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善围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暮兰舟
胡善围反应灵敏,让开道路,让官阶高的女官先走。她看见茹司药手里捏着一块洗脸擦手的白布巾,觉得很是奇怪,不过也不便多问。
正月十五那日,女教习沈琼莲放榜,女秀才黄惟德再次上榜,考中了女官。
当天,宫中放了两百多个宫女和五十几名女官,她们背着行囊,从西安门出宫,宫外早就等待着翘首以盼的家人。
“母亲!”
“姐姐!”
“女儿!”
高高的宫墙下,亲人们抱成一团,哭声此起彼伏,她们等待了太久,已经无法自矜回家再哭了,一堵堵高墙隔绝了人们,隔绝不了情感。
谈太医牵着一匹马站在人群里,看着一个个出宫的女人,明知没有希望,他还是鬼使神差的在宫外等候,等待一个奇迹。
一个个女人随着家人走了,他的心越来越冷,直到最后一个女官走出来,和已经成长大人的儿女相认,宫门轰然关闭,一颗心也随之破碎。
奇迹没有出现。
再次受到打击的谈太医悻然牵着马离开,蓦地发现宫墙下还有一个中年男人笼着衣袖等待,从此人的表情看,也是失望。
同是天涯沦落人。谈太医走过去问道:“你等的人也没有出来”
那人说道:“我知道她年岁未到,今年肯定不会出来,但就是忍不住想来看看。”
谈太医见此人长的一表人才,一副儒雅之气,应该是个好人,恰逢心情不好,想找个喝酒,说道:“我也是这样。走,我请你喝酒去。”
那人忙摆手道:“谢谢你的好意,我已经戒酒了。”
谈太医说道:“那就去勾栏喝茶听戏,教坊司奉圣旨用弦乐重新谱曲的《琵琶记》。”
那人道:“我听说过,不过这出戏太火了,一座难求。”
谈太医摆着胸脯,“放心,包在我身上。”
教坊司除了承应朝廷宫廷的乐舞演出外,还设有勾栏,对民间进行商业演出。在京城有两处勾栏,一处在武定桥东面,旁边就是供教坊司乐工们排演的富乐院。另一处就在会同桥的南面。
洪武帝禁止朝廷官员在富乐院游逛,去武定桥的勾栏未免瓜田李下,于是谈太医带着那人去了会同桥勾栏,亮出身份,勾栏里戴着绿头巾的乐工忙将两人送到雅座,那人惊讶的看着谈太医,“没想到你年纪轻轻,居然当了太医。”
谈太医苦笑道:“小小太医,何足挂齿,来,喝茶。”
那人却无心喝茶,像是抓到救命稻草似的,双目发光,连连凑过去发问,“你是太医,应该经常出没宫廷,女官在宫廷是什么地位宫里的贵人们不敢对女官朝打暮骂吧你认不认识一个姓胡的女官她去年刚刚进宫。”
那人在空中比了个位置,“她大概有这么高,有些瘦,大眼睛,长睫毛,长得有些像我。”
谈太医摇摇头,“我们太医不能步入后宫半步,否则就要砍头,只能在乾清宫问诊宫里的人,或者根据脉案和医案开方子,女官们都在后宫,我们见不到。”
“这样啊。”那人双目的光亮瞬间消失,“我还以为太医能出没宫廷,认识我女儿呢,对不起,我一介商人,见识浅薄,让太医见笑了。”
谈太医医者仁心,不忍见他失望,说道:“姓胡的女官我没见过,但是我听说宫里有个胡典正很有名,如今内外命妇都认得她,叫做胡善围,这出南戏《琵琶记》就是她推荐到御前,结果皇上很喜欢,命教坊司谱以北曲的弦乐,改成折子戏,几乎每天都命人演出,《琵琶记》也一炮而红,成为宫廷四大戏之一。”
刚好戏台上开演第二十一出《糟糠自厌》,丈夫不归,又遇荒年的赵五娘被迫吃糠,将白米让给公婆。
听到赵五娘唱“乱荒荒不丰稔的年岁,远迢迢不回来的夫婿,急煎煎不耐烦的二亲,软怯怯不济事的孤身己”时,那人居然当场就哭了,泪满衣襟:
“我可怜的女儿,都是我不好,给她寻了个短命鬼未婚夫,害得她守贞不嫁,呜呜,当初我要别那么心急,逼她改嫁,何至于今日父女宫墙相隔,不得相见。”
那人正是胡善围的父亲胡荣,胡荣因改嫁一事和女儿反目,整日借酒消愁,甚至明知继室陈氏性情大变,折磨女儿,他也忍痛漠视了。
他天真的以为女儿在家里实在待不下去,就会接受改嫁的现实,到时候他会给女儿安排丰厚的嫁妆,风光出嫁。
每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都需要嫁给一个可靠的男人,这是一条举世公认的真理。
胡荣实在想不明白,女人怎么能不结婚呢不结婚的女人,怎么能被世俗所容这不乱套了吗
看着面前哭得稀里哗啦、噎不成声的中年男人,谈太医很难相信面前这位就是宫里风云人物胡典正的父亲。
且说会同桥勾栏里,失意人对示意人。这日正月十五大朝会上,洪武帝宣布了一桩大事件——第四次北伐开始了。
大明已经提前做好各种准备,文武百官都不意外,有种“终于等到你”之感。春暖花开,北元失去寒冷和风雪的天然屏障,到了大明还击的时候。
洪武帝封了魏国公徐达为征虏大元帅,信国公汤和为左副将军,郢川侯傅友德为右副将军,出塞北征。
北元大军严阵以待,在西北调兵遣将。
可是老奸巨猾的洪武帝又封了西平侯沐英为北伐东路军先锋,出征东北,往长城古北口进发,双路夹击。
徐达和沐英,大明帝国的绝世双骄,犹如两把锋利的匕首插向北元。
大明发动双线攻击,军情急报日夜不停地涌向京城,洪武帝自是忙碌,连马皇后也号令后宫日夜纺织,缝制军衣鞋袜,送到前线军士手中。
故,不仅是朝堂,宫廷气氛也紧张起来,连体弱多病的孙贵妃都响应马皇后的号令,翊坤宫的织布机唧唧复唧唧,到了三更方歇。
胡善围听到沐英是东路军的先锋,为处于徐达西路军阵营的沐春松了一口气,还好,父子两个不在一处,彼此眼不见心不烦。
六局一司七个大佬拿着沈琼莲写的榜单,又开始新一轮的“抢人才”。
年纪最大的黄惟德由马皇后赐名,并频频以她为楷模,鼓励宫女读书识字明理,已经是新考中女官们最热门的人物。
七个大佬摩拳擦掌,就像去年争沈琼莲一样,都想把黄惟德收入麾下。
争来争去,都不肯让步,只有使出同样的招数——抽签。
“又来这一套”曹尚宫摇头,“不行,我抽签几乎没赢过。干脆这样,同样是赌运气,我们推牌九。”
曹尚宫打叶子牌、还有推牌九的运气向来不错,选择自己擅长的来。
结果,尚服局的王尚服以牌九最高点数——丁三配二四,俗称至尊宝的牌面赢了所有人!
68.你的名字
西北,大明军营。
王宁是被枕边的呼噜声吵醒的。好吵, 但并不觉得讨厌, 因为这意味着他还活着。
不对, 为什么有人睡在我身边
王宁睁开眼睛, 发现自己身处军营,身边有个人像猫一样蜷缩着,左脚的鞋子都没有脱,应是脱下右脚的鞋子后,实在累极了,倒头便睡。
这人正是那晚迷失谷、满嘴骚话和吴中艳曲的小将沐春, 西平侯沐英长子。
沐春睡相太差, 乱成鸡窝般的脑袋早就从枕头上落下来, 被子也滑倒腰间,只穿着单衣,他侧身睡觉,透过交领的衣襟,王宁可以看见他胸膛里那炳裹着扇套的扇子。
见他睡的死沉, 王宁缓缓伸出手, 轻轻拨开他的衣襟, 握住扇炳, 缓缓的往外抽。
他干了三年斥候的工作, 偷看东西这种事情驾轻就熟。
可惜抽到一半, 沐春来自父母强悍的将士血统, 肌肉先于大脑做出反应, 眼睛还没睁开呢,就迅速翻身而上,骑在王宁身上压制对方,“有刺客!”
王宁的箭伤顿时剧痛,大呼:“是我!”
沐春这才醒过来,“你刚才为何偷袭我”
王宁镇定的说道:“是你睡觉的时候翻身,压在我的伤口上,疼的很,我把你推开。麻烦你快下来,我的伤口好像被压得开裂了,好不容易逃脱元军追杀,恐怕要死在你身下了。”
“哦,对不起。”沐春翻身下去,对外面大吼道:“军医!”
沐春像个猴子似的蹲在王宁身边,安慰他,“这个军医是我爹给我的,医术高明,放心,他不会让你死的。”
军医来看王宁的伤口,大多伤在后背,幸好穿了盔甲,没有致命伤。军医给他重新上药,包扎伤口,还一边埋怨沐春,“大少爷,您不要在这里骚扰病人,这里是主帅大帐,您为何不去自己的营地睡觉。”
王宁暗道,我居然睡在北伐大元帅、魏国公徐达的营帐里!
沐春说道:“我嫌弃他们太臭了,身上跳蚤又多,能活活把人咬醒。”
军医说道:“您自己也臭啊,莫要把跳蚤传给病人。这一位是大元帅交代过要好好照顾的病人。”
沐春闻了闻咯吱窝,“叫人打水来,我洗个澡。”
军医提醒道:“大少爷,这是大元帅的帐篷。”
“对哦。”沐春一拍脑袋,跑到对面元帅发号施令的大帐篷里,门口守卫不让进,沐春说道:“我有急事找大元帅,关于那个受伤的斥候。”
守卫这才放行,魏国公徐达正在沙盘前推演布阵,沐春说道:“通风报信的斥候已经醒了。”
被我压醒的。
徐达说道:“命人好好照料,他的身份已经暴露,不能再回北元枢密院,要跟我们一起班师回朝。”
沐春:“是,还有一个问题,大元帅,我可不可以在您的帐篷里洗澡”
徐达提携沐春,除了看中他是个人才,还有当年他外公郢国公冯国用的救命之恩,把沐春当做子侄辈看待,闻言莞尔一笑,“去吧。”
沐春一蹦三尺高,“多谢大元帅!”
回到元帅大帐,军医已经换完了药,众目睽睽之下,沐春脱了衣服就跳进木桶里,小卒提来热水,按照他的吩咐,从头顶浇水,沐春舒服的直哼哼。
相处小半年,军医已经被自家大少爷不要脸的言行折磨到麻木了,不再出言纠正,掩面而去。因为他们发现,越是提到西平侯沐英的威名,大少爷就折腾的越厉害,还不如闭嘴。
王宁注意到沐春脱衣服的时候将扇子裹在油光可鉴的里衣里,还放在视线所能及之处,俨然十分看重。
沐春像一条鱼似的水里搅动,搓洗着身体,说道:“大元帅接到你的情报后连夜拔营,急行军到了西辽河,我军大胜。行军加打仗,连续三天没睡觉,累死我了,倒床就睡。刚才大元帅说你的身份已经暴露,不能再去枢密院,要你跟我们一道回去。”
当时情况紧急,倘若元军全部渡过西辽河,再找机会就难了,所以王宁冒险骑马跑到大明军营,被元军追杀,就已经做好暴露的准备。
没有人能当一辈子斥候,王宁对自己未来的预测,是干到某天被人发现,然后服毒自尽,一了百了,以免受不住酷刑,连累别的斥候。
为此,王宁随身带着毒/药,准备随时牺牲自己。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他要回家了。
家里母亲去世,未婚妻进宫当了女官,选择了仕途,他回去能怎样
沐春以为“齐刘海”苦尽甘来,会很高兴的,没想到对方一点反应都没有,不禁好奇,“你这次立的大功,足够封官拜爵,衣锦还乡多好啊,怎么苦着一张脸反而不高兴了”
王宁敷衍道:“我们做探子的,习惯喜怒不行于色,掩藏自己的情绪,不要让别人看出来,我现在其实挺高兴的。”
搓完了上半身,沐春将左腿搁在木桶边缘,开始搓下半身,“隔行如隔山,你们这一行太难了,我干不了。我这种人,高兴了就笑,愤怒了就放声大骂、就找人打架,非得把情绪表现出来,否则会憋死的。”
王宁看着脏衣服里裹着的折扇,试探着问:“你要是喜欢一个人呢”
沐春嘻嘻笑道:“当然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鸳鸯被里睡成双。”然后,沐春开始边搓边唱一曲《牡丹亭》的《胜葫芦》:
“我这里软玉温香抱满怀,阮肇到天台,春至人间花弄色,将柳腰款摆——”
啪!
瓷杯落地,摔成碎片,打断了沐春的歌声。
王宁拿起床边案几第二个茶盏,“对不起,我大病初愈,一时手颤,没拿稳杯子。”
不知为何,明知从时百户那里得知沐春“外强中干”,实际上还是个童子鸡,毫无实战经验,可听到沐春的歌声,王宁还是无端觉得愤怒,故意砸了杯子,打断他的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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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这个永春伯坏得很
沐春已经不是以前的沐春,知道奉天殿不是沐家的西平侯府, 论功行赏仪式隆重, 连国玺都请出来了, 不是他能撒野闹腾的地方。
帝后宠他是事实, 但帝后并非没有原则的宠爱,秦王犯了大错,照样贬为庶人,发配边疆充军。
故,沐春气得灵魂出窍,也不得由着脾气, 当场和骗了他的心(称兄道弟), 还骗了他的身(洗澡时出来倒水)的王宁狠狠打一场!
此刻沐春想要揍王宁, 就像他爹沐英想揍他一样的热烈。
沐春跪在西南角,终于等到他了。
洪武帝说着几乎相同的话,只是把名字改成“沐春”,官职改成“羽林左卫指挥使”,官居一品, 领皇宫里的一支禁军, 位置就在皇子们居住的东五所。
这表示信任和恩宠。
沐春三呼万岁, 领旨谢恩。
洪武帝脸上有了笑意, 仔细打量他一番, 对着群臣感叹道:“吾家儿郎已长成。”
封赏仪式后, 照例要赐宴, 众臣跪谢领宴, 宴会上,沐春脸上挂着笑容推杯换盏,心里琢磨找个机会开溜,进宫把王宁这事和善围姐姐说清楚,这事已经瞒不住了。
善围姐姐会生气,也会伤心,她会不会从此不理我……
沐春恨透了王宁,宴会上示意心腹时千户、还有刚刚封了千户的陈瑄等人拉着王宁拼酒——这两个土匪都因立下战功,封了千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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