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剧大师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蝶十九
荣春堂戏院里,安天奎口中那个如果他能赢,就把自己的嘴巴给王野当夜壶的程小楼,此时在全场瞩目下提着大红嫁衣戏服的裙摆,不疾不徐的正登上戏台。
他再次从角落里出现在众人眼前的那一刻起,那些还在为薛一山那出猛虎跳涧喝彩、叫好的声音,不知不觉间都停了。
就好像在程小楼那身大红嫁衣戏服下,隐藏着一个从画中走出的,属于古代仕女的灵魂。
哪怕一丝丝的惊扰,都是对她的亵渎。
程小楼就那么一步步走到戏台正中,静静地站在那里,双手自然放在胸前,脸上无悲无喜,仿佛一个精致漂亮的木头人一样。
伴奏响起。
“当……”
单皮鼓轻轻一敲,台上的程小楼像是突然活了过来,眼珠微微一动,嘴角向上一勾,浅浅低头,瞬间就变成了即将出阁的待嫁新娘。
司鼓由缓转急,月琴一起,程小楼便捏着兰花指款款而行,步子迈的很小,每一步都走的娇柔温婉,一颦一笑间就让台下观众仿佛看到了一个俏生生的大家闺秀。
“怕流水年华春去渺,一样心情别样娇。”
程小楼朱唇轻启,眉眼随指尖而动,一开口便让台下所有人都惊住了。
他的声音空灵优美,温婉动听,还有一种软糯的慵懒,哪怕不见其人只闻其声都能让人脑海里自然而然的浮现出一个黛玉般的女子来。
而且他的吐字非常清楚,京韵十足,声音随着唱词如山间清泉般缓缓流出,时而平缓轻柔,时而奔流直下,时而像撕丝裂锦,时而又像藕断丝连。
这种新奇而又独特的唱法,就连台下坐在第一排的几位梨园前辈都是第一次听到。
场中所有人记得程小楼原本正常说话时的声音,浑厚而充满磁性,虽不是最纯粹的男中音,那也已经跟男中音差不多了。
可他一开口唱戏,声音完全就变成了另外一个极端。
台后坐在镜子前正在卸妆的薛一山,在他开口唱出第一个字就下意识停了手上的动作,屏住呼吸凝神静听。
026《锁麟囊》
寥寥四句唱词,程小楼便将一个千金大小姐娇憨、矜持的神态,表现得淋漓尽致。
他吐字清晰,唱词也简单易懂,台下听完这一折的众人都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这段四平调是一位千金大小姐挑选嫁妆时的唱腔,开始的极其简练,一开口就直扣主题,没有半分多余的解释。
其实台下这些人并不知道,原本这出戏最开始的时候还有府中仆人进行铺垫解释,不过碍于实际情况,程小楼就将那些铺垫和旁白都砍掉了。
毕竟,他如今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半点根基,连个跨刀配戏的班底都没有。
但就算只取了唱段部分,程小楼以自身的装扮、身段、眼神、唱腔,还是完美的把他想表达的东西呈现了出来。
第一折原本就只是个引子,这出戏最精彩的部分其实是第二折。
一身大红嫁衣戏袍的程小楼起身走了几步,再次凌空坐下。
他这几步虽没有唱词,仅仅只是几个简单的动作就把出阁、上轿,表现的清清楚楚。
司鼓继续,月琴再起。
第二折“春秋亭”便袅袅而出。
“春秋亭外风雨暴,何处悲声破寂寥。
隔帘只见一花轿,想必是新婚渡鹊桥。
吉日良辰当欢笑,为什么鲛珠化泪抛”
程小楼寥寥几句就让很多人眼前浮现出了一幅幅清晰的画面。
出门时的风和日丽,变成了春秋亭外疾风骤雨,恰巧遇另外一顶花轿也在此避雨,跟她的花轿和迎亲队伍相比,另外一行就显得非常寒酸了。
或许是另一顶花轿中的新娘看到自己的贫寒,和程小楼这一行的富贵,两相对比之下悲从中来,抑制不住的低低抽泣起来。
顿了顿,程小楼作出疑惑同情之色,随着伴奏继续唱道:
“耳听得悲声惨心中如捣,同遇人为什么这样嚎啕
莫不是夫郎丑难谐女貌莫不是强婚配鸦占鸾巢
叫梅香你把那好言相告,问那厢因何故痛哭无聊。”
唱到此处,程小楼作凝神静听状,似乎台上真的有一名叫做梅香的侍女,前去旁边的花轿问询。
“梅香说话好颠倒,蠢才只会乱解嘲。
怜贫济困是人道,哪有个袖手旁观在壁上瞧
蠢才问话太潦草,难免怀疑在心梢。”
你不该人前逞骄傲,不该词费又滔滔。
休要噪,且站了,薛良与我去问一遭。”
显然侍女梅香的回答不甚满意,程小楼这一段唱腔分明是在责怪她不会说话,不轻不重的将侍女责骂了一番后,又派另一个名为薛良的侍从再去询问。
这一段程小楼唱的又急又快,把一个千金小姐的担忧与任性表现的活灵活现。
“听薛良一语来相告,满腹骄矜顿雪消。
人情冷暖凭天造,谁能移动它半分毫。
我正富足她正少,她为饥寒我为娇。
分我一枝珊瑚宝,安她半世凤凰巢。
忙把梅香低声叫,莫把姓名信口哓。
这都是神话凭空造,自把珠玉夸富豪。
麟儿哪有神送到积德才生玉树苗。
小小囊儿何足道,救她饥渴胜琼瑶。”
在得知另外那顶花轿中的新娘因为家里贫穷,想到自己出嫁寒酸,以后日子难过而哭泣,程小楼扮演的小姐便大大方方的将自己手中的锁麟囊慷慨相送,并且还不让侍女梅香告诉对方自己的名字。
这两折戏加起来也只有短短六七分钟的时间,整个戏台上没有一件道具,更没有人为他跨刀。
但程小楼就凭自己一个人,将一个富家小姐的不知生计艰难,却心地善良,虽贵为千金,任性挑剔,却极尽惜弱怜贫,慷慨
027 群情激奋
今天来到荣春堂的每一个人都知道,这不只是一场普通的京剧演出,更是绵山城梨园界十多年来的第一次轧戏。
两出戏如今都已唱完,孰优孰劣,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杆秤。
“完了,这下全完了!”
站在帘子后面的吴满屯一脸颓败,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岁。
他做梦都没想到,花重金从省城请来探花楼的薛一山,最后还是输了轧戏。
太和春戏班的其他人脸色也都不好看,倒是作为生力军的薛一山反而例外,他不仅没有因为输掉这场轧戏而沮丧,反而显得非常兴奋和激动。
从第一眼看到台上的那个人儿,薛一山的目光就再也没从他身上离开过。
站在台上的程小楼虽然明知道帘后有十几双眼睛在背后盯着他,但他却恍若未觉,连半分回头看一眼的意思都没有。
“感谢各位梨园前辈和伶届同行前来见证这场轧戏,同时也非常感谢在场所有朋友的厚爱与支持。”
待段蓝泉拄着拐棍一瘸一拐的走到自己身边后,程小楼跟他对视一眼,两人很有默契的同时朝台下再次鞠了一躬。
直起身子,他侧身指着旁边的段蓝泉接着说道:“他是我的师兄,段蓝泉。我师兄跟我一样,都是从小便开始学戏,这么多年来我们情同手足,亲如兄弟。”
见很多人把目光投向段蓝泉后,程小楼又继续说道:“我师兄在京剧上的天赋要比我强的多,专工武生,他对京剧更是爱到了骨子里。可就是这么一位立志为京剧事业奉献自己一生的优秀武生,却因为看不惯太和春戏班班主吴满屯的龌龊行为,被硬生生打断腿,还被扣上莫须有罪名烧了铺盖,你们说这口气我们兄弟俩如何能忍!”
程小楼他爷爷从小教导他身为梨园中人,当有君子之风,为人处世应谦虚、平和、虚怀若谷,只有做到德艺双馨才有机会成为真正的角儿。
不过,经历两世的人情冷暖后,程小楼发现除了谨遵爷爷的教诲之外,在面对诸如吴满屯这般龌龊之人时,还需有金刚手段。
有时候对坏人的仁慈,最后很有可能会让自己和身边的人都坠入深渊,万劫不复。
在决定用轧戏来决定这场恩怨的那一刻,程小楼便已经决定不出手则已,既然动了手就绝不给对方半分喘息的机会。
也正是基于这个原因,他才会选择《锁麟囊》这出程派的代表作作为轧戏的码儿,一举碾压吴满屯和他的太和春戏班。
轧戏结束,到了收获胜利果实的时候,程小楼自然不会手软。
哪怕因此给众人留下一个锋芒毕露,赶尽杀绝的印象,他也在所不惜。
“我们和太和春戏班的恩恩怨怨,或许各位也都有所耳闻,在此我就不再多做赘述了,根据老祖宗留下的规矩,作为输掉轧戏的一方,应当众向赢的一方斟茶赔罪!”
程小楼大致扫了一眼台下众人的表情,猛然转身盯着帘后的吴满屯厉声大喝道。
“对,斟茶赔罪!”
段蓝泉也眼睛泛红的死死盯着吴满屯大吼道。
“听说太和春那个姓吴的班主,前些天差点亲手把程老板送到一个富商床上啊。”
“卧槽,还有这种事这个班主真他妈该死!”
“程老板他师兄就是为了就他,才被打断了腿。”
“斟茶赔罪太轻了,要我说就该把那个姓吴的班主剁碎喂狗!”
……
程小楼和段蓝泉跟太和春的恩怨,这几天在绵山梨园行已经传的沸沸扬扬。
以前一直没有实质性的证据,很多人都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将那些传言当成
028 疯狂的戏迷
程小楼看看一脸惊恐懵逼的吴满屯,又看看台下群情激奋的戏迷,忽然也有些傻眼了。
他扫了一眼已经涌到戏台前的几十号人,发现有个体重起码超过两百斤的胖子,正撅着屁股跳起来奋力往台上爬。
剩下的戏迷好些都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个个都是一副摩拳擦掌的样子,看的程小楼头皮都麻了。
“师兄,现在这是怎么个情况”
程小楼微微侧了侧身子,用只有他和段蓝泉两个人听到的声音问道。
“大概,好像,可能……是为咱们抱不平吧。”
段蓝泉拄着拐棍咽了口口水不太确定的回道。
“……”
程小楼猜到了开头,却没猜到结局,说来说去还是因为他对自己今天的扮相,和在台上的表演没有一个足够清晰的认识。
太被戏迷喜爱追捧,有时候也让人头疼啊。
以前程小楼听说有人迷梅兰芳大师迷到分不清自己是男是女的地步,就连慈禧太后都爱他爱到骨子里,让他做了自己的面首。
还有传言说他跟那段时期的每一任“北京王”都关系匪浅,其中就包括袁大头、吴佩孚、段祺瑞、张作霖……这样的大军阀。
当初程小楼一直觉得传言太假,怎么可能有人真的能及万千宠爱于一身,而且还是男女通杀。
直到现在,他才真正明白一位“样好”、“嗓亮”、“身段好”、“唱功好”、“眉眼好”的青衣,站在戏台上的时候确实能散发出不俗的魅力。
也是亲眼见识到台下这些戏迷的疯狂,他才隐隐觉得关于梅兰芳大师的有些传言,恐怕并非空穴来风。
当然,程小楼从未怀疑过梅兰芳大师的人品、修养和职业操守。
只有出污泥而不染者才能成为真正的伶界大王。
看着台下一些戏迷纷纷替他抱不平,言辞激烈的讨伐吴满屯,他一时间也有些不知道该怎么收场了。
如果放任不管,程小楼甚至怀疑吴满屯会被那些疯狂的戏迷给活活打死。
“吴满屯虽然可恶,就算真的被打死也是罪有应得,但他却不应该死在这个戏台上,更不应该死在这些戏迷手里。”
想到这里,程小楼转头看了一眼已经被彻底吓懵的吴满屯,深吸了口气朗声说道:“诸位,诸位,诸位!请先静一静!”
他一连唤了三声“诸位”,台下那些激动的戏迷才慢慢安静下来。
几个身手最灵活的青年,这会儿已经爬上戏台的边缘,要不是程小楼及时开口阻止,恐怕吴满屯已经倒霉了。
“这几位朋友,请你们先下去好吗”
程小楼冲戏台边缘那几个人客气的笑了笑,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说道。
几人齐齐点头,想也不想的便转身跳了下去。
“谢谢。”
程小楼不吝笑容,向他们轻轻颔首致谢才看向前方继续说道:“小楼感谢诸位朋友为我抱不平,诸位的心意小楼明白。”
“不过,我们梨园行有梨园行的规矩,轧戏的规矩更是数百年的祖师爷传下来的,输的一方需斟茶赔罪。吴满屯虽然作恶多端,也确实可恨,但不管怎么说,我曾经也叫他一声师傅。小楼在此恳请诸位,让我以行规处置如何”
程小楼一番话说完,工工整整的再次向台下所有人行了一礼。
当你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你。
为这具身体和段蓝泉报仇固然重要,但程小楼有自己的处事方法和底线,他更不想做一个凝视深渊的人。
“程老板讲规矩重情义,只是太便宜那个老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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