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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郎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海青拿天鹅

    雒阳的街道,热闹得很早。城门刚刚开启,街市上就已经人来人往,初现繁华。这是我十分喜欢雒阳的地方,相比起钟离县城甚至寿春、颍川那些街市而言,它每天都像过节一样,走在路上,能看到许多别处看不到的新奇之物。

    不过今日,就算是心中无鬼,走在雒阳的街上,也不难察觉出气氛的异样。

    走过一条热闹的大街上时,因得行人拥堵,我不得不慢下来,听到了好些路人交谈的话语,“慎思宫”“太子妃”“皇太孙”“烧死”之类的字眼总是不绝于耳,有时还会听到有人提起皇后。而就算是最无所事事的闲人,亦不再像平日那样一副事不关己蜚短流长的神色,聚首交谈时,或多或少地带着疑虑。

    “避开避开!”

    突然,身后一阵粗声粗气的大喝,人群跟着起了骚动。

    望去,却见不知是哪家的豪奴,一副气势汹汹的阵仗,佩刀执棒,正押送着长长的一队车马。

    两旁的行人纷纷躲开,有些避让不及,竟被推倒,即刻响起一片咒骂的声音。

    但那队豪奴全然无所在意,凶神恶煞,我忙也下车来,牵着马车走到路边去,不与他们争道,以免生是非。

    “霓生,”太子妃的声音从车帏里低低传来,有些不安,“出了何事”

    我说:“无事,夫人安心。”

    说罢,再看向那队豪奴押送的车驾,竟有二三十之多,在街道上排作长蛇一般,招摇过市。

    “这是哪家的家奴好生跋扈!”身后,有人愤愤不平。

    “如今能在雒阳横行的还有哪家。”旁人答道,“自是姓庞的,看这气势,当是庞逢。”

    “庞逢啧啧,也不知这是去何处这般嚣张,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皇家。”

    “皇家如今怎可与庞逢比,你不知昨夜慎思宫出了大事……”

    我没有等他们说完,看那队人马过去了,牵着马车回到大路上,继续前行。

    清早,入城出城的人都不少,各处城门都很是热闹。为了避免麻烦,我特地挑了一处平日人不多的城门,不料,这里亦聚集了许多人,在前方堵得水泄不通。

    而那队庞逢家的豪奴似乎并不在堵塞之列,我站在马车上眺望,只见他们仍然开着道,没多久,便往城外去了。

    “敢问公台,这城门今日怎如此热闹,人人堵在了此处”我向旁边一个看上去要出城的中年人问道。

    那中年人亦一脸迷惑,道:“我也不知,昨日还不是这样。”

    “还能为何。”旁边一个老者摇头道,“我看,八成是因为慎思宫之事。”

    &




89.鸿鹄(上)
    将剩下的钱交讫之后, 赶车人赶着牛车,悠悠朝另一个方向的城门而去。

    我则赶着马车, 沿着雒水一路往东。

    行走了十里之后,约定见面的那处河滩已经在望。此地并非要道, 来往的人稀少,天气寒冷, 亦无游人。

    那河滩的四周, 长满了杂木和高高的芦苇, 可遮蔽来往闲杂视线。

    我将马车在路旁停好, 除去身上的斩衰和一应治丧之物, 这时,太子妃亦从车帏后面露出脸来。

    “便是此处”她问。

    我说:“正是。”

    “沈冼马他们还不曾来到”

    我说:“他们要先到田庄里,还要更换车驾掩人耳目, 须得些时辰。”

    太子妃颔首。

    四下里无人, 太子妃和皇太孙从马车里下来。

    水边的风不小,将车帏吹得猎猎作响, 比城里冷不少, 太子妃和皇太孙却似毫不在意。

    太子妃朝四周张望着, 神色间已经没有了先前的惴惴不安, 亦无方才在车中痛哭时的悲痛,眉间平静而舒展。

    皇太孙则似乎更为兴奋些, 望着头顶飞过的一群水鸟, 满面好奇之色。

    “母亲, 我去那边看看。”他忽而指了指远处的芦苇丛, 对太子妃道。

    我忙道:“皇太孙不可过去,那里靠近水边,甚是危险。”

    “不妨事。”太子妃却道,对皇太孙说,“去吧,小心些。”

    皇太孙抿唇笑了笑,应下,随后往那边跑了过去。那奔跑的模样,教我恍然有些错愕,这才想起来他也不过是个十一岁的小童。

    我搓了搓手,对太子妃道:“此处风大,太子妃还是到马车上去吧。”

    “不妨事。”太子妃说着,只将眼睛望着皇太孙的身影,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片刻,她又望向远处,深深地吸了口气。

    “母亲!”水边上,皇太孙忽而朝太子妃招手,示意她过去。

    太子妃莞尔,随即朝他走过去。

    我也跟在后面,到了水边,却见皇太孙指着芦苇丛里,问太子妃:“母亲,那可是野鸭的巢”

    太子妃看了看,道:“那是鸿鹄。”

    “鸿鹄”皇太孙想了想,又问,“鸿鹄飞得那般高,怎将巢穴筑在在芦苇丛中”

    太子妃注视着他,神色温和,片刻,道:“因为鸿鹄飞得再高,也须得在安宁之地歇宿。”

    皇太孙颔首,若有所思。

    太子妃没有多言,伸手抚了抚他的肩头,转身而去。

    一番奔波,时辰不知不觉地过去,已到了中午。公子他们还未来到,我将早晨预备好的浆食取出来,与太子妃及皇太孙一起分着吃了。

    两人从昨夜到清晨,一直如惊弓之鸟,想来也不曾好好吃过食物。当他们看到那包袱里的烙饼时,目光皆微微一变。不过到底都是皇家教养出来的人,他们不会像我这样饿了馋了便顾不上装斯文,就算没有箸,也要先将烙饼撕碎,小块小块放入口中。带得我也不好意思作饕餮状,只好也跟着慢慢吃起来。

    心中倏而无比怀念公子,在他面前,我永远不必忌讳许多,他就算露出嫌弃状,也并不会真的嫌弃我……

    “你叫云霓生,对么”正用着食,皇太孙看着我,忽而道。

    我答道:“正是。”

    皇太孙道:“你会许多本事。”

    我谦逊道:“奴婢不会什么本事。”

    “你会。”皇太孙的声音稚气却又透着老成,“是你救了我和母亲。”

    我讶然,片刻,道:“是沈冼马、桓侍郎和范少傅救了殿下和太子妃。”

    “不是。”皇太孙神色淡然,“是你出的主意,他们都听你的。”

    我:“……”

    “且昨夜你离开之后,我去看了那些宫人,她们都睡得人事不省。”皇太孙道,“我知道那都是你做的。”

    也并非所有人都人事不省。我心道。

    不过从皇太孙口中听到这样的话,还是让我觉得有些新鲜。方才我还觉得他究竟仍在稚弱稚龄,与寻常人家的孩童一样有贪玩好奇之时,不想他正经说起话来,倒是有几分犀利。

    “陵,专心用食。”这时,太子妃轻声提醒道。

    皇太孙看她一眼,乖巧地继续吃烙饼。

    太子妃将半块烙饼撕碎,放在他面前,看向我。

    “霓生,”她说,“你还未曾与我说,那两个宫人是怎么回事。”她问。

    我将那时放火以及公子杀宫人的事简要地说了说,太子妃颔首,少顷,露出感慨之色。

    “桓侍郎平日文质彬彬,不想遇事之事,亦是果决。”她说。

    我颔首,心中不禁有些骄傲。

    公子这般身份的人,总会让人有些外表风光实则无用的错觉,故而每当他做出事来,总会让人惊异不已。自遮胡关以来的数次危机之事,他处理得都颇有急智,应变之敏锐妥当,便是我也并无更好的办法。而我知道,他之所以会杀那两个宫人,是因为他回来找我……

    每每想到此处,心底总像塞满了柔软而温暖的东西,甜甜的,却有些涩。

    我想,我会因此而惦念一辈子,而其中的遗憾,或许也会让我对他内疚上一辈子。所以,他最后在我走了以后,恼恨我恨得凶一些,最好立刻将我忘掉,转身就去娶一房美妇,让我得知以后也好陡然清醒过来,让那些不切实际的情愫快快消散,各自过回该过的日子。

    你会高兴么心里时常这么问。我当然不会高兴,但我知道,这是最好的结果,无论对我,还是对他……

    “她二人也是我初入东宫便跟随在侧的老人。”太子妃继续道,“不说恩义如山,情分总是有些。我被庞氏拘入慎思宫时,二人决意跟随,我曾觉感动不已,不想……”

    她说着,叹口气,“她二人这般下场,想来亦是报应。”

    “并非报应。”这时,皇太孙道。

    太子妃露出讶色,看向他。



90.鸿鹄(下)
    我啼笑皆非, 他却已经坐得端正,看上去一点也不像开玩笑。

    “公子还是坐到车里去吧。”我说。

    “为何”公子问。

    “霓生的意思是, 你的相貌不似驭者。”沈冲不知何时走了过来, 道, “驭者岂有你这般精细之貌,走在路上, 只怕要引人注目。”

    沈冲就是沈冲,比公子这种向来我行我素的人更能觉察细微之处。

    公子看了看我, 有些疑惑:“果真”

    我说:“公子,你可曾见过驭者有生得像公子这般白净的”

    公子不以为然:“你不也是生得白净”

    这话听得顺耳,不过我仍反驳道:“可两个相貌白净之人同为驭者, 定然非同寻常。且此地靠近雒阳,公子的相貌有许多人见过,若是万一被认了出来,岂不麻烦”

    公子看着我,忽而道:“若是不像, 那便无事了么”

    我一愣, 正不知他何出此言,却见他下了车去, 走到路边一处曾有人生火取暖留下的灰坑边上, 往坑里抓了一把灰。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将灰抹到了脸上, 将一张漂亮的脸涂得像个卖炭的。未几, 他又走回来, 看了看我, 不由分说地将我脸上也抹了一把。未等我挣扎开,他已经涂好,并拉开我企图将脸擦干净的手,打量着我,露出满意之色。

    “这下都不白了,走吧。”他说罢,心安理得地在我身旁坐下。

    沈冲看着公子,讶然:“你便让我一人乘车”

    公子笑了笑:“你如今是期思侯,比我这个小小的亭侯要高得多。你坐车我驭车,乃理所当然。”

    沈冲有些无奈,却将目光瞥向我:“如此说来,我还缺个侍婢,霓生随我共乘,岂非上好”

    我一愣,哂然:“那不可。表公子,我家公子从未驭过车,他若将车赶到了雒水里可如何是好”

    沈冲看着我,目光似有些不明的意味。他淡淡一笑,没有多言,自顾坐到车厢中去。

    待得他坐好,公子像平日桓府的驭者那样,神气地将手中的长鞭抽了一下。

    不料,那鞭子没有在空中响起来,却打在了马的背上,那马一惊,即刻跑了起来,连带我也猝不及防,被掼了一下,撞在了公子的身上。

    “慢些!”我忙抓好车轼,只觉心肝都要被颠了出来。

    “不可。”公子却似乎十分乐得如此,道,“你看范少傅的车马已经要看不到了,再不快些,我等便要赶不上。”

    说罢,他一边放着缰绳,一边大声道:“逸之,坐好!”话音未落,又抽了两鞭。

    马跑得更快,我只得用力抓住车轼,以免自己真的被颠了下去。

    风从雒水那边迎面而来,疾劲而冷冽。公子却转头看着我,笑起来,就算是那脸上脏兮兮的,也不掩得意之色,仿佛一个摆脱了大人管束的孩童。

    公子头一回驾车,的确甚为教人头疼。颠簸了一段路之后,我终于受不了,将鞭子抢夺过来,只许公子操纵缰绳。

    他甚为不满,但没有坚持。将鞭子让给我的时候,他那似笑非笑地睨着我的神色,仿佛他自己才是真正懂得驾驭的人,而我,则是那个非要显示自己比他能耐的无理取闹的人,在他的大度忍让之下,得了逞。

    不过说实话,公子虽是初上手,除了分寸差些,却是颇有章法。不久之后,马车跟上了前面的范景道,一前一后,径自往远处的乡野而去。

    范景道的田庄离雒阳不远,但的确偏僻,周围并无多少人家,倒是适合藏人。主人家的宅院并不太大,不过佃户们住的地方离此地有些距离,比我见过的田庄都远。范景道果然是个读书人,有所有读书人的清高毛病,以为远离俗事便有了超然品格,也不知被佃户们占了多少便宜。

    当然,好处则是佃户们不来打扰,则皇太子和太子妃则可安然住上些日子。为了更好地掩人耳目,我给他们编了身份。范景道给他那哑仆人交代的时候,告诉他,太子妃和皇太孙是他的远房侄女侄孙,近来家中遭难,过来投奔于他,要在这田庄中住上些日子,让哑仆好好伺候。

    哑仆“啊啊”地连连点头,向太子妃和皇太孙行礼,自去给他们收拾住处。

    范景道对二人歉然道:“臣实惭愧,敝舍寒陋,只怕要委屈殿下与太子妃忍耐些时日。”

    太子妃道:“此处甚好,少傅何愧之有,万莫再出此见外之言。”

    终于落下脚来,众人皆有了些释然之色。然而雒阳危机重重,谁也不敢掉以轻心。

    “如今是暂且安稳,只不知往后,殿下与太子妃如何打算”公子率先问道。

    这话出来,太子妃露出些不定之色,与范景道相觑,一时默然。

    我知道公子的想法。先前顾着逃命,走一步算一步,谁也没有功夫多加思考。而如今终于定下来,此事便成了首要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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