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说书人
时间:2023-05-24 来源: 作者:唐四方
北平说书人
作者:唐四方
又开新书了,还是一样的风格,传统艺术加民间江湖行当,熟悉的风格,不一样的配方和味道。这一次为大家讲述民国初年北京民间小市井的风貌,还有一个“戏精”在民国初年的混迹史。
引言-民国初年的北京
民国初年的北京还不叫北平,名字依然是北京。
民国初年的北京内外城的隔离制度基本消失不见,但里九外七皇城四的城门格局依然还在,东富西贵南贱北贫的城区类别也基本定型。
民国初年的北京现代与传统的冲击非常强烈。
民国初年北京人口一直在增加,从1908年的76万余人到1928年的91万人,二十年时间增加了近一半。时,北京户籍人口占据总人口数量不到一半。男女比例失衡严重,在这个保守的老京城,进京务工的基本都是男性,一直要到1928年才开始有女性进入社会工作。
民国初年的北京依然被人称作是首善之都,时人讲信用,重街坊邻里关系,水铺、米面铺皆可赊账,按月下账,或者一年三节结算,而商家不会担心有人赖账或者逃走。街坊领里互帮互助,常有帮穷会,每家每户按月凑钱办事,亦不会有人担心有人赖账。
民国初年的北京,外来人口众多,彼此都重同乡之情。北京城内各地会馆林立,外来人只需凭着一口乡音,就可在会馆内居住,并且求助同乡帮忙介绍工作。
民国初年的北京,各行各业都非常保守,行有行规,业有业法。不许外人轻易进入。就连剃头师傅都有门户传承,见面都得盘道,一旦发现对方没有门户传承,便作为呛行处理,轻则斥责一顿,重则没收经营工具以及当日的所有收入。
民国初年的北京,各行各业都有地域性,等闲不让外地人入行。比如井窝子送水、粪道收粪、绸缎庄八大祥、饭店八大堂八大楼,还有粮食店基本都是山东人在经营;酱油杂货铺、颜料店基本都是山西人在经营;著名的四大恒钱庄则是江浙人办的;茶庄基本都是安徽人办的;金店、古玩玉器的买卖都是广东人在做;剃头的多是直隶人;就连做佣人的老妈子也多是直隶省的三河县人,所以也有三河老妈子之说。
民国初年的北京,人人敬重文化,城内办有惜字会馆。凡是写有文字的纸张,没人会去随意踩踏,或者挪作他用,惜字会馆会着人去捡拾字纸,或者收买废弃字纸,带回会馆内焚烧,不可能随意侮辱文字。只是在北平沦陷之后,惜字会馆也没有了,上街捡拾字纸的人再也见不到了。
民国初年的北京,平民百姓生活困顿。1922年,一个砖瓦匠大工一天的工钱74个铜元,折合银元387角;一个小工仅50个铜元罢了,折合成银元282角。而那时的玉米面却要4分一斤,一个大工一天的工钱不过9斤多玉米面罢了,一个小工更是只有不到7斤。而一个家庭的生活开支可不仅仅纯吃玉米面就可以的。
随着20年代军阀混战,铜元贬值愈加厉害,物价疯涨严重,老百姓的生活更加困苦。那时所有工钱都是按照铜元结算的,一直到1924年经过工人不懈争取,才开始以银元结算。
民国初年的北京对文化人却是格外的优待,初小教员月薪24元,高小教员34元。大学教授月薪最高400元,最低也有300;助教月薪最高110,最低50元。而那时的北京,一家四口一年只需要100大洋就足够他们生活了。而一套小四合院,不过300大洋,仅仅只是教授一个月的工资而已。
民国初年的百姓生活困顿,纨绔子弟却还是极好的斗鹰遛狗,玩鸟养虫,还是一副老顽主做派。尽管百姓生活困顿,可北京百姓却还是甚是讲究。衣着不讲华贵,但讲整洁不破,就连一些只有一身衣服的穷人,都会去路边穿着衣服让路边缝穷的人帮自己缝补破洞。
时,北京人出门必穿大褂,或是长袍马褂,短巾汗衫者被视作无礼,因为这是在屋里面才会穿的衣服。哪怕在屋内接待客人,也必穿大褂。男人出门带青缎或黑缎的瓜皮小帽,冬季防风戴将军盔。小孩子戴毛套帽。做苦力之人多戴毡帽。妇人梳发髻,姑娘梳辫子。
民国初年的北京,艺术行业发展昌盛,后世没落的传统艺术在这时却是耀眼夺目的很,各门各派人才辈出,大师林立。天桥杂耍地,群英荟萃,八大怪几代显赫。金皮彩挂评团调柳,响声彻夜。江湖春点,碰嘴咬牙。
民国初年的北京,江湖气很重。老荣行尚且不敢大规模踏足这个首善之地,但是小绺儿依然不绝。老月们开的宝局子,大门紧闭不敢公开示人,但总有不要命的混混想跳宝案子通过挨打来成就自己的人物字号。
老渣们也混迹在穷苦人家里面,在跟人家讨论开外山和不开外山的价格分别是多少。老柴们坐在巡警阁子里面冲盹儿,专注邻里纠纷,等闲不涉江湖事。而江湖老合们,却是被欺负的最惨。
八大镖局实力强横,但却也面临着新时代的冲击,现代交通业发展迅速,传统的保镖押运业务已经失去了生存的土壤。镖局纷纷关张,镖师们纷纷转行看家护院;或者去武场子授艺,或是投身军伍,为国效力;或是投身民间,惹得江湖武林波澜四起。
大清已经亡了,末代皇帝还没被赶出紫禁城。而曾经的八旗子弟却失去了旗响,倒了铁杆庄稼,纷纷下海从艺,清浑两门开始合流。那些曾经只存在于宫里的那些老手艺也随着清朝灭亡,而流传到民间来。
后世的那些人民艺术家,在民国时期的旧社会却是被歧视的戏子。没有艺人不受辱的,也没有艺人不受屈。多少女艺人含泪卖艺,多少男艺人哈腰卖笑,这是一个艺术绽放的年代,却也是艺人无比屈辱的岁月。
我们要说的就是这样一个故事,一个关于民国江湖的故事,一个关于民国江湖上各个行当的规矩和故事,各行各业,各门各派,各有精彩。
而这个故事要从一个老实木讷的年轻人在莫名其妙被人敲了脑袋,养了一个多月伤之后,脑子突然开窍了开始说起
但大家不知道的是,其实他已经不再是他了
第一章 零打钱
题记今天我们做的事情,以后会不会有人记得
1918年,北京天桥,福海居。
现在是下午四点左右,太阳已经西垂了,但这里还是人影绰绰,相当热闹。室内的一百零八条板凳也坐了大半,约莫有二百来人在听书。
大家都聚精会神盯着台上老者。
这老者年龄也不大,四五十岁的样子,名叫秦致远,是北京评书界下右门的传人。老者正在说书。
“这安三太是谁啊,他可是老明王府的管家,别看他只是一个小小的管家,可老明王却是拿他当亲儿子一样看待,就连老太后都很喜欢他,亲封他为御儿干殿下,论起来他可算是康熙爷的干弟弟,这在京城里头可是头一号的人物。”
“这可不是受气的主儿,平常在京城地界都是横着走的人物,无论官私两面谁敢不给他安三爷几分薄面九门提督于成龙算是大官儿了吧,那可是御前的人物,可他愣是治不了这一个无品无级的小管家。官面上都这样了,至于民间,嗬,安三爷走道儿都跟螃蟹似的。”
秦致远坐在高椅上学着螃蟹晃了晃身子,惹来了台下些许笑声。说书也得有包袱,只不过不像相声那么多,那么有趣,评书还是得靠人物和情节取胜,包袱只是添剂而已。至于秦致远坐着说书,这在行内被称为小开山,站着说叫做大开山。那么说,为什么秦致远不站着说书,嗨,还不是因为站着累么。
“反正没个正形呗,歪的斜的横的,倒立着,就是横的慌。”秦致远接着往下说“安三太这些年就没受过气,今儿可是他们四霸天结拜的大日子,二楼的包间被人占了不说,自己的人还被人给打了。安三太鼻子都气歪了,他哪能受得了这气啊,再说这江湖道上的朋友都看着呢,他岂能被人落了面子,安三太迈步就往楼上走去,他非得要弄死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主儿。”
“咚咚咚,安三太迈步上楼,在楼下高声喊道这是哪位好朋友来我月明楼玩啊,也不告诉我安小三儿一声,我安小三儿好提前招待您,再怎么说我也是明王府的管家,是老明王调教出来的下人,您这样可是显得我安小三儿不懂事啊,丢的可是我们明王府的脸。安三太这几句话棉里夹针,看上去说的客气,可实际上却是拿明王府出来压人。”
“楼上这康熙爷一听,嗯正主儿来了。旁边站着的那画眉刘三儿立刻精神了,有好戏看了。康熙老佛爷拿眼打着楼梯口,就说了这么一句安三太,你好大的胆子啊。楼梯上的安三太一听,差点鼻子都给气歪了,这楼上是哪个愣种啊自己都报了家门了,楼上还敢这么骂自己,脸上顿时挂不住了,立刻大步迈台阶,俩步就上了楼,这心里生气嘴上的话可就不客气了。嘿,楼上是哪位没长眼睛的家伙呀啪”
秦致远一个高音落地,然后拍了醒木,他不往下说了。
茶馆里面的书座儿顿时不乐意了,这正裉节儿上不说了,这玩意儿谁受得了啊。大伙儿纷纷央求起来“秦先生,再说说呗,后面怎么了”
“是啊,再多说点儿,这安三太见了康熙爷有没有吓尿裤子啊。”
“哈哈哈”旁边有人在笑。
秦致远却是不理他们,微微一笑之后,茶馆伙计给他拿了水烟筒过去,秦致远拿出洋火点了水烟,咕噜咕噜抽了起来。
大伙儿一看,得,这都开始抽水烟了,准是不能再说了。
这是下午时分,谁家没个正事儿啊,书茶馆里下午人是最少的。能来这儿都是书腻子,大家都是懂行的人,知道这会儿该零打钱儿了。
茶馆角落蹲着两人,一大一小,大的二十岁,名字叫高杰义。小的八岁,叫吕杰诚。两人是师兄弟,都是秦致远的徒弟。
该打钱了,师兄弟俩对视一眼。
师哥高杰义立刻捂着脑袋“哎呀,哎呀,我头疼,我病还没好呢,师弟你去吧。”
小屁孩吕杰诚不满地嚷嚷道“你怎么一到打钱就头疼,我都打好几回了,我不去。”
高杰义却理直气壮道“我可是个病人,我都被人打破头了,一个多月都没好利索呢,我怎么就不能头疼了,我凭啥不能头疼”
小屁孩吕杰诚仰着小脑袋,插着腰,怒气冲冲瞪着他师哥“你看你那样儿,哪有半点病人的样子。你被敲在头上还是被敲在脸上,把脸皮都敲厚了你以前不这样啊。反正我不去。”
高杰义顿了顿,又道“我去也不是不行,但你得答应我一条件。”
吕杰诚问“什么条件。”
高杰义道“明早你刷马桶。”
小屁股愤怒地大叫“凭什么,我都刷一个多月了。”
高杰义一摊手“那也不差这么一天了嘛,答不答应不答应,你自个儿伺候刘八爷去,大不了我往师父跟前一趟,我头疼又犯了了,最后还是得你去,还白白挨一顿数落。”
吕杰诚被高杰义的无赖行径给委屈坏了,最后只能含泪答应。
高杰义见小屁孩答应了,他得逞地坏笑两声,便拿了一个青缎的瓜皮小帽扣在脑袋上,然后拿上一个小笸箩就过去打钱了。
这是旧时作艺说书的一种形式,这年头说书没有直接卖门票的,都是说一段儿之后让茶馆伙计或者自己小徒弟拿着笸箩去向听众打钱,要到多少算多少。
而等到要打钱的时候,说书先生会在这里停顿一下,留出打钱的时间来,这里行话叫做驳口。说书不能随便停下来,不能随便哪里停下来,就让人打钱了,这样没效果。
比如你说今儿天气不错,然后就让人打钱,这观众谁理你啊。所以必须得留一个小扣子,把观众吸引住了,不赶紧给钱没法往下听,这样才行呢。
零打钱这种形式一直到后来新中国才消失的,因为后世都是卖门票的,没人下来打钱,所以评书里面的驳口技巧也就消失了。
而打钱这活儿真不好干,为什么呢,听众鱼龙混杂的,什么人都有。遇上好说话的,那还行。遇上难办的,人家拿话挤兑你,或者羞辱你,这就很难堪了,所以这也是为什么吕杰诚这小孩儿不想去打钱的原因,最主要的是今儿座上还有个难弄的主儿。
高杰义过去打钱,也不多话,就是露个微笑。人家愿意给,他就道一声谢,别人不愿意给,他也绝不多停留,更没有多讨要,免得人家面子上下不来。
这年头有钱人不多,但是愿意来听玩艺儿的,都是会花钱的主儿,厚着脸皮进书茶馆的人还真不多。当然了,露天撂地那种围着凑热闹的主顾大多都是不肯花钱的,所以撂地赚钱也被艺人称作是平地抠饼,素手求财。
没多大一会儿,高杰义手上端着小笸箩里就多了不少零零散散的铜板。高杰义是从后往前打的,所以打到前面第二排的时候,遇到那个难缠的主儿了。
第二章 打钱的规矩
这位难缠的主儿是谁呢,说大名知道的人已经不多了,只知道姓刘,家里行八,所以大伙儿都叫他刘八,给个面子的就叫刘八爷。
他是在天桥摆地的。天桥这块原本是个荒地,狗都嫌的地方,也是南城穷人待的处所。还是在清朝的时候,因为天桥做买卖不收税,所以很多跑江湖的小摊贩来了,也就引来了一些客流。再后来等江湖艺人一过来,这边就彻底热闹起来了,所以也才有了今日这般繁华的景象。
当初这块狗都嫌弃的不毛之地,如今价值甚巨。
那么摆地是什么意思呢,刚才说了天桥这块原来是荒地,买卖人过来都是摆地摊的,江湖艺人过来也是撂地卖艺的,观众都是围在旁边站着看的。但是这种作艺方式叫做雨来散,风雨一来,观众就走了,或者等到要打钱的时候,人家也就拍拍屁股走人了,赚不了什么钱。
刘八这群人眼光比较长远,很早就看到了商机,但是他们又没多少钱,所以没法圈地盖房子造茶馆办游艺场什么的,不过他们又想到了一个新招。
占了一些小块零散的地儿下来,去买一些顶棚桌椅板凳,临时搭了一个小棚子,里面摆好板凳,然后租给艺人做艺,这个形式叫做摆地。有个地儿框着,观众就不太会跑了。
然后他们跟艺人是二八下账,艺人拿八,他们拿二。别看这区区的两成,刘八可有好几块地儿呢,据说他一天的收入得有两三块现大洋,这就相当不少了,没看这刘八爷现在天天端着茶杯跑茶馆,日子过得多潇洒。
这得佩服人家的商业眼光啊,当然也有那好事儿的给刘八取了个外号,叫刘板凳,因为人家靠板凳吃饭。
这刘八坐在桌边,桌上摆着几盘点心干果,盖碗茶里飘着沁人的香气,茶具和茶叶都是刘八存在茶馆里的,他每天都来,大主顾都讲究。
刘八早就看见高杰义了,斜眼瞥了一下,嘴角憋着笑,放下手上瓜子,还不等他说话呢,高杰义先来了一句。
“哟,八爷,您吉祥。”高杰义叫得大声。
这一声反倒是把刘八给叫得愣住了。
台上的秦致远师徒都愣了一下,就连给师父告状的小屁孩都诧异地看了过来。
刘八一时没反应过来,就呆呆回了一声“啊”
高杰义走到刘八身边,笑着说“八爷,好些日子没瞧见您了,今儿您可得多捧场啊。”
刘八微微有些诧异地看了高杰义一眼,然后问“你伤好些了吗”
高杰义道“托您福,已经没事儿了。”
刘八也笑了,打趣道“哟,你这一伤,倒是把木鱼脑袋给弄的开窍了啊,现在倒是挺会说话的,人瞧着也机灵起来了。”
台上的师徒俩也对视了一眼,连刘八这种外人都能看出来的东西,他们作为高杰义身边的人怎么会不知道呢,这爷俩也正纳闷呢。
高杰义却说“那是呀,都说八爷您是阔气的主儿,今儿是打算给大赏钱的,而且是一次赛一次的高。碰到这么好的主顾,我能不机灵着点嘛。”
“嘿,真会说话啊。”刘八笑着端起杯子,呷了一口茶,放下茶杯他拿出来一块现大洋,对着高杰义道“小义儿,别说八爷不关照你,你好些日子没来了,今儿来打钱,八爷头赏你一块现大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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