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小羊毛
手指的疼痛让沈凤鸣的记忆苏醒了几分。对——白夜之舞。这是白夜之舞留给他指尖的灼伤。他记得自己划伤了关非故的脖颈,也记得胸口中了他的掌力——可是——然后呢自己如何到了船上秋葵怎会也在这里他一丁点儿都想不起来。
但那些又有什么重要。目光如贪恋般留落在她的面容与双手——她将他的手指包得很仔细,细到——有一丝不平整都会令她不满意地重来。他看得有几分痴,这个片刻不真实得如在梦里——他甚至没做过这种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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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九 夜色如山(五)
“方才的事情,石志坚他们都与我说了。”秋葵在他身边坐下来,目光无焦地望入深夜,“急也无用的,我们正是往那边回去。方才——他们都问我你去哪了,我答不出来。现在你回去,总也让他们定定心,好过不知去向。”
她摸了摸被夜风吹乱的发鬓。这两句话与其说是告诉沈凤鸣,不如说是说予自己。
她听他不说话,咳了一声,“一会儿怎么办你……动不了吧”
“你的琴呢”沈凤鸣反问。
“都在那边船上,等到了那边,我带着琴去帮手,你就在我船上休息,怎样”
沈凤鸣不置可否,“只希望他们还坚持得住。”
船已行至洞庭,幻生界厮杀处的光亮入了眼来,约摸还有不到一刻钟的水路。忽然欧阳信喊了声:“快看!”
几人随他手势向北望去——北面,仁觉带领的衡山弟子与武陵侯部下一小支队伍合力进攻江陵侯,似乎是得了手,天空之中正亮起了讯号。那本是三处之中胜算最大的一处,是以最早传来获胜之讯并不出奇,但这也越发提醒了沈凤鸣——幻生界与青龙教这两边——还陷于死战之中。
而令他挂心的还不止于此。
君山岛遮住了讯号的一部分光亮,那窜起的烟火也将洞庭山的轮廓映了出来。秋葵看到,烟火落幕之后,沈凤鸣的目光依旧落在洞庭山黑魆魆的影上。
“你——是不是在担心娄千杉”她问出口来。
沈凤鸣有点意外,向她看了一眼。显然,石志坚将单疾泉与自己的对话向秋葵复述得很彻底。她非但知道娄千杉的处境,而且知道她在洞庭山。
他心里承认。即便以“担心”来形容不那么确准,可是任娄千杉再度落入谢峰德之手而无能为力,却令他胸口十倍的窒闷,如鲠入咽。
“你是不是想去救她”秋葵又问了一句。
沈凤鸣不知该怎么回答。不想吗想吗他都说不出口。如果今晚没有云梦之战,他知道自己必不会坐视这种事发生,可是——他只能作出一种选择。而现在他还身中了剧毒,他连一种选择都没有资格作出。
却听一旁的欧阳信道:“凤鸣公子不必担心,秋姑娘早就交代了我们,等送公子回到大船,我和志坚就折去君山接应千杉姑娘。”
沈凤鸣再次意外地向秋葵看了一眼,“原来你早有安排……”他忽轻轻笑了笑,“你在试探我。”
“我没心思试探你。”秋葵拂袖转开脸去,“我只不过不想你一会儿面对敌人的时候还要分心……!”
沈凤鸣没有与她争辩。纵然秋葵无法原谅娄千杉,可是——早该知道——以她的良善和念旧,她又怎么忍心对娄千杉这般处境袖手不管。
不过他还是道:“他们两个受了伤,只怕不是谢峰德的对手,此事还是从长计议。”
“你到底想怎么样!”秋葵忽莫名发起火来,“你若想救她你就直说,你不放心他们去,那我去!”
“你更不能去。”
“这个也不能去,那个也不能去,你究竟……”秋葵正说着话,平放身侧的右手忽然一重,竟是沈凤鸣伸落了左掌,忽地覆于她手背之上。她吃了一吓便待抽手,沈凤鸣反将她握得紧了,一时竟抽不出来。
她实意外于沈凤鸣这当儿来占自己的便宜,欧阳信与石志坚便在不远,她口气惊恶却也只能压低了声音:“你干什么!”
沈凤鸣向她似笑非笑:“你若是去了,谁替我赢下云梦”
他说得淡定恬然,仿佛——这便是全部的理由。可自然不止于此。谢峰德是什么样人,他怎么可能——哪怕秋葵的武功比现在更高出十倍——容她去独面这等恶鬼。
他知道倘若说出来,秋葵自不肯服气。即便是不曾说——即便只是一念闪过——也足以令他心头一怕,竟至这样下意识地将她的手按在此间,仿佛倘若不这样,她便真要立时陷去险境。
秋葵不知他的心思,慌忙中只看到他这么近的一双眼,那迷离离的失真感令她忆起先前他半昏半醒之中在自己耳上的轻轻一抚。她想起那对分明不该是送给自己的珠珥——那个时候——他是不是将她错作了别人
一股莫名的烦乱令她胸口一堵,不管不顾将手强挣出他的掌心。沈凤鸣原本已是中毒无力,那手指又是灼痛,如何真束得住她。秋葵得以缩了手,整个身体立时防备至极地蜷起,那手甚至藏进了膝弯里。
“沈凤鸣,”她认真却又小心地瞥着他,“若你真想赢下云梦,就……就好好说话,不要动手动脚的。我实不想这种时候还要……还要与你讲这些,我们本就没多少时间!”
沈凤鸣面上苦笑,手臂却反而不客气伸出,径然将她自背至肩轻易向自己一勾。秋葵蜷起几分是防得他再来拉手摸脸,哪里料得他忽将她整个搂了去,那双手藏得太里,根本来不及推拒,猝不及防之下“咚”的一声撞在他身上,此时再伸出一只手来想推,竟展不开了臂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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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〇 神梦双琴
“你的意思是……五十弦的《神梦》就是那首曲子”
沈凤鸣点点头,“没错。不过未必定要五十弦,只是一直以来此曲只在‘七方’之上方得以完整弹奏过罢了。你已经会了其中主要的部分,只要补足了全谱——我再将要诀教了你,双手齐动,心念倍行,同时运起两种魔音应是不在话下。”
“两种魔音……又能如何”
“幻术攻心,倘遇高手,一种未必见效,但是两种齐出,便好办得多了——譬如单是‘喜’或是‘悲’折磨不死人,但溃败于‘乐极生悲’的人只怕就多些了。”
“这个我懂,我的意思是——这办法未必实用,一个人要学《神梦》全谱怕是费时费力,五十弦琴更是世间难寻,可若是两个人,两具琴,哪怕不是高手,也简简单单便能有两种魔音,又何必花这个时间”
“都似你这般想,所以你们泠音才将《神梦》失了传。”沈凤鸣取笑,“你别小看这‘一音二幻’的功夫——云梦先祖之中一直有善琴者,有的熟极自然,就在一张‘七方’琴上用出四种以上的魔音亦不少见,据记载最多的能用至七种。我们倒不必那么大野心,我们今天只要两种就足够——本来我加上你,自然简单,可眼下我这个样子,不是没有两个人了吗也只能请你能者多劳,一个人当两个用了。”
秋葵吃了一惊,“你是说——今晚就要用上可是……可是我这还不会神梦的全谱,而且……‘七方’也早分为两边了……”
“那更好。”沈凤鸣道,“你是初次尝试,在一具琴上怕还有些互相牵连,琴断为二,每琴各司一幻,魔音不易相混,反而能避短扬长。《神梦》全谱自不可能一时全背下来,但你本已懂得半谱,一会儿我就在你边上,你弹奏之时,我依情境告诉你如何变化、用何种法诀、魔音如何并行,你只消将心思放空,不须记忆,只听我指引。”
秋葵皱眉不满:“这曲子既然这么要紧,你为什么不出发前就教我到这当儿了才来与我说,连个习练的机会都不能有,就不怕我……误了你的事!”
“是是是,都是我的错。”沈凤鸣讪笑。“幸好这次中毒的是我。倘这事落到我头上,我手法生疏,不比你常年习练,只怕也胜任不得。”
秋葵没有吱声。她如何不知,就连自己方才也说,“一音二幻”本不怎么实用,沈凤鸣当然也会认为此行有二人合奏必已足够,自不会想到要让她独力担起“双琴”之责。
大船的轮廓隐约已现。“双琴之征”——她在这厮杀渐近的光景里想起这次行动的名字,竟忽然有些害怕。谁又能料想得到,最终要操纵起双琴的,会是她一人——她不敢去细想沈凤鸣能不能一直陪她到今日结束。若没有他的指引,没有完整的《神梦》,即便拥有双琴,她也不过是有名无实。
“你身上……现在觉得怎样了”她忍不住问他。
沈凤鸣仿佛洞悉了她一句话背后的一切心思。“你放心。”他向她耳边嘻笑,“我怎么舍得……丢下你独个……”
呼吸如有形的丝线,湿热而细密地钻入耳蜗。秋葵面上陡地一烫,醒过神来似的顿然将他一推,逃脱出来,可那一分潮红依旧留在面颊之上。
好在此时距离湘水战场已经极近,那火光都能将她容色映得闪亮。她快步起身,向前面的欧阳信道:“就是这里,我们上那船。”
几人停稳小船,扶了沈凤鸣,跃至大船之上。此处仍有一名黑衣人留守,早便发现靠近的小船来的正是沈凤鸣等,面露喜色,上前便道:“沈大哥!”
可是他立时便发现沈凤鸣是靠着石志坚的搀扶方得以站立,看起来受了不轻的伤,面色立刻转忧,忙也上前扶他,“沈大哥要不要紧”
“没关系,”沈凤鸣向秋葵看一眼,“我们不必非要到岸上奏琴,就在这船上坐一坐更无人打扰。”便向欧阳信、石志坚道,“你们两个去船头,岸上有什么情形,随时与我们说着。”
那黑衣人却犹豫了一下,“可是,沈大哥,那面……”
沈凤鸣目光转过来,“有话就说。”
“那面都传着你已死在关非故手里,我们的人现在意志消沉,可是对手厉害,我们一时进退不得,连水上待命的一组都已经调过来了,还是落于下风。若你能露一面的话——就最好了,只是……”
“只是他现在这个模样,虽然是没死,可露一面反叫人看出了弱处来,说不定真给了人机会杀他”秋葵替他讲了出来。
黑衣人不语,显然极是徘徊不定。
沈凤鸣扫了眼岸上,目光往那战场靠近岸边一棵干粗叶密的高树注视了少顷。“我们去那上面怎样”他指了指那大树,回过头来,望着秋葵。
“去那上面……”秋葵看了看,“好是好,可你上得去么我可……我可负不动你。”
“不用你负我,你只要负好了琴。”沈凤鸣道,“‘灰蛾’负我上去。”
欧阳信立即当仁不让地走了过来。他轻功出众
四一一 神梦双琴(二)
激战正酣的众人忽听岸边有人大喊“凤鸣公子来了”,都不觉愕了一愕。先前吴天童的高喊已令他们对这棵大树有了几分印象,此时便不自觉将目光投过来。这一声喊是树后欧阳信发出的,可此时谁又在意此等细枝末节,只因——沈凤鸣分明确然正在此间——在方才吴天童振臂高喊过的地方。他看起来颇有几分闲适地倚靠在树干之上,火把的光亮将他面上的苍白都映成了暖色——他看起来很好,没有一点受伤的模样。
最感震惊的自是关非故——那放出去的幽冥蛉得手之后已经飞回,证明沈凤鸣根本没能防备,他怎可能——还活生生地出现于此在这般距离,他甚至无法感知到幽冥蛉幼虫之存活,当然也更无法操控。莫非沈凤鸣真的没有中蛊
“关老头,”沈凤鸣居高临下地笑了一声,“你命倒真大,竟还活着。”
他语调很是不高,可不知为何,在场二百人一时却尽觉耳中嗡嗡作响,这一句话中所蕴内家真力,竟似不亚于净慧师太的沉厚内功。
关非故、关默等一时疑惧,蛊人失了操控,暂时静止下来,关盛更是矫舌难下。不过沈凤鸣实是不怎么好受。他此时当然是内力全无,只不过事先与秋葵商量了个伎俩,在他说话时,由秋葵震动琴弦,散出魔音,琴音虽不可闻却足以鼓人耳膜,造成沈凤鸣内力充沛、中气甚足的假象。
即便如此,他总也要将话说得旁人能听得见才行,故此若是近看,他额上汗出却要作得云淡风轻之态,委实狼狈得很。起先他深知众人注意力不在此,自己这点气息贸然说话怕是也要湮没于厮杀声中,是以让欧阳信先行喊叫,待得将众人目光集中在自己身上再开口。纵然声音有些低沉,但此时众人竖起了耳朵,自能听见,再得益于魔音的衬托,不明就里者只道他有意压低了声音以示轻蔑,断不会想他是中毒无力。
关非故还有几分疑惑,但也已哈哈一笑,“这话应该我对你说——沈凤鸣,你命真大,竟还没死得透!”
沈凤鸣呵了一声,“手下败将,还敢言勇可要我往你脖子上再来上一刀”
他中掌中毒旁人看不出来,但关非故颈上那道还未全然止了流血的伤口却醒目得很。此言一出,众人不由得再往关非故脖子上看了几眼,仿佛那正是沈凤鸣这番言语的明证。
关非故不动声色,“只会躲在树上夸夸其谈,有胆便下来,与老朽再练上一练,看看到底谁是谁的手下败将”
“下来,也可以啊。”沈凤鸣道,“你将你那些蛊人、蛊虫都收了,要你的人都退开,我也让我的人都停手,只我们两个决胜负——你若是败了,便自此将幻生一支交回给我云梦,你和你两个儿子都自废武功,从此离开中原,永不插手云梦中事——你若肯答应,我便下来与你再行一番较量,也省得再大动干戈,徒伤我云梦的元气。”
他一口气说了一大段,近处的秋葵一边抚着琴弦,一边却暗自心惊,低声叱道:“你疯了!你现在怎么和他对手!”
沈凤鸣没有理会。在他看来,关非故绝不肯冒险答应这般条件;即使他真的答应了——自己本来也是个惫懒角色,再想别的招不迟。
关非故还在沉吟未决,关盛却先叫起来,“哼,沈凤鸣,你莫要以为如此便可激得了我们。我们幻生的蛊人何等厉害,你是怕了吧!”
“关二公子的意思是说令尊还没有蛊人厉害,故此不敢亲自与我交手”
关盛立知自己又说错了话,一时哑口。
关非故哼了一声,“那若是你败了呢”
“我败了,我当然也带着我的人走,不再插手你幻生。”沈凤鸣道,“你意下如何”
“你也自废武功”
沈凤鸣哈哈笑起来,“有何不可我若是输了,怕是以关前辈的行事,连命都不会给我留下,要武功何用!”
关非故也大笑,忽关代语不知从何处窜了进来,抢道:“爷爷,不要,大伯说不可答应他!”关非故一顿,转头只见一旁关默向他连连摇头。
他面色不豫,“怎么,你们还担心我杀不得他这般后生小子,我还不放在眼里。”
关默动口,关代语又依样道:“连幽冥蛉都杀不得他,怕是他真有些门道,我们有蛊人,气势正盛,爹不必冒此风险。”
沈凤鸣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只见关非故闻言忖度了片刻,转头向自己道:“沈公子也当真将我关非故当了三岁小孩。此际你下来是死,不下来也是死。待我杀光了你的人,便看你还能如何悠闲自在、苟且偷活!”
 
四一二 神梦双琴(三)
琴声来得突然,不过一瞬的不防,它已泻入这酣热的战场。
黑竹会众人是早在“双琴之征”出发前就已由沈凤鸣安排好了暗语,听他先前一番话,早知该要准备好堵住双耳了。幻生界大多数一时还未得其妙,受有外伤之人先有痛觉——关非故颈上一阵抽痛,与关默一面纵了蛊人拦住净慧、贺撄两个,一面向关盛使个眼色,伸手指向沈凤鸣所在之处。关盛会意,招手叫了杨敬,带人便向大树围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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