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善围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暮兰舟
她经历了家道中落、母亲惨死、夫婿阵亡、父亲离心、继母施虐、偷帖赶考的曲折人生,知道面对现实,要先学会隐忍妥协。
只是,写着违心的话,笔触渐渐变得艰涩起来,思维也不流畅了,到了交卷的时候,只论述了一半。
小宫女收走试卷,监考官当场糊住了“胡善围”的名字,等候考官们阅卷。
胡善围心里忐忑不安,安慰自己,虽然没有写完,但这十七道题目,尤其是四书五经部分写的还不错,这场考试她已经尽力而为,即使落榜,也只能怪她学识不如人。
应考女官列队走出奶/子府,一整天的考试,心理和精力都有些不堪重负,有几个应考女官刚刚从考棚里出来,就失手摔了考蓝,放声大哭。
也有面色惨白,发挥失常的女子像僵尸一样挺直着身躯,木然离开考场。
也有自持发挥稳定、志在必得的女子表情轻松,双目的自信几乎要溢出来。
相比这些女子的大喜大悲,胡善围疲倦的表情简直泯然众人矣,并不突出。
有人轻轻拍了她的左肩。
胡善围回头,觉得面熟,想了想,她是同考场的一个考生,看起来十七/八岁的年纪,身材娇小,圆脸杏眼,也是第一个举手说要如厕的人。
少女好奇指着她提着考蓝的手,“你的手……怎么了”
胡善围的手长满了冻疮,像一个个草莓。她觉得莫名其妙,“哦,是生了冻疮。”
“原来传说中的冻疮长这个样子!”少女惊叹道。
少女咋咋呼呼的,周围的考生不禁都看着胡善围的冻疮手,目光有同情,也有鄙夷。
胡善围觉得受到了冒犯,不再停留,提着考蓝走到了队伍的前列。
少女追过去道歉,急忙中,露出了乡音:“对母局(对不起),都系我衰(都是我的错)。”
胡善围没听懂,少女一拍脑袋,改口用官话说道:“对不起,我从广州来的,我叫陈二妹,我们那边一年四季都很暖和,从未见过冻疮。没想到南京这种江南之地,还会冷的长冻疮。”
其实她以前不这样的,只是去年冬天才第一次长冻疮,胡善围看着自己可怜的手,这场大考抽干了所有精力,她心累,懒得解释,点点头,表示接受了道歉,转身离去。
陈二妹正要再解释,无奈腿短,没追上胡善围。
往南一直走,出了皇城西安门,门外乌泱泱挤满了等候接考生的家人朋友。
“姑娘!在这里!”今早送她来赶考的马车夫挥舞着手中吃了一半的蟹壳黄烧饼,护着她从人群里挤出来,车夫等候多时,买了个烧饼当晚饭,怕错过接人。
胡善围预付了半吊钱的车费,约好考完来接。
等两人挤到马车处,烧饼上的咸香如螃壳般的酥皮都被人群给蹭没了,马车夫三两口吃完,挥鞭赶车。
此时天空月淡星稀,西华门外就是大通街,这条街是一条贯通南京城南北的主干道,道路笔直,天虽然还没全黑,沿街商铺已经点燃了灯笼揽客。
马车疾驰,震得考蓝里的笔墨砚台哆哆直响,胡善围累极了,双目微合,似睡非睡,可是到了某地,身体突然向右/倾斜,表示马车在往高处爬,此时应该在通过某个曲拱桥。
胡善围心悸了一下,下意识的拨开马车窗户。
马车正在经过文昌桥,跨过这座桥,就到了英灵坊的地界。文昌桥下沿河是一排民房,现在已是万家灯火,其中有一间胡善围再熟悉不过。
那是她未婚夫的家。未婚夫战死后,唯一的亲人寡母伤心过度,不到两个月就去世了,那间屋子已经开始空了两年,现在怎么亮灯了
“停车。”胡善围叫道。
胡善围下了车,一路奔跑至未婚夫的宅邸,正要去看个究竟,一对青年夫妇牵着一个男童出来。
这栋房子外墙粉刷一新,门口挂着一个木牌,写着“李宅”二字。
原来房屋已经易主。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泪水从颊边滚落,摔进尘埃,立刻消失不见。
待胡善围回到马车,已面色如常,“走吧。”
回到家里,刚好是晚饭时分,小丫鬟将饭菜端上桌,父亲胡荣不在家,继母陈氏冷着脸说道:“你今日在外头玩了一天,书一本没抄,地也不擦,还有脸吃饭”
胡善围去院子井里打了一桶水,提着木桶,吃力的去了二楼藏。
藏还有不少客人,大部分都是国子监的穷监生,穿着监生标志性青色襕衫,藏的珍本手抄本很贵,他们买不起,基本都在白看。
胡善围拿起拖把在木桶里洗着墩布,说道:“打烊了,各位请回。”
有客人依依不舍的放下书本下楼,但大部分人一动不动,继续捧着书在灯下白看。
这些穷监生都是属陀螺的,不抽不走。
胡善围司空见惯,她要开始赶人了。
胡善围推着拖把来回擦地撵人,“让一让!让一让!小心脚底下!这位客人挪个地,那一位,请高抬贵脚。”
客人怕拖把墩布上的脏水溅到襕衫,纷纷躲避离开,哗啦啦走了一批人。
唯有一个客人,无论胡善围如何施展拖把攻击,那人要么抬左腿,要么抬右脚,就是舍不得放下手中书本。
对付白看的厚脸皮客人,胡善围有
4.金榜题名时
胡善围大快朵颐,吃饱回家,自己给自己过生日,明天她就二十岁了。
胡荣也回来了,因回来的晚,陈氏捧着肚子骂丈夫不知体贴,半天不见人影,还搜了丈夫的身,把钱袋钥匙都放进卧房,不准丈夫再出去。
“没有钱,看你找谁玩去。”陈氏教训完丈夫,将钱袋钥匙放在枕下,回房睡觉。
其实陈氏要钱是假,想让丈夫陪在身边是真,临近产期,又是头一胎,陈氏很害怕。
可是胡荣宁可不要钱,也要单独歇在书房,不想听大肚婆在耳边唠唠叨叨。
唉,明明去年这个时候,还是个温柔可爱的小娇妻,这女人一怀孕就变了,成了悍妇。
入夜,胡荣轻轻敲着女儿的房门。
胡善围考了一天,累极了,已经入睡,听到敲门声,原本平静如水的心思立刻起来:原来父亲还记得今天是她生日!
那一刻,之前的父女间隙立刻消失,冰川瞬间成了热茶,善围兴奋的起床穿衣,点燃油灯,晦暗的灯火都掩饰不住她双眼迸发的光彩。
胡善围开门,“父亲。”
胡荣伸出右手,“早上给你的五两银子一吊钱花完了没有有剩下的话给我一点,我和朋友出去喝两杯。”
热茶瞬间冻成冰川。
不是记得她生日,只是来要钱的。胡善围眼眸的光亮熄灭了,她将剩下三两银子全都还给父亲。
回到被窝,被窝是暖的,心是凉的。
下半夜胡善围做了好多乱七八糟的梦,梦到陈氏产子,她从不要钱的抄书匠,变成不要钱的保姆,整天蹲在井口洗尿布,洗到冻疮破裂,露出森森白骨!
又梦她净身出户,身无分文,流落街头,成了乞丐,冻死在街头,被人用一张破席卷着尸身,扔到了乱葬岗。
又梦到她被人牙子拐卖到了烟花之地,被迫倚门卖笑,不堪受辱,投了秦淮河,河水冰冷,她不知是冻死的,还是淹死……
次日醒来时,胡善围浑身都是冷汗,心想进宫当女官是她唯一一条活路了,一定要考中啊!
她这小半生,爱情辜负了她,亲情也辜负了她,唯有学到的知识对她不离不弃,她能指望的,也有毕生所学了。
喜报传来那日,胡善围像平常那样,在藏抄书。
等待结果的十天,她心若满城风絮,飘来飘去,唯有握着笔杆时,心绪才能安定下来。
铜锣声在成贤街响起,手拿皇榜的天使在两个小火者的搀扶下走出代步的轿子,后面还有两排戴着大帽的锦衣卫。
天使问:“这就是胡善围的家”
后面锦衣卫打开花名册上登记的住址,“没错,公公,胡善围,住在成贤街胡家书坊,户贴的户主是胡荣。”
柜台后的胡荣慌忙跑来,“是,胡善围是我女儿,她犯了什么事她小不懂事,有什么事公公您找我就行。”
天使说道:“把你家户贴拿出来给咱家看看。”
胡荣点头哈腰,早已没有书香门第的清高风骨,在太监面前奴颜婢膝,“公公稍等片刻,钥匙在我妻子手里。”
藏,胡善围心中大喜 ,她放下笔,整理书桌,准备去闺房收拾行李。
总是白百万小!说、还给她付了三两银子饭钱的监生今天又来白看了。他见外头有锦衣卫找胡善围,便问她,“他们找你做什么你一个姑娘家天天在家里抄书,怎么惹了锦衣卫锦衣卫不好惹的,朝中大官都退避三舍,你胆子挺大的哈。”
胡善围本不想理他,但吃过人家三两银子的饭,拿人手短,吃人嘴短,只得解释道:“我要进宫当女官。”
言罢,胡善围摸了一把坐了十几年的书桌,似乎要把桌面的木纹脉络都镌刻都心里去,转身离开,留下目瞪口呆白看监生。
继母陈氏身子日渐沉重,正在打瞌睡,铜锣声和喧哗声将她吵醒,她从卧房出来,看见门口全是锦衣卫,顿时吓醒了,忙捧着大肚子过去说道:
“我就知道这个搅家精迟早会闯祸!胡善围就在楼上的藏抄书,我给你们带路。”
胡荣怒道,“闭嘴!胡言乱语!我要休妻!”
陈氏把肚皮一挺,神气似将军,“休啊,你休了我,你们老胡家就断了香火!”
胡荣立刻萎了。
陈氏对天使说道:“公公,一切都是胡善围的错,和我丈夫无关。一个十九岁的老姑娘,死活不肯嫁人,赖在家里白吃白喝,她肯定有问题!姑娘大了,留来留去留成仇,这不,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停!”天使扬起手,“咱家今天是来办事的,不是来听家长里短的——胡荣,你家的户贴呢”
胡荣从陈氏怀里夺来钥匙开锁,拿出户贴,双手奉上。
天使和锦衣卫都核对了一遍户贴,这时胡善围已经收拾了简单的行礼出来了,准备进宫。
胡善围布衣荆钗,素面朝天,读过书的女人气质就不一样,瞬间将浑身绫罗绸缎的陈氏比到泥里去了。
天使眼睛一亮,如今验明真身,他展开手中的黄榜,“有敕!”
众人纷纷跪下听敕。
天使念道:“经者礼部奏定中宫女职,选通晓书数,愿入宫者,经初选、考试,其中堪任者四十四人,各赐白金三十七两,以赡其家,并令有司赦免家中税负徭役,戒其父兄弟侄各守分,毋挟势侵犯官府。落选者,各赐白金二十两遣还。”
意思是说,经过考试,选了四十四个女官进宫,为让女官们没有后顾之忧,每人赏了三十七两银子的安家费,并赦免家中的徭役和赋税,并要女官劝诫约束家人,莫要因为家中出了女官便仗势欺人。
 
5.逃学
奶/子府。
四十四个女官,每十人一组,搜身检查,胡善围因鞋子的风波站在最后,是最后四个人。
巧了,那个对她的冻疮刨根问底的广州人陈二妹也被选中。
先搜随身携带的包袱,胡善围净身出户,身无长物,只有一个贴身荷包,荷包里放着一枚铁军牌和一瓶冻疮膏。
搜检的女官问:“就这些”
胡善围:“是,就这两个物件。”
这姑娘可以说是有史以来最寒碜的新女官了,连像样的行李都没有。
女官打开白瓷药瓶,闻了闻,“这是什么”
胡善围摊开双手 :“冻疮膏,医手的。”
已是春天,天气渐暖,冻疮面积萎缩大半,但小指和无名指还没褪,像两根晒蔫的胡萝卜。
女官说道:“药物是违禁品,由宫中司药局统一采买 ,不能私自拿进宫。你以后效命宫廷,生老病死都由宫廷承担,会有司药局的医女为你开药疗伤,不用担心。”
女官将药瓶弃之竹筐,筐中各种违禁物件快堆得冒尖了。
第二件是一枚铁军牌,女官念出了刻在上面的文字 ,“金吾后卫,百户 ,王宁。王宁是你什么人”
金吾后卫是都城里禁军,大本营就在北城严家桥以西。
胡善围眼皮一跳,说道 :“他是我未婚夫 ,在朝廷第二次北伐中战死沙场。”
这次选中的四十四个女官,一大半都是寡妇,有一个还是七品的诰命夫人,胡善围这种未嫁的望门寡不算稀奇。
女官在名册上登记过,将铁军牌还给胡善围,“可以了。”
胡善围将军牌放进荷包,旁边的广东人陈二妹所带的大包袱几乎是她身材的一半,衣物首饰,文房四宝等,还有一包尚冒着热气的梅菜鸭油烧饼。
“入口的食物不能带进后宫。不仅仅是你们,就连诰命夫人也不能带食物进后宫。”负责搜检的女官首先将烧饼拿走,欲丢弃之。
陈二妹急忙说道:“这个是我在南京最喜欢吃的东西,丢了好可惜,我能就在这里吃了吗装在肚子里 ,不算违禁吧”
女官觉得有趣,把烧饼一推,“你吃,但是不能耽误大伙时间,一盏茶之内吃完。”
陈二妹两口就解决一个,吃到五个时,噎住了,捂着脖子要水喝,好容易用茶水顺下,油纸包里还剩下最后一个,而陈二妹已经开始反胃打嗝了。
女官正要扔掉油纸包,打嗝的陈二妹流露出可惜的表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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