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照在石方道的脸上,洁白如玉的脸庞仿如被笼上了一层清,多了几分看不清楚的意味。“王孙兮归来,山中兮不可久留”,石方道轻轻地吟道“恐怕山中多虎狼,王孙欲归不得。”
第六百六十八章近水见师
第二天一早,江安义便离开了富宁县,赶往富阳县近水村范师家中。鸡犬之声仍在,田园风光犹存。远远地跳下马,江安义牵着马来到范师的门前,大槐树亭亭如盖,当年应门的范兄远在京中,不知现在会是谁来开门。
轻叩门环,脚步声传来,门打开,里面是个年过半百的长者,看面容与范兄有几分相似。江安义记得范师有三子,范师本最小,这位不知是大师兄还是二师兄,当年这两位师兄都在外地做官,自己未曾见过。
拱手一礼,江安义自报门户道“在下江安义,是范师的学生,特来拜见先生。”
“你就是安义?”长者惊喜地叫起来,上下打量了一番,道“父亲常说他此生育人无数,最得意者安义也,快进屋,喔,对了我叫范师先,你的大师兄。”范炎中三子,范师先、范师生、范师本。
“安义见过大师兄。”江安义躬身礼道“范师可在家中?”
“老爷子去潭边钓鱼去了,我这就让人去叫他。”
江安义笑起来,记起当年云水潭边钓鱼的情景,范先生钓不到鱼气得连鱼竿都丢进了潭里,那吹胡子瞪眼气急败坏的样子想起就觉得好笑。当年跟在范先生身旁的两个小童范志昌和范茜丽都已长大成长,范志昌高中榜眼成为驸马,听范师本说范茜丽嫁给了同县一户书香人间,丈夫姓乔,是名年轻的举人,怎不让人兴出荏苒、日月如梭之叹。
“师兄还是我自己前去吧,我知道老师在哪,天色还早,说不定还能顺手钓上两条鱼回来,老师钓鱼的手艺可不怎么样。”
离云水潭还有段距离,江安义就看见范师满头的白发在风中凌乱,自打黄羊书院别过又有七年未见,江安义欣喜地发现范师除了须发全白外,红光满面精神矍铄,坐在竹椅上哼着小调,逍遥自在。
小跑着上前,整理衣衫恭恭敬敬地行礼道“江安义拜见范师。”
“安义,你怎么来了?”范炎中惊喜地丢了鱼竿站起身,一把拉住他上下打量,嘴里念念有词地絮叨着“留短须了,看上去成熟了不少,当年的犟小子长成大人了,好,好,好。”
“恩师身体可好?”
“好,好得很,老夫拄着黎杖还能到城里走个来回,这身子骨比当初可还要强壮。我估摸是练了至明道人教我的那门静坐养气的法子,如今眼不花、腿脚利落。”
说着,范炎中还挥舞了一下手脚,不无得意地道“赵老头成天跟老夫斗气,如今走两步要喘上三口气,看着老夫大鱼大肉吃喝干咽口水,气死他。哈哈哈。”
范炎中前往黄羊书院时在富罗县住了几日,与至明真人结识,两人相谈甚欢。得知范炎中是江安义的老师后,至明真人将明玉心经中静坐养气的部分传授给他,范炎中每晚抽出半个时辰静休,果然身轻体健。
至于范炎中口中的赵老头就是江安义初来近水村遇到的老者,还赔了他几十
文豆苗钱。这位赵老头是范炎中的棋友,是位隐逸山林的贤士,曾指点过江安义的弈术,江安义记得他比范先生还大一岁,应该是七十五岁高龄了,得知赵先生还健在,江安义很是欢喜。
往范炎中的鱼篓里一看,两三条三指宽的小鱼,范炎中自嘲地笑道“这鱼儿总跟老夫做对,要不安义你来试试。”
小半个时辰,三条尺许长的大鱼进了鱼篓,江安义扛着鱼竿,拿着鱼篓跟在范炎中身侧,两人说说笑笑地回了家。范师先接过鱼篓感觉沉甸甸的,笑道“父亲今日收获不错,看来鱼儿也知家中有客,我让张厨娘做条红烧鱼给安义尝尝。”
“张厨娘的手艺哪比得过安义,老夫好些年没吃安义做的菜了,既然来了就让安义下厨。师先,你去把赵老头叫来,让这老小子尝尝我徒儿的手艺。”范炎中转过脸对江安义道“安义,菜弄得软和些,赵老头的牙齿掉得差不多了,可比不得为师,哈哈哈。”
范师先有些为难地道“父亲,安义远来是客,哪有让客人下厨的道理。”
江安义笑道“子曰有酒食,先生馔,有事,弟子服其劳。能对先生尽尽孝心,乃是安义的福分。”
“孺子可教也。”范炎中捊须,欣慰地笑道。
晚间,江安义替范师疏理体内经脉,感觉他气血旺盛,生机盎然,有如壮年。松开范师的手腕,江安义赞了句“范师这身子骨上山能打虎,等范师八十寿辰,安义带全家老小来为先生贺寿,到时候亲自下厨为先生做碗长寿面,恭贺先生长命百岁。”
听到自己身体康健,范炎中高兴地笑道“人生七十古来稀,老夫今年七十有四,这辈子主要是教书育人,算是略有成就,四世同堂,儿孙争气,此生无憾矣。”
江安义道“先生是士林之望,《云水潭话》为天下读书人所重,何不多留些文字给后人。”
范炎中有些意动,道“这七八年来老夫走了些地方,倒是有些感触,平日也记了些东西,准备遗之子孙。安义所议让我怦然心动,假使上苍再给老夫三两年时间,确实可以编出本书来。”
“恩师的身体活到百岁亦不难。”江安义笑道“我与大师兄交谈,发现师兄学识渊薄、饱谙经史,闲居山野实在可惜,范师不妨与师兄一起编撰这本书,此书定然会成为士林经典之作。书成之后,学生会让人刻版印刷,广赠天下书院、学府和天下读书人,范师和师兄的名字定然载入史册,流传后世。”
范炎中名满天下,被誉为当代夫子,他的大名会载入史书之中,可是范师先却极可能泯然众人。范师先二十七岁及第,三十年辗转宦海,不过做到从六品的上县县令,如今侍亲在家,已经与仕途绝缘。范炎中知道长子有才,三个儿子之中属他最具才华,文章诗作俱是一时之选,当年科举以《庆云抱日赋》夺得传胪之位。皆因自己性情耿直,得罪了不少人,致使范师先仕途不畅
,细究起来自己对不住长子,现在有机会拉扯长子在士林中扬名,范炎中自然不会拒绝。
“那就这样说定了,老夫知道你有钱,刻版之事就交给你了。”范炎中兴高采烈地举起茶杯,道“老夫以茶代酒,权当谢过。”
范家的院子很大,师徒两人坐在草亭之下对月品茗,秀水凉爽的河风掠过,拂动范炎中的白发也吹动江安义的青丝,两位士林之中举足轻重的人物随意的闲话着,风景美食到士林人物,最后在江安义的有意引导下,话题总算聊到了官场。
“范师,学生此次进京为官,每思及京中官场深不可测,就有惶恐之意,不知范师有何教我?”
范炎中斜了江安义一眼,冷笑道“老夫虽然在京里做了十多年的官,但要论到做官的手段,恐怕远不及你,当年老夫可是被同僚攻击,最后被天子赶出京来,你让我教你,还是趋早了事。”
看到范师吹胡子瞪眼,江安义知道老师对当年之事仍然耿耿于怀,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活该挨训。赶紧替范师斟上茶,陪笑道“范师,您老高屋建瓴、见事明了,只是不屑做迎合天子、众人的事罢了。天子数次曾对学生提起,当年范师说他性情急躁,做事求快不求稳,容易做错等毛病都很正确,只是当时年青听不进去,如今想起范师你的话深感后悔。”
范炎中神情一黯,他曾在宫中做过侍讲,还是太子的石方真跟他读过书,他对天子的性情十分了解。天子初即位时有意革除积弊,自己上疏称急切改革会使民生困窘,要天子戒急用忍、徐徐图之,结果触怒天子罚俸,最后自己不得不在丰乐六年六十岁的时候致仕返乡。平心而论,天子锐意改革,扫除积弊并没有错,而且这些年来选用余知节、段次宗、江安义等人,压制世家、推选合税为一,取到了税赋增长、国家强盛、百姓获益的效果,回想起来当年自己的上疏过于直白,让天子下不来台,细究起来亦有错处。
冷哼了一声,范炎中道“少拍马屁。老夫当年气盛,眼中不能容物,这一点你不要可学老夫。”
喝了口茶,范炎中回味道“老夫做学问勉强还行,做官可就差劲了,远不如你。”
江安义苦笑道“恩师过谦了。”想劝慰几句,却无从说起,草亭中安静下来,气氛有些尴尬。
范炎中突然纵声吟道“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正是江安义当年假借其父所做的定风波,从范师口中吟出,旷达超脱、飘然脱尘。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江安义扬声相和,苍迈的声音和清越的嗓音合在一起,带着特殊的韵味,有感慨豁达、有壮怀从容、有坚韧不拔。
师徒两人相视而笑,不约而同举起手中茶杯,这一杯,互敬互勉,既是师徒,亦为知己。
第六百六十九章先生之教
“安义,你让我教你为官之道,为师力有不逮。我一向不喜欢结党,泽党聚会极少参加,向来以孤臣自居。教过的那些弟子多数已无来往,何况十多年过去了,为师想了一下实在找不出适合做你幕僚的人。人心易变,轻易招揽不熟悉的人对你而言反易生事端。”
方才吟诵定风波,江安义已经将此事放下,笑着开口道“得之我幸,失之我命,此次进京不论身居何职,学生自当实心任事、公正廉明,但求无愧于心便是。”
范炎中道“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方不负平生所学,这一点安义做得比为师要好的多。为师指点不了你为官之道,但对自己为官的失败之处倒有几分思考,覆舟之戒或许能供你参考参考。”
江安义坐正身子,头微前倾,目光注视着范师,洗耳恭听。
“为师当年自许聪明、有才干,指摘朝政、评否人物,言辞犀利,与人相争不知退让,以致处处树敌、人人侧目,为师不仅没有警惕,反而沾沾自许,以为不遭人妨是庸才,如今思来,当年相争之事多是一叶障目,错不自知,为师要说的第一点便是守拙。”
范炎中紧盯着江安义的眼睛道“安义,你三元及第,被人誉为词仙,为官政绩卓然,聪明异于常人。京中不比地方,各方势力盘结,暗中妒恨你的人不在少数。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要面对的阴风暗箭防不胜防,天子虽然信宠你,但身为天子要顾及方方面面,不可能事事秉公处置。身处猜疑、忌恨之中,你要坚守住自己的操守和志向,绝不可锋芒太露,夫子云敏于行而讷于言。为师让你守拙,就是要你多听、多做、少说,不逞口舌之利,背后不论人短,俗话说海纳百川,有容乃大,人有包容,谋事易成,有的时候不妨故意示弱,多些隐忍。”
江安义点点头,脱口说出“难得糊涂。”
“难得糊涂”,范炎中重复了一遍,赞道“这四个字深得守拙二字的真谛。道理安义已然明白,但知易行难,安义要时常提醒自己。”
范师本端起茶润了润喉咙,继续道“第二点便是说话莫要太直,老夫便因直言无讳得罪君王,不得不致仕还乡。”范炎中慨叹道“被斥之初老夫一腔愤闷,认为天子是昏君,身边都是佞臣,信而见疑、忠而被斥,报国无门。”
江安义想起初见范师时,范师就像一只刺猬,竖着满身的尖刺整天怒气冲冲,算得上是人嫌狗憎,后来被自己所吟的定风波打动才有所改变,自己鼓动他写书,将他的注意力转向立言、立德。
“伴君如伴虎,忠言逆耳,当今天子算是明君,对你也极为信宠,但你向君王劝谏时也要注意言辞,不可一味孤耿求名。为师并不是要你做个顺迎君意的佞臣,而是让你吸取为师的教训,在劝谏君王的时候不妨言语委婉些。”范炎中自失地一笑,道“老夫当年常当面指摘天子之错,直言犯谏,雄辩滔滔,气得天子脸
色铁青,未尝没有直谏邀名之心。说起来天子对老夫多有容忍,如今思来,是非对错难以辩清。”
“这一点韦义深做得很好,他独相十余年,辅佐天子总揆百官,维系着朝堂的安稳,为师以为他善于和稀泥、不能据理力争,无所建树,现在方知韦相的不易,换做老夫为相,恐怕不用半年朝堂便要生乱。安义将来如果能登堂拜相,不妨对韦义深的为相之道多加揣磨,至于孔省,老夫与他不熟,此人行事圆滑,亦有可取之处。夫子说过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学无止境,安义当勉之。”
江安义点头应是,范炎中叹道“天子之威不容挑衅,犯颜直谏的做法不足取,既有损天子的威严又害了自家的前程性命,最重要的是于事无补。为师常想当年进谏如果言语和缓一些,以天子的性格说不定能听进去,或许为师还能在京城多呆几年。不过福祸无常,要不致仕归家,老夫也不会收下安义,也不会写下《云水潭话》,更不会像今天这般大彻大悟。”
范炎中捊了捊飘乱的白须,看着江安义欣慰地道。江安义站起身,躬身道“能遇到范师,是安义此生之幸。”
示意江安义坐下,范炎中继续道“曲高和寡,洁高不为世人所喜,京城官场鱼龙混杂,要想立足不易。安义你为人处事偏于刚强,当年因清仗一事得罪世家、官场,在礼部时受到冷遇排挤,虽然外任将近十年,恐怕余波未平,这点要有心理准备。”
“呵呵呵呵”,范炎中笑出声来,道“为师不过是纸上谈兵,当年自己可是个人嫌狗厌的角色,柔能胜刚、和光同尘的大道理不说也罢。”
沉默片刻,范炎中推开椅子站起身,月光洒落在他的银发上,如霜如雪。紧盯着江安义,范炎中肃然道“安义,其实为师真正希望看到的是一个锐意进取、不忘初心的你,当初你对为师说过今生之愿是守护家人、守护亲友、进而守护天下百姓,为师此生不知听过多少豪言壮语,临到老来才觉得你所说最贴切,一个人连累家人都维护不了,又谈何治国平天下。所以难得糊涂,这四个字从你口中说出,为师既欣慰你的悟性,又担心你难得糊涂久了变成了真糊涂,如果你变成只知做官、不顾百姓死活的人,那为师纵死九泉也深感不安。”
江安义站起身,肃容道“先生之教,学生铭记在心,绝不敢让先生蒙羞。”
…………
安齐县李家堡,江安义在彤儿的亲二哥李东海的引领下前往积善堂,堡内自成街市,大道两旁站满了看新姑爷的李家族人,彤儿是李家堡的掌上明珠,他的夫婿是状元郎,官居化州刺史,谁不好奇想看上一眼。
耳边充斥着“叽叽喳喳”品头论足的议论声,见惯大场面的江安义仍感觉有些尴尬,一旁的李东海倒是神采飞扬,江安义来访的消息是他暗中透露出去的,他有意让族人看看自家强势的妹夫,这会大大增强二房在族中的话语权。
李明德与李明性(彤儿的父亲)、几个族中的长者在积善堂前迎候江安义,按理他们是长辈只需在屋中等候就可,可是李明德力排众议,说江安义不光是李家的姑爷,还是李家生意上的重要伙伴,不能慢待。
身为族长,李明德已经将李氏一族牢牢地掌控在手中,他的话没人敢不听。前次李师成派李东祥和李东海前往化州做生意失利,京中的大兄李明行(太仆寺卿)来信支持他整顿族务,李明德借势将拥护李师成的老六、老八以及小一辈的人物统统闲置,又更换了一批不把自己放在眼中的老人,迅速建立起自己的班底。
李明德自知做生意并非己长,将族中生意重新交给二弟李明性打理,而有彤儿这层关系,李家的生意通过化州走向西域。李家世居江南,绸缎、瓷器、茶叶是家族生意的强项,而这些东西在西域十分畅销。两年功夫,李家进帐便超过百万两,家族摆脱了每况愈下的处境,百年老树重焕生机,李明德树立了族长的声威。
接近午时,阳光直照在积善堂内,这栋有数百年历史的老宅刚刚修缮过,院子正中石制荷花缸古朴笨拙,几朵鲜艳的荷花从绿叶中探出头来,玲珑可爱,桐油油过的柱子、窗栅在阳光下闪着鲜亮的木色,乌木窗上精心雕琢的人物、花饰默不作声地讲述着家族深厚的底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