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现在已经算是孟春入夏的时候,天色黑的晚,平时下班一般都还是夕阳西下,但是自从远方的全面战争开始之后,尚书也好,侍郎也罢,几乎整个建康府之中的所有人,工作都变得没有规律。
不过对于大汉的官员们来说,这已经不是什么神奇的事情,甚至大家不得不承认,他们已经越来越适应于这样的加班加点。毕竟朝廷的薪水倒也从来没有少过他们的不说,前线的将士们都在浴血拼杀,身为朝中衮衮诸公之首,他们自然也要抓紧努力。
前线将士能不能及时享受到后方运送上来的粮食补给,能不能按时拿到自己的拼杀所应该获得的报酬,都在朝堂的掌握之中,不能有任何的差错,自然也不能有任何贪赃枉法之事,否则小则打击士气,大则很有可能影响到整个前线战局。
从大处说,在场的任何人都没有能力承担起来这个罪名,李荩忱也好,御史台也罢,再加上太尉府、内府和白袍,大汉内内外外不知道多少人瞪大眼睛在盯着,“前方吃紧,后方紧吃”,这是李荩忱绝对不会允许的,但凡有碰触到这条底线的,都会不得好死。
从小处说,人在其位当恪尽职守,将士浴血,很多人恨不得也能提三尺剑和他们并肩作战,行以权谋私之事,又于情何忍?哪怕是朝廷本身真的发现不了什么端倪,拷问自己的良心,又如何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诸位,早些回去休息吧,明天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做。”作为六部之首的宰辅唐亦舜因为江南的粮食运送越来越少而已经亲自前往京口坐镇,督促粮草北运,因此现在主持朝堂事务的是户部尚书陈叔慎,此时他先开口说道。
大家也都松了一口气,熬夜大家不怕,但是这样早出晚归一天天的,再钢筋铁骨的身子也熬不住啊,现在环顾四周,谁不是顶着两个黑眼圈,活像成都书院里圈养起来、甚至还有几头送到皇家内苑赏玩的黑白食铁兽?
目送群臣离去,陈叔慎轻轻叹息一声,看向桌子上堆得有如小山的案牍,从各地的告急文书到粮草转运的调度清单,当真可谓是应有尽有,而这意味着明天的工作将会更加的忙碌,这样连轴转的日子实际上才刚刚开始。
第一七零二章 粮食的难题
毕竟现在汉军还只是沿着原本双方已经固定多年的战线一点点的向前推进,尤其是几个主要的战场上,推进实际上非常缓慢,诸如从关中的华阴到潼关,又比如从淮南到淮北,不过就是向前迈进了一步而已。
对于汉军将士们来说,向前迈进这一步或许要付出非常惨重的代价,要进行一场又一场血流成河的战斗,毕竟汉军想要前进,对面的周人可不想后退,每前进一步,也都意味着要用血迫着周人向后后退一步。
这是怎样的战斗,朝内朝外的人们实际上已经非常清楚,朝廷的报纸不断地将前线传回来的战报直接刊登出来,甚至还有撰写文章的记者前往前线写出来一份份纪实报告,字里行间都带着扑面而来的血腥气味,让朝野百姓官员能够更贴切的感受到战争的味道,更能感受到战争的残酷以及那些或许对于他们来说是远在天边的将士们,每日都在做什么。
血污,杀戮,刀剑,泥泞,遍布拦江铁索的江河,浴火熊熊燃烧的山川,飘扬的破碎旗帜,连绵的敌我营寨
这是很多人甚至都没有办法凭空想象出来的场景,但是他们很清楚这些将士们在怎样奋战,在怎样不畏生死。
相对于前线刀刀见血的战斗来说,而今的后勤补给,倒不算什么难事,毕竟大汉的国力早就今非昔比,流水化的生产、战前疏浚开的运河和大量新开辟的道路以及早就由一支支商队摸排清楚的运输路线,让大汉向前一步运送粮食的本事还是有的。
问题就是之后,汉军一旦在战场上取得突破,那就意味着汉军会快速的向前突进北周人的布防情况,朝廷也算是心中有点数,知道周人的防御也就是第一线,一旦第一线被突破,后面就很难再组织起来大规模的、有组织的防御作战,因此汉军只要能够在这条防线上的各个位置撕开口子,就能够直插敌人腹心。
到时候对于朝廷来说,如何满足汉军的需要,及时的将更多的人力物力和钱粮运送到更远的距离上,才是最需要担心的。因此现在朝廷在做的很多事情实际上都是未雨绸缪。
淮北和襄阳以及关中的粮食已经堆积了很多,但是这只是相对于支撑汉军现在作战的,如今确实可以应对各个战线上汉军的需求,甚至汉军发动大规模的集团性作战也完全没有问题,但是一旦汉军开始向北快速推进,那么这些粮食不过是杯水车薪。
毕竟军队北上,那不只是将士,还有随军的民夫、牛马,甚至还有收容的俘虏流民,人吃马嚼每日需要多少尚且不说,从后方向前多运送一步,就需要更多的民夫和车辆、需要更多的牛马,自然也就需要更多的消耗。
当初汉武帝征讨突厥,大将军卫青率领汉军主力横跨大漠,后方的粮食补给几乎已经到了民夫半路上能够消耗掉成才能运送到前线一两成的地步,而且一旦队伍出了什么岔子,比如走错路或者大军再一次向前开拔而导致需要加紧赶路,甚至可以说是十不存一。
也就是说,一万军队出征,就需要至少准备十万军队的物资,才能够让前线的一万军队吃饱喝足。哪怕是汉军不是穿越大漠,而是在平原上向北推进,也必须要做好沿途粮食会损耗大半的心理准备,甚至白袍在战争开始的时候曾经做过测试,从江南转运粮食到大河以北,路上损耗就要有五六成,再加上一些不可抗拒的因素,诸如天气等等,损耗要按照六七成计算才可以。
即使是现在的大汉,也会因此而被掏空的。
毕竟大汉的底子还是当年的南陈,南朝的底子本来就被侯景之乱掏空过一次,因此指望着大汉这些年就能把架子撑起来,还要把里面都给填满,实在是困难。所以现在大汉能够供给如今的战斗,实际上就已经快到了极限。
这也是为什么唐亦舜会很犯愁,甚至亲自跑到了京口督阵。
至于寄希望于能够赶在秋收之前抵达北方主要的粮食产区朝廷可不能把希望完全寄托在敌人着实是废物、甚至就连粮食都不会抢收上。
要知道对手无论是宇文宪还是尉迟迥,都算是当世数得上的名将了,因为种种原因,正面战场上或许很难战胜具有绝对优势的汉军,当然了也不排除他们个人出众的能力甚至还能够挽回一些局面,在其余方面上肯定会尽可能的给汉军制造麻烦。
换句话说,如果能够阻挠汉军获得足够的粮食甚至在汉军已经接收的地盘上再制造一些混乱,就能够阻挠汉军前进的步伐,对于北周军队接下来调整兵力、组织新的防御甚至反击当然是有利的。
当初在关中待了很长时间的陈叔慎,有理由相信,尉迟迥绝对是这么一个滴水不漏、绝对不会给汉军多少机会的人,所以在粮食方面上,汉军更大的依赖还是在后方,后方粮草多多益善,只有后方也到了饿肚子的时候,前方才要想办法自己筹集。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军中粮食难以为继,甚至需要自行筹集,对于士气的打击也是致命的,将士们的心思也会从如何杀敌获取更多的战功转移到如何才能填饱肚子上。
填饱肚子才能干活,这不仅仅是大家默认的生存法则,也是人的天性使然,现在的汉军,还没有思想崇高到为了大汉浴血厮杀而什么都可以不管不顾的地步,所以谁都不能忽略他们的本性。
陈叔慎轻轻叹了一口气。
旁边和他一起承担起来主持朝廷重任的刑部尚书沈君高刚想要开口安慰这个看上去压力很大的年轻人几句,外面突然传来匆匆脚步声,而那些正打算离开的群臣们,也都在门里门外停住了脚步。
“大捷,陛下斩首王轨、攻破清江口;骠骑将军攻破潼关”
传令兵孤零零一个人跑上台阶,因为一直开口大喊的原因,声音都有些喑哑。
周围没有人阻拦他,也没有人说话。
一时间大殿上很安静。
第一七零三章 回来加班吧,诸位
短暂的安静之后,便是如井喷一样的欢呼。
从各部主官到侍郎再到下面的随从吏员,甚至到宫门内外、大殿上下的护卫、内侍们,都拼命地喊着、叫着,乃至于干脆直接把自己的帽子都向天上狠狠一丢!
胜利,大捷!
潼关破了,王轨死了,这说明大汉从关中和淮北两个方向同时取得了大胜!
潼关,这是堵在大汉门口多年的挡路石,现在已经烟消云散,说明从潼关向东直入函谷,汉军将再无阻拦,至于函谷关?现在的函谷关早就不是当初那个秦国能够“凭函谷而拒六国”的函谷关了,在近些年来围绕洛阳展开的战争中,无论是北周攻北齐之洛阳,还是杨坚攻宇文宪之洛阳,函谷关都没有起到多大的作用。
也就是说,汉军接下来的目标,就已经是洛阳了!
而王轨,如果说潼关是一块石头,那王轨无异于一朵乌云。
对于以南陈军队为主体——无论是李荩忱带着入蜀的军队还是后来在江南整编的军队,追根溯源都是南陈的军队——改编而来的汉军,王轨在当初的吕梁之战中给所有的将士都留下来过深刻的印象,尤其是对于不少将门子弟来说,父辈兄长都曾经折辱于甚至丧命于王轨的手中。
这一次李荩忱御驾亲征斩杀王轨,一来再一次让陛下百战百胜的神话变得牢不可破,二来也算是驱散了笼罩在汉军头上的这朵乌云。
同时汉军突破清江口,更是意味着北周人口中牢不可破的淮北防线,在大汉的兵锋下也终究还是被撕裂了。
既然有一个清江口,就必然有第二个、第三个,一直到汉军将整个淮北防线彻底撕开!
其实,没有了王轨的淮北防线,又算得了什么?
再坚固的城和再深的水,如何能够挡得住汉军的火炮和战船?更如何能够挡得住拼命向前的将士?
听到王轨死了,其实别的都已经不重要了。
淮北战线,同关中一样,满盘皆活。
而剩下的中路以及韩擒虎的北路,一个本来就是进展最顺利的,另一个则路途遥远、信息不通畅,而且对于主战场的影响也没有那么大,更多的是起到牵制的作用,所以更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
沈君高激动的举起手,陈叔慎明白他的意思,两人击掌而庆。
朝堂的上一代领头羊和这一代领头羊都畅怀大笑,为这如甘霖一样的胜利消息而欢呼。
这些时日来的担忧,终究在这大捷的吼声中烟消云散!
畅快,当真畅快!
作为后方的官员,他们不可或缺,没有他们也就没有繁忙而不乱方寸的粮食物资调动,但是无论如何他们终究不是在第一线,不能眼睁睁的看着甚至亲自参与到前线的厮杀中,因此这更让他们挂怀前线的战事,并且生怕因为自己的一些过错而导致前线失误。
现在来看,这些担心都不必要了。
前线的大捷,无疑也是在说明后方的保障工作非常到位。
这场大捷,顶着黑眼圈的诸位,也都功不可没。
不过很快两个人就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旋即看向那些欢呼的同僚们。
众人也都意识到了什么,正好对上两人的目光。
一名尚书嘴角抽了抽。
陈叔慎的眼神分明在说,乖乖回来加班吧,诸位!
这一次没有人抱怨,没有人反对。
所有人都转身,重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刚刚传来的胜利消息就像是一针强心剂打在了他们的身上,让他们感觉浑身的血都随着前线将士的呐喊和冲锋沸腾了起来,每个人仿佛都觉得自己充满了干劲。
似乎是和大殿上转身回到位置上的身影相呼应,此时城中的一条条街道上,灯火依次亮起,人们的欢呼声震天动地。
显然这穿过御街最终抵达大殿上的捷报也将整个建康府都点燃。
对于同样翘首等待着前线消息的百姓们来说,这场胜利对于他们来说无疑是振奋人心的。
胜利,前线的胜利意味着他们不再需要和自己的祖辈们一样面对饮马大江的北方胡人而瑟瑟发抖。
固然历史上江南的百姓曾经传唱出来欢迎隋朝军队渡江的歌曲,那也是陈叔宝登基很多年后。
在陈叔宝登基之前,南陈吏治还算清明,百姓安居,尤其是从陈文帝陈蒨中后期到陈顼中前期,虽然南陈内部有几次叛乱,但是朝廷平叛的动作非常快,叛乱集中爆发在荆襄地区,并没有波及到江东,让江东能够在侯景之乱后一点点恢复元气,若不是因为朝廷和民间都有了一定的资本积攒,陈顼也不会出动军队北伐,北伐也不会取得收复淮南这样阶段性的胜利,甚至还有本钱继续向北试探,因此当时也算得上小小的和平和繁荣时期。
一直到陈顼末年皇子们争权夺利、互相倾轧,方才导致南陈的政治体系矛盾加剧,贪污的事情时有发生却常常得不到解决,社会各阶层之间也因为投靠向不同的阵营而导致矛盾迅速激化,甚至一些地方政治黑暗到了民不聊生的地步,到了陈叔宝登基,情况并没有得到好转,乃至于因为陈叔宝大肆任用诸如江总、孔范等投机取巧的小人,并且大兴土木营建宫殿,说一句“怨声载道”也不冤枉他。
因此也不怪南朝的百姓反而会期望着北方同样是华夏血统汉人执政的隋朝打过江来,当然了,从某种程度上来讲,历史本来就是胜利者书写的,南朝的百姓当初到底是不是真的唱着歌欢迎北朝的军队,还得两说,毕竟整个南陈从朝堂到地方,所有的官员都被隋朝打包带走,或是监视于长安,或是发配边疆,因此事实是什么样的,的确也是隋朝一家之言了。
不过作为曾经陈顼的子民,见证过南陈皇子们之间的相互攻讦算计,李荩忱倒是并不觉得杨坚有抹黑南陈的必要。
本来就很黑了,到了陈叔宝时代,皇帝基本上就快变成一个吉祥物,甚至一个后宫女人的话就能够影响到整个南陈政策的走向,这已经黑的不用再黑了,再加点污点不过就是“锦上添花”罢了。
第一七零四章 盼望着
因此,南陈的百姓心向北方并非不可能。
然而大汉的百姓,却不可能心向北方。
华夷有别,在南方百姓的心中,南方终究还是当初东晋衣冠南渡的华夏正统血脉,相比之下,北方蛮夷之辈,不但不服王化、自立称帝,甚至还想要“去汉化”和“鲜卑化”,这就是在开历史的倒车,所以百姓们是绝对不会对北方有太多认同的,历史上也的确是在杨坚取代宇文氏并且刹住了北周“鲜卑化”的进程,南朝百姓才因为之前所述的原因也好,因为北方的强大和富足也罢,开始倒向北方。
在这个时代,杨坚已经是大汉的手下败将和阶下囚了,这种心向北方的事情当然也就不可能发生,而且李荩忱入江南,南陈百姓也从陈顼末年——是非功过分开说,陈顼秉政的早期和中期还是比较勤勉并且政治清明的——以及陈叔宝初年的昏暗之中一下子过渡到了大汉,整个大汉上下充满着蓬勃朝气,朝廷也好,社会各阶层也罢,在共同发展、共同繁荣上达成了空前的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