没抽出的几个竹卷,这本来是想烧给曾祖父的。
这是《唐子,是唐厉在战争开始前悄悄动笔写的,他想将曾祖父那些不辱使命的事迹,通过自己的笔记录下来,让曾祖父能和张仪苏秦一样,被后世牢记
但他才刚刚写完,大梁就陷入了围困。
将这半卷《唐子在案上展开,却见上面已经写下了《秦魏为与国《唐雎说信陵君《唐且见春申君三个故事,都是唐雎巧妙利用纵横之言,游说秦昭王春申君,以及规劝信陵君的真实事件。
按理说,唐雎死,魏已亡,《唐子的故事,就要戛然而止。
但,真的就到此为止了么?
大滴大滴的眼泪落到简牍上,将已经枯黄的竹简润湿。
我不甘心!唐厉咬着牙,想到遗憾谢世的曾祖父,想到他努力了一生,试图挽救的魏国现已沦亡,唐厉心里在流血
他有些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很想做点什么,让自己不这么难受。
就在这不甘的驱使下,鬼使神差般,唐厉找出了笔,就用下面的浊水磨了墨,捋起袖子,开始在竹简上写下一篇新的,却是虚构的故事
秦王使人谓安陵君曰:寡人欲以五百里之地易安陵,安陵君其许寡人
他将故事的开始,放在安陵,一处数年前唐雎曾带他去拜访过的魏国封君领地上。那位安陵君在这场战争开始时,对秦军进行了抵抗,但他的小小武装很快就被扫平,安陵君无奈之下只能投降。
唐厉重新塑造了安陵君,让他变成了一个魏国人渴望已久的贤明君侯
接着,在唐厉笔下,已经死去的曾祖父唐雎,复活登场了。
唐雎对曰:安陵君受地于先王而守之,虽千里不敢易也,岂直五百里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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