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郎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海青拿天鹅
当然,这也是我的秘密,不能让公子看出来。
“公子,” 我故作镇定,却不敢看他的眼睛,“稍后阿冉来送膳,还是让他留下来吧。”
“为何”公子问。
当然是因为舍不得。虽然我对独处也甚为热衷,但总让公子这样的人来干粗活,着实甚为暴殄天物。不过我也知道这理由公子不会接受,说出来他定然又会觉得我小看他,只得道:“他们如今都视公子为主公,哪家主公亲自烧火劈柴公子越是躲避,他们越是好奇,只怕总有人要生疑。”
“主公”二字从我口中出来之后,我的耳根又不禁阵阵发热。
公子却显得比我自在多了,他继续往灶里添着柴,语气不置可否:“疑便疑好了,你说过,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撒谎切不可说得太细,让人捉摸不透方可得逞。”
我:“……”
这话虽听着在理,但我仍不禁疑惑。我曾经对公子说过这样的话么
正当我迅速回忆自己诓骗公子的那些过往,公子拍了拍手上的灰,在灶前站起来,转向我。
“霓生,”他说,“我学做粗活,其实并非只是要笼络人心。”
我问:“哦那是为何”
“我那时想着,若将来要与你四处奔波,定然顾不得带仆从,须得有人烧火劈柴。闪舞”
我愣住。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平和,着一点笑意,却并不随意。那眼睛看着我,颇是郑重。
热气烘上了我的头脑,方才经营的那番镇定心思霎时间土崩瓦解。
“也不会这样……”我嗫嚅道,“仆人总还是用得起。”
这话说出来当然没什么底气,因为公子的想法甚为实在。我如果要带上他,那便不会像是现在这样舒舒服服地隐匿,而是彻底变成逃亡。而既然是逃亡,我和公子便不可能每日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置地买仆,安然是生活。尤其是公子,他那张脸生得有多么妖孽,看看昨日那众人的反应便知道。想要带着他过上默默无闻的生活,无异痴人说梦。
不过话再说回来,能被公子如此惦记,着实让我很是沾沾自喜。同时,还有些愧疚。公子这般心意拳拳,而我竟不肯顺水推舟地笑纳,着实活像个勾引良家又始乱终弃的混蛋。
公子不与我争执,笑了笑,忽而伸手来将我抱住。
“霓生,”他低低道,“我就想像现在这样,谁也不要,只有你和我。”
“嗯……”我答应着,只觉心跳得急,却酥软得好像刚蒸热的蜜糕,甜甜软软。
我也将手环在公子的腰上,呼吸间,尽是他身上熟悉的味道。心中倏而涌起一股冲动,想干脆就这么将他留下好了,那样,我就可以一辈子都这么赖着,听他说这些永远也听不腻的话。
“你……昨夜睡得好么”他又问。
我窘了一下,即刻道:“好。”
“骗人。”他却道,“我大半夜里还听到你在翻身。”
我:“……”
“我不过不惯侧睡,累了自然要翻身。”我嘴硬道,“公子大半夜还未睡着么”
“嗯。”公子道,“睡不着。”
我没料到他居然承认了,问:“为何”
“想我二人日后的事。”
我:“……”
要是说公子有什么总让我束手无策的能耐,那就是他总能大大方方地说出些我说不出口的话,君子坦荡荡,显得我小人常戚戚。
公子看着我,却似料到我这般反应似的,笑了起来,漂亮的凤目闪着微光,格外温润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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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3.白沙(上)
看得出来, 老钱他们对公子这个主公十分上心, 送来的饭菜都做得丰盛精细,无论家常小菜还是海盐名吃,应有尽有, 盛满了两只食盒。
“老钱说这乡下无仆婢伺候,唯恐夫人和主公饿坏了, 让老姜做了许多。”小莺一边将食盒里的饭菜端出来一边道,“他还想再塞多些, 见食盒都放不下了才作罢。”
我将那些饭菜都看了看,心想老钱这世故的,从前给我备的膳可从未这般用心过。
“老钱可有话让你捎来”我问小莺,“馆中如何”
“馆中无事。”小莺道,“不过老钱说,这宅中无人伺候总是不好, 让我和阿冉留下。”
“不必。”公子听到这话, 温声道,“你二人回去吧, 我与夫人不必人伺候。”
小莺瞅着他,又红起脸来,答应了一声, 羞怯地转身走了出去。
我忽然觉得,我其实大可暂时不必担心因为称呼之事在仆婢们面前露馅。因为大概没有人能够在公子的微笑注目下撑过半刻, 而他似乎决意不想留别人在这里, 那么我与他之间如何相处便也就无人知晓了。
公子发话果然比我管用, 小莺和阿冉没多久就回去了。我则与公子一起,慢慢用起早膳。
老姜的手艺确实不错,公子这样口味刁钻的人,就连京城中那些讲究到极致的贵胄家里的饭食,他也能挑剔出各种毛病来,如今吃了两餐竟能安安静静,可见颇为满意。但才吃完,公子望望外面的天色,道:“你昨日说这附近可买鱼,在何处”
我讶然。本以为这饭食合了公子胃口,他便会安然享受,不料,他仍然惦记着去烤鱼。
“有是有,”我说,“这附近有许多渔户,天不亮便出海,此时应当是都回来了。”
“哦”公子颇有兴致,“如此甚好,你与我去看看。”
“公子,”我犹豫了一下,说,“那些渔户的船常年满载渔获,腥臭味甚重。”
公子颔首,却反问:“又如何”
我说:“公子不是最讨厌气味难闻之处”
公子看看我:“你去过么”
“自是去过。”我说,“万安馆用的渔获,有时买的多,须得亲自去看一看才好。”
“你去得我便不去得”公子不以为然,道,“不过挑挑鱼罢了,有甚好讲究。”
他既然这般坚持,我也不再反对,趁天色尚早,与他一道出门去。
这附近确实有许多渔户,我将院门关上,与公子沿着门前小路往南走不久,便看到了好些渔船已经停在沙滩上,摆成一排,几十个渔人正往下卸着货,甚是忙碌。
他们都认得我,见我过来,纷纷打招呼。闪舞而跟别处的人一样,当他们看到公子,皆露出惊诧之色,有两三个人的眼睛还直勾勾的,被旁人打了一下才回神,一边不住地瞟着一边继续干活。
“倪夫人!”一个叫汪劲的人面带笑容地从船上下来,拱手见了礼,道,“夫人今日来亲自挑鱼”
我说:“正是。不过是挑自己吃的,看看诸位得了什么好货回来。”
汪劲笑嘻嘻:“今日收成不错,不但有鱼,还有好些肉贝,又肥又鲜。”
他是郭老大手下的人,专管向这附近的渔户收买渔获,与我也算得老熟人。
“不要贝,就要些鱼。”我说,“可有黄鱼”
“有。”汪劲道,“什么鱼都有,夫人但看。”说着,将几只木桶打开,道,“都是刚卸下来的,夫人若再晚来一步,便要送走了。”
我应一声,正要上前去看,汪劲忽而盯着公子,笑笑:“夫人,这位公台是……”
我这才发觉自己忘了介绍公子,正要开口,却听公子道:“在下周元初,是她丈夫,幸会足下。”
周围嘈杂的说话声忽而安静下来,无论汪劲还是渔人们,皆看着我和公子,目瞪口呆。
我看公子一眼,只见他面带微笑,一派随和自然之色。
我讪讪,只得露出些半羞半喜之色,对汪劲道:“这是妾丈夫,日后还请诸位指教。”
“哦”汪劲随着郭家兄弟闯荡多年,到底是有些见识的,神色很快恢复过来,干笑一声,看看我,“多日不见夫人,原来有了喜事”
我不想多作解释,反正不久之后他们就能听到
144.白沙(下)
那串钱足有上百文, 我从不知道公子竟然还会亲自带着钱, 未来得及阻止, 那钱已经到了汪劲的手上。
汪劲捧着钱,两眼放光, 态度瞬间变得敬重起来。
“公台还要别的么”他笑得殷勤, 一边将钱揣到怀里一边说,“这船上不止黄鱼, 别的鱼也有, 鲷鱼、鲳鱼、带鱼……”
郭维在一旁瞥了瞥他, 满脸鄙夷。
“不必了, 就这些。”公子道。
汪劲笑得更加热情, 连声答应, 忙亲自去挑了三条最肥的黄鱼,又亲自用禾管结起来, 动作麻利。
“你何时回万安馆”这时,郭维忽而向我问道。
我说:“过些日子。”
“哦”郭维神色有些玩味,“我方才在路上遇到小莺和阿冉,他们说你那宅中一个仆人也没有。这鱼你拿回去, 打算如何处置”
我心想, 那两个不省心的,我一时忘了交代,他们嘴上便这般不牢靠。
“不过做鱼, 何人不会”公子淡淡道, 说罢, 从汪劲手中接过三条沉甸甸的黄鱼,一手提着,一手揽过我的肩头。
“回去吧。”他微笑着对我道,声音低缓。
我看着他,只觉一股热气冲上脑门。
四面八方投来的暧昧目光,我咽了咽喉咙,只听自己声音如蚊:“嗯……好。”
仿佛一个到了众人面前就羞得不知所措的乡下小妇人。
话音才落,公子带着我,往小院而去。
这片海滩上的沙子甚是柔软,白白的,踩在上面,深一脚浅一脚,仿佛我的心跳。
公子的手一直搂在我的肩上,似乎全然不觉走得艰难。我看着地上的影子,心底不禁感叹他的身量竟已经比我大出了那么多,连影子都似乎要将我淹没。
走了一段之后,我忍不住回头,那些人还站在原地。汪劲不知跟旁人说着什么,脸上仍挂着灿烂的笑,郭维则望着这边,却看不出面上的神色。闪舞
“怎么了”公子问道。
我回头来,瞅了瞅公子,道:“方才那郭维,常年给万安馆供渔获。虽有时说话粗鲁些,但算得个侠义之人。”
公子淡淡应了声:“嗯。”
“公子此番寻得我,与他也有许多关联。”
公子讶然:“哦”
我知道公子虽然能从侯钜落网之事察觉到了我的蛛丝马迹,但此事来龙去脉必然仍不知晓。如今他既然知道了郭维,此事便也不必再瞒,于是我将郭氏兄弟与侯钜的事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公子听着,渐渐露出了然之色。
“原来如此。”他沉吟,片刻,看向我,“你说此人仁义,却还倒卖私盐”
我笑了笑,道:“他虽倒卖私盐,为人却不差。郭维兄弟二人向渔户收买渔获,从不缺斤短两,也不昧心压价。哪家若有难处想提前用钱,他们也肯借,有时还不要利钱。故而这方圆三十里的渔户都愿意将渔获卖给他们,视他兄弟二人为依靠。”
公子听着,神色间颇意味深长:“哦这手段说来也不过是笼络人心。你对秦王甚为不屑,却说这郭维兄弟是仁义。”
我不想公子会提起秦王,不以为然:“郭氏兄弟与秦王不一样,他们家从祖辈起便是如此行事,在渔户中早有仁义之名。”
公子不置可否。
我叹口气,道:“不过就算他们仁义,公子也不该那般大方。”
公子不解:“甚大方”
“公子方才付钱时,怎不先讲价”我不满道,“一百钱,能将半桶鱼都买下来。”
“是么”公子道,“我是按你说的价买的。”
我亦诧异:“我何时说过价”
“从前你说过,一百钱不经用,便是到了乡下也只能买三条鱼。”
我:“……”
这话我的确说过。那是我到他身边的头一年,过年的时候,公子要给我赏钱,问我一百钱在外面能买什么。闪舞天底下,打赏仆人还要先问行情的主人大约就公子这一个,如此好事我怎可轻易放过于是我就厚颜无耻地告诉他,一百钱买不了什么,就算是在乡下,也不过能买三条鱼。于是那年,公子十分慷慨地给了我五百钱,此后每年也是一样。
公子对钱财一向不放心上,这事我很快就忘了,不想他仍然记得。
“不对么”公子追问道。
“那是从前,如今不那么贵了。”我敷衍地嘴硬道,随即岔开话,道,“公子不是要做烤鱼么再不走快些,待这海上起了大风便烤不成了。”
说罢,我牵起他的手,往院子那边快步走去。
那三条黄鱼的确不错,回到院子里的时候还鲜活乱蹦。我给公子缚起袖子,他随即如在谯郡时一般,取了刀来,熟稔地将鱼剖好。
海边也有许多被浪冲上岸的浮木,我和公子在沙滩上拾了一会,便攒足了干柴。公子在沙滩上就地将柴火架起,将剖好的鱼放在上面烧了起来。
与三年前一样,他凡事一手包办,我几乎插不上手,只得坐在旁边等吃。
今日天气不错,湛蓝的空中飘着朵朵白云,太阳还未升到中天,时阴时晴,海风吹着也甚为凉爽。不过当太阳露脸的时候,我看到公子曝晒在太阳下,还是有些心疼。想了想,我走回院子里去,拿了两顶草笠出来,自己戴一顶,将另一顶戴在他的头上。
公子看我一眼,颊边弯起好看的弧线,继续烤鱼。
海风阵阵吹来,将火苗撩得乱舞。但公子将柴火堆得颇讲究,既不会太小,也不至于太大。我看着鱼架在火堆上,肉色渐渐变作金黄,诱人的香气四溢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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