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谋断九州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冰临神下

    两人就此告别,那份洛阳尹的公文在孟津无效,进入河东之后还能得到官府承认,徐础找到大路,问明方向,五天之后赶到晋阳,人困马乏,心情稍定,他至少还有十天时间求取救兵。

    没想到尚未进城就吃个闭门羹。

    徐础只得先找客店入住,他还剩下一些银钱,疏通一下,应该能找到人向城里通报一声。

    为节省花费,他特意找一间小小的客店,结果又吃一回闭门羹,掌柜看上去是个老实人,一见客人进来就摇头,我们这里不收客人。

    这里不是客店吗?徐础以为自己的破旧穿着引来误会,伸手入怀要去掏钱。

    掌柜依然摇头,外地人吧?去小荣庄,那里不收钱。

    不收钱?

    对,白吃白住,外地人都在那里,你是刚到的吧?

    晋阳人的待客之道有些特别,徐础打听明白小荣庄的位置,拱手告辞,牵着瘦马背城而行。

    小荣庄离晋阳城不远,但是要从官道拐到一条小路上,徐础一路打听着,天黑前赶到这个允许白吃白住的地方。

    小荣庄属于当地的一家富商,禁止外地人进城的命令传出之后,他将所有被困者带到庄中,好酒好肉养着,态度和蔼,却只字不提原因。

    徐础路上遇到两名同行者,他们也是刚刚赶到,来自冀州,见徐础衣裳虽破,但是牵着马,容貌不凡,因此主动攀话,互道姓名之后,很快就说到天下形势。

    沈牧守拒绝进京,我还以为他有大志,收拾东西赶来投奔,连回程的盘缠都没有,谁知道竟然连城都进不得。

    莫急,这小荣庄想是得到沈家授意,接纳四方宾客,待城中妥当之后,沈家父子必然亲自出城相迎,待你我为上宾。

    听了一会,徐础问道:两位因何从冀州赶奔并州?

    一名书生斜眼看他,你想说我们冀州无人吗?

    不敢,只是好奇。

    冀州自古人才辈出,如我两人,堪堪能排入前十吧。可惜,冀州虽有人才,却无英雄,皇甫父子先被诳入东都,又陷于秦州,全州无首,良禽众多,只能另寻良木。

    徐兄从东都而来,在那里看出大厦将倾,应该容易些。

    是啊。徐础笑道,两位仁兄在冀州是怎么看出来的?

    两人谦让一会,一人道:数月前,我仰观天象,见彗星扫帝座,预知万物帝难有善终,此后主幼臣强,必致大乱。又见北天常有赤光,数日不息,且久闻沈并州亲近文士善抚民心,因此顺应天时,赶来投奔。

    另一人道:天象非我所长,但我善观人事,万物帝意欲远征贺荣部,征集数十万民夫运粮筑城,皇甫氏名为牧守,却兼掌军务,一年前我就看出朝廷失误,边疆大臣拥兵,乃是大忌,胜则骄,败则危,或骄或危,皆易生出异心。

    皇甫父子已然陷于秦州。徐础提醒道。

    书生笑道:兵民城粮,四样皆足,乃如引火之物,有皇甫开,或许还能压制一两年,没有他,数月之内必将大乱,比秦州还要乱。我来并州,其实是为避难,那些族人反而笑话我杞人忧天,唉,见微而不知著,祸不远矣。

    两人又问徐础。

    新帝登基,不思改过,反而越发穷兵黩武,我因此觉得天下将乱。

    两名书生大笑,再没追问,显然觉得此人眼界配不上自己。

    一路谈论,很快到达小荣庄。

    庄里早已熟知套路,一名管事带庄丁守在大门口,见有来客,先请到草厅里奉茶,客气几句,询问他们投奔何人认得何人可有引荐者。

    两名书生曾在名士范闭门下受教一年,管事立刻双手捧茶,又客气三分。

    我与沈五公子在东都有过数面之缘,受邀而来。徐础回道,沈耽的确邀请过他。

    管事哦了一声,居然没当回事,待会分配房间的时候,冀州书生皆得上房,唯独徐础被送至另一边的草房里,管事泛泛地道歉,说是房间不够。

    徐础原想通过管事联络沈耽,这时只得另想办法,心中疑惑,不明白沈家在玩什么把戏。

    草房位于庄园边缘,共有二三十间,排成两行,阴冷潮湿,衾被单薄,徐础急行数日,没得挑剔,倒下便睡。

    一觉醒来,外面天已大亮,有人喊开饭啦,徐础翻身而起,揉揉脸,穿衣穿鞋出屋。

    外面阳光明媚,秋风劲爽,吹在身上颇为舒适,更令身后的草房如多年不用的地窑。前方有座孤零零的草厅,四面有柱无墙,中间摆着一条长桌,两边是长凳,两名庄丁守着两只木桶,给众人分饭分菜。

    草房里陆续有人走出来,一半是书生打扮,另一半人或商或农,还有一名和尚,以及几名看不出身份的人。

    走在最前面的一人就没人能看出来历,像是身着便装的军官,又像是看家护院的保镖,嘴里嘀嘀咕咕,进到草厅里看一眼食物,怒道:什么玩意儿?沈家就用这等猪食招待天下豪杰?

    庄丁一边盛饭盛菜,一边笑道:这里是周家,不是沈家。

    那人坐下,拿起筷子大口吃饭,却不忘了反驳,当我不知道吗?周家是沈家的女婿,两家穿一条裤子做同样的事。

    庄丁早得到嘱咐,因此并不争论,给后到者分餐。

    一碗粗粟,几片煮烂的菜叶,上面隐约有些油星,运气好的,能夹起一根肉丝,但要看清楚,那也可能是条小虫。

    有人闷头吃饭,有人边吃边埋怨,徐础听了一会,发现这些人都认得沈耽,原以为来了之后能受到优待,结果还不如普通客人。

    再等一天,我就走。一名书生慨然起身,碗里饭菜已吃得一干二净,肚子里还只是半饱,天下广大,英雄众多,何处不是容身之所?

    有人笑道:宋生,说说哪里还可容身?

    姓宋的书生大声道:哪里都能去得。东都尚有官兵数十万,投奔大将军楼温,可为帐下之宾。冀州无主,正好凭我三寸不烂之舌,说一个州主出来。便是秦州,英雄汇聚豪杰辐凑,唯独缺一个谋主

    众人大笑,纷纷驳斥,宋生寡不敌众,慢慢坐下,向桶里望去,再来一碗。

    庄丁不参与争论,只守着饭菜,笑道:就一碗,不能再加。

    桶里明明还有。

    还有几个人没来呢。

    没来就是不想吃,难不成还等着有人送过去不成?宋生毕竟是客人,没再坚持要添饭。

    徐础吃完饭,起身出厅,心中略感失望,原以为天下俊杰尽归并州,他却没看到一个,或许真正的俊杰都被请进城内?

    徐础一向自视甚高,这时却生出几分惴惴。

    他不愿回草房里,信步在庄子里游逛,先去看望那匹瘦马,见它吃的草料与别的马匹一样,稍感安慰,抚摸它的脖子,轻声道:马分良驽,人分高低,你的运气比我好多啦。

    旁边有人插话道:马分良驽,疾驰而后知,人分高低,遇事方显明,何必斤斤计较于一顿饭食?

    徐础闻言一惊,扭头看去,见一人扶剑走来,身形修长,剑也修长,穿着像是书生,又像是道士。

    阁下教诲得是,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在下姓谭,谭无谓,不敢教诲大将军之子。

    你认得我?徐础又是一惊。

    不认得,但能猜得出来,阁下想必就是朝廷通缉的那位楼十七公子。

    我已改从母姓,徐础。

    徐公子。谭无谓拱手,公子不必着急,沈五公子颇有深谋,不出三日,必然有事相求,且有重礼相赠。




第七十四章 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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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谭无谓惹人注目,尤其是腰间的那柄剑,长得能当拐杖用,必须时时以手扶住剑柄,否则末端就可能拖地——当他偶尔拱手的时候,这种事情真会发生。

    两名庄丁过来喂马,远远地笑道:拖地先生今天起得早啊。

    谭无谓面对徐础时彬彬有礼,对庄丁则昂首不顾,如此一来,庄丁更爱拿他取笑,拖地先生又没赶上早饭吧,俗话说马无夜草不肥,我这里有些夜草,你要不要来点?我这里还有豆子呢,用来添膘最好不过。

    两名庄丁笑个不停,没拿谭无谓当回事,也没在意一边的新客人。

    谭无谓的回应之术就是不理不睬,向徐础道:这边嘈杂,咱们去别处说话。

    请。

    两人走开,远远还能听见庄丁的笑声。

    世间可叹之事不是马分良驽,而是无人识马,令良马困于泥淖之间。谭无谓叹息道。

    两人已经走到庄园边上,目光越过矮墙,能够望见外面的树木和收割后的荒地。

    徐础一时分不清这人是怀才不遇,还是故弄玄虚,拱手道:阁下怎会认出我来?

    我见过通缉告示,公子面容虽与上面描述得不尽一致,倒也大致差不多。来此庄上的人,多为寻求富贵,因此常常炫耀才华,唯公子怏怏不乐,似有心事。因此我猜必是东都的十七公子。

    你看出我是逃亡者了?徐础总结道。

    徐无谓大笑,正是此意。不过我有一事不明。

    何事?

    以十七公子之壮志,又有刺杀暴君之壮举,当受天下豪杰敬仰,一呼百应,可称霸于一方,何以独自沦落至此?

    一路走来,徐础完全没享受到刺驾者的半点好处,摇头笑道:阁下言笑,我与丧家之犬无异,何来一呼百应?

    十七公子曾经‘大呼’过吗?

    两人第一次见面,谭无谓问得却十分直白,好像他们已经熟到可以无话不说的地步,徐础略觉尴尬,想了一会,说:至少我知道,秦州与河上造反的百姓,并不以为刺驾者有多了不起。

    谭无谓笑道:我明白了,十七公子找错人了。

    哦?

    民生艰难,百姓痛恨的不是皇帝,而是贪官污吏,十七公子刺驾,自然得不到推崇。

    那我不必费心大呼了。徐础笑道。

    不然,天下自有痛恨皇帝的人,不是寻常百姓,而是五国豪杰,这些人皆有父兄死于国难,自己身受禁锢,听闻刺驾之事,无不额手称庆,皆欲得见十七公子,当面致谢。

    是吗?

    比如我,父祖皆在梁朝为官,家父临终前,念念不忘复国大业,我受家父遗志,也常怀此志,听闻十七公子事迹,顿觉振奋。

    谭无谓年纪比徐础大得多,这时却躬身拱手,长剑又拖到地上。

    徐础急忙扶起,刺驾乃一时义愤,不敢当此大礼。

    谭无谓挺身道:十七公子改从母姓,令堂原是吴国人吗?

    是。吴国公主的身份并非人人皆知,徐础不愿提起。

    我猜也是如此,吴士锋利,有仇必报。十七公子为吴国报此大仇,缘何不去江东,反而北上并州?

    徐础也问过自己这件事,答案非常简单,微笑道:我不认得吴国人,一个都不认得。

    谭无谓愣了一下,随即大笑道:原来如此。其实并州的确更好一些,乃梁成两朝龙兴之地,西有混乱之秦州,东有无首之冀州,南控洛州,席卷而下东都,或许又将有一朝兴起。

    阁下来此多久?

    一年多了吧。

    一直住在这里?

    沈并州大概是觉得还没到让我疾驰的时候吧。

    这人倒真是骄傲,徐础道:恕我多嘴,阁下有何本领?

    我胸中有雄兵百万。

    哦。徐础不知该说什么了,原来这人的骄傲还没有完全显露出来。

    谭无谓不在意别人的冷淡,反而兴致勃勃,凑过来道:我自幼学习兵法,领悟颇多,可惜身受禁锢,竟无用武之地。

    比如这座庄园受到攻击,阁下可有防御之术?

    谭无谓道:杀鸡焉用宰牛刀?小小庄园,不值得我一守。

    晋阳呢?

    晋阳龙兴之地,非可守之城,当悉众四出,以扩境为务。

    西取秦州东攻冀地南卷洛阳?徐础猜到。

    大致是这个意思,但不可拘泥于此,兵者,诡道也,敌变,我变,敌不变,我亦变,何时攻击何处先攻,皆无定论,全要随机应变。

    然则需兵多少?

    三十万。

    徐础哑然,若有三十万大军,他觉得自己也能平定天下,于是笑道:阁下志向不小。那个,我还有事,要回住处

    徐础拱手告辞,谭无谓却不肯就此结束,竟然跟上来,继续道:我在并州一年有余,深以为就是此时机会最好,不知沈并州在想什么,竟然迟迟不肯举动,待秦州平定冀州有主,大势去矣。西南益州其实也有称霸之资,需北上汉中关中,但不如并州地势便利。东南吴州也有机会,十七公子若去吴州,须记得一事,必先取淮州,北定冀州,然后方可图天下

    一直到草房门口,谭无谓都在讲兼并天下的大计,徐础初时在听,慢慢就失去耐心,守门道:屋内简陋,我就不请阁下进来了。

    徐础关门,谭无谓站在门外仍道:以大势而言,吴州并非首选之地,不过若筹划有术,再赶上一点时机,也有逐鹿的可能,但是胆子必须大些,不可存守成之心。江东少马,所以必须先北上,若得冀州突骑,大事可成一半

    徐础总算有点明白大将军的感受,当时他频繁劝说父亲造反,大将军肯定听得厌烦。

    谭无谓又说一会,最后道:十七公子若去江东,可以带上我。你先休息,咱们明日再聊。

    马维命悬于宁暴儿之手,徐础不想让今天就这么白白浪费,将剩余的珠宝打成一个小包裹,准备用它贿赂庄中管事,无论如何要给城里的沈五公子通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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