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姑玉经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白子袖
管事压低了声音,吩咐人将死了的小驼子拖下去,先用破席子裹了寄存到后院柴房去。等办完了喜事儿再派人去小驼子爹那里说一声,然后着人去府衙里通报一声,走个过场就是了。多大的事儿呢,何须慌张。
大家确实很快就不慌张了,小驼子在这里只是个可有可无的人,死了就死了。不会有人好好追查他死因的。他的死丝毫不会影响别人正常的吃喝拉撒睡。
今日玲珑阁的人自然起的最早,一大早管家娘子安排打扮新娘子的人就来了,几位头面齐整的妇女,来了恭恭敬敬向柳缘请个安,就开始服侍梳洗。
虽然只是嫁过去做妾,虽然只是个临时相认的义女,虽然这义女出身低贱,不过要嫁的是翰林老爷。不管人家翰林府那边重视程度如何,柳府这边却一点都不敢轻视。管家娘子亲自盯着这几个仆妇伺候上妆。
昨夜就沐浴过了,现在又清水净手净面,细软的官粉匀出一张白嫩嫩的娇面,青黛描出一对弯弯柳叶眉,软膏点出一星绛红唇,腮边再抹两把胭脂,晕染出两片薄薄的腮红。
一头鸦青乌丝高高盘起来了,矮矮地下堕,堆出灵州府女儿家出嫁常见的花朵髻,别上亮灿灿的赤金钗,鬓边密密压上一排珠花钿。
娇软的里衣外面是绵软的棉袄棉裤,最外面套上红得耀眼的绣花嫁衣。
不管翰林府看不看重这位妾,柳府却拼尽所能地做到最好,柳府是真心实意要结翰林府这门亲。
侍儿扶起娇无力,两个丫环一左一右搀扶着盛装的柳缘出现在陈氏门口向父母行辞别礼的时候,张翰林家娶亲的队伍到了。
刘管家喜颠颠跑进来报喜。
“什么四抬大轿锣鼓齐鸣八样大礼这……怎么可能”
闻听刘管家回报,正在喝茶的柳丁卯惊得一盏茶把持不稳,斜斜地淋湿了自己的腿,烫了半个左手。
这些都不要紧,他兴冲冲站起来,马上更衣出去接客了,就算翰林老爷没有亲自来迎亲,当然这也是不可能的,柳丁卯也笑呵呵亲自出去接应了。
陈氏瞅着站在面前盈盈施礼,就要跪下去磕头的兰花,笑盈盈亲自出手搀扶起来,“好我的儿快别这样了,我们母女之间,哪里来那么多虚礼呢眼瞅着你要嫁到好人家,我这做母亲的心里是又高兴又舍不得……”
说着用帕子轻轻拭泪。
身后忽然扑过来柳万,本来要往陈氏怀里扑,陈氏躲开了,柳万跌在地上,顿时跌了个狗吭屎,他赖在地上哇哇地哭。
陈氏一手抚摸着自己小腹,静静看着,眼里闪出一丝外人难以察觉的嫌恶。“万哥儿,你也老大不小了,以后可不许再缠着母亲了,母亲怀了身子,万一被你扑倒伤着肚子里的孩儿可怎么好”
柳万撒着泼哭个不停,陈氏只能弯腰去哄,好不容易才把他哄起来。
柳万瞪着眼就是不明白,为什么娘亲从前对自己那么好,现在一天不如一天,都不要自己抱她了,这是为什么呢
陈氏被他纠缠得哭笑不得,指着面前的柳缘,“这是你四姐姐,今儿就要出门远嫁了,你看看四姐姐穿了新衣是不是很好看呢”
柳万扭头瞅着,眼里果然显出一片欢喜,笑嘻嘻拍手,“好看,真好看——”
丫环仆妇们也都望着柳缘的妆扮大饱眼福。
谁也没想到柳万忽然尖叫了起来,两个手紧紧抓住陈氏胳膊,“娘。她不是四姐姐,四姐姐不是这个样子,她是冒充的。她是坏人,我从前见过她,她在角院里对小丫环又打又骂,凶得不得了,就是个凶婆子,”松开了陈氏的手,冲到兰花面前。“呸呸呸,你就是个坏女人——”
竟然将一口唾沫直接吐到了那张粉面之上。
慌得婆子们齐刷刷去拉柳万。
柳万像发疯了一样闹起来,按都按不住。他跳着脚大哭,喊着要去流云堂看他的四姐姐。
外面翰林府娶亲队伍里的女客已经被领到玲珑阁来了,玲珑阁就在陈氏隔壁,陈氏赶忙喊婆子们快捂住柳万的嘴。免得他胡说八道。
兰梅李妈等人自然明白大太太忌讳什么。几个人这些日子看到陈氏自怀孕后对柳万的态度远不如过去疼爱,也就跟着对这位令人头疼的小疯子不那么客气了,李妈狠狠地捂住了他的嘴,几个人拽着他往炕上被窝里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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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 思人(为“指舞书剑”加更)
两个婆子刚把柳万抬上哑姑的炕头,看这个瘦小的身子一头栽倒在枕头上,她们就匆匆告辞离开,她们怕那个小哑巴,哦不,小童养媳,怕她忽然反悔,受不了那个小疯子的折腾,再叫她们把人给抬回中院去,说实话,从前的时候大太太对这小疯子是一心一意地疼,所以做下人的谁敢轻看他一眼,现在大太太的态度似乎是转变了,这些变化尤其能从兰梅李妈等近身伺候大太太的人身上看得出来,上行下效,所以她们这些粗使的人更跟着不把这小疯子放眼里了。頂点小说,
说到底,毕竟是一个没亲娘的孩子,又得了这种倒霉的病,那么难照顾,而且一年比一年严重,大太太能坚持这么多年照顾他实在是不容易,所以就算现在她稍微有点倦怠,那也是人之常情,天天月月年年的犯病,谁能受得了呢,想想就可以理解。
两个婆子小跑着出了角院的门,却又忍不住回头看,身后自然没有人追着撵着喊她们再把人抬回去,身后空荡荡的。
角院历来冷清,就连今日府里嫁女这么热闹的时候,想不到这里还是保持着以往的清净,而住在这里的都是女孩子,正是好玩好动爱凑热闹的时候。
“那个童养媳,和她的几个使唤丫环,难道她们就不心慌”
一个婆子瞅着同伴问。
同伴摇摇头,“原来是哑巴嘛,虽然现在好了。但本性还是爱清净吧——我们还是快回去帮忙吧,万一有什么打赏呢,错过了就没我们的份儿了——”
这才是最要紧的。两个人扭着肥肥的脚步跑远了。
“这是药单子,你马上对照抓药,叫浅儿快熬——”哑姑递过来一张宣纸。
兰草接在手心一看,顿时痴了,傻傻瞅着上面的字看。
轻薄的宣纸,上面落着淡淡的墨迹,略微有些歪扭的小楷。这是小奶奶的字体。小奶奶从砸破额头昏迷再次苏醒后,就开始能写字了,写出来的字体好像没有练过书法。写得有些吃力,但是能坚持端端正正一笔一划写出来。
她埋头在写,一个长身如玉的身影站在身侧,静静地看。线香在小炉里安安静静地燃着。
那是多么旖旎温馨的场景。
那身影。那含笑的神态,那俊俏白净的五官,那谦谦玉立的模样……
他望着宣纸上的字好奇地笑,“我不认识啊你这是新创的字体还是哪个偏远小国发明的独特文字我跑遍灵州府请教了无数先生学究都不认识……”
他那么喜爱小奶奶的字体,藏在袖里要带走。
他每年都来柳府过元宵节,独独今年没来,却是为什么呢
他肯定不会知道,有一个人在心里一直默默地牵挂着他。日夜思念,无休无止。
睹字思人。这样的字体还在眼前,那个人,怎么就迟迟不来呢
“快去啊——傻站着做什么呢”哑姑在身后轻轻一推。
兰草惊了,赶忙小跑着拿砂吊子,倒水,泡药,烧火……
浅儿伏在床边拿帕子替柳万擦着不断溢出的涎水。
深儿似乎嫌脏,动作故意慢腾腾的,她心里实在不愤,小奶奶为什么要把这样一个病人带这里来,这不是没事给自己添麻烦吗府里谁不知道这个小爷发病的时候是疯子,发过了简直就是一个小霸王,能把伺候的人折腾个半死,看来以后角院别妄想过清净日子了。
哑姑拿出一个棉布缝制的布袋夹子,打开了,里面一排溜缝制了数十个小隔间,里面密密麻麻装着各种小物件,小剪刀,小刀子,一把银针,各种棉线,棉布片儿,还有新棉花团成的小球。
深儿瞅着,心里说兰草姐姐昨夜才缝的,今儿就用上了,只是不知道小奶奶收拾多么多东西做什么用
哑姑捻起一枚银针,从一个布袋里抽出一片折叠的纸业,她打开了,深儿好奇,早就扯着脖子观望了,只见纸上草草画了一副人身的样子,奇怪的是人没有穿衣服,裸站着,身体上密密麻麻画满了小黑点,有些还标注了小字,现在小奶奶默默地看一眼小字,然后叫浅儿按住柳万,她对着柳万的身子往进扎针。
柳万基本上已经折腾得没什么力气了,直挺挺横躺着,一针针扎下去,他不怎么反抗,只是轻微地哼哼着。
屋子里很快飘满了药味儿。
此刻角院的土墙之外,锣鼓声声,拨儿挠儿嘁嘁嚓嚓,柳缘被人搀扶着上了一顶四抬大轿。
起轿了,挂在四面轿子角上的大红丝绸挽出的大朵花儿,红灿灿摇摆着。
娶亲队伍和柳老爷作揖话别,告辞而去。
身后柳丁卯带着一群家人下人送别到门外。
那些饶舌的婆子们早就悄悄咬耳朵了,“想不到这妮子命真好,翰林府娶亲的仪仗哪里像娶小妾呢,四抬大轿啊——”
“就是,我们一般人家娶正房也就勉强请得
108 其罪
咣当——喀嚓——一把生铁打制的粗糙钥匙有巴掌大,塞进一个巨大拳头般的锁孔里转动。
哗啦——随着锁芯解开,一长串铁链子欢叫着碰撞着呼啦啦滑落,捆在这架单瘦的身躯上好几个日夜,这生铁的链子都要承载不住了。
咕咚——铁链捆着的躯体闷闷地落地。
“哎呀,他不会就这么死了吧,这么高跌下来怎么就没疼醒呢”
一个汉子疑惑地咕哝一声,过来用大手翻了翻紧闭的眼皮,这眼皮已经青肿乌黑,眼珠子陷在深处,他费了好大劲儿才看清楚这对眼珠子全部翻白,没有一点醒过来的意思。
另一个汉子在同伴屁股上踢了一脚,极不耐烦:“快走,晚了赶不上场子了——管他的死活呢,和我们有毛的关系!”
“但愿今晚手气能好,连着几夜都是惨输,真他娘的够晦气!”
随着骂声丢在身后,两个人迈着大大的脚步,快步走远。
这封闭狭窄的空间里,终于安静下来了,那皮鞭啪啪抽打的声音,一声追着一声的逼迫声,低沉痛苦的呻吟声,都消失了。
石头地面冰冷彻骨,昏迷的意识被寒凉一寸寸浸透。
有人在远处呼喊,白子琪……子琪……琪哥儿……
是谁像爷爷的声音,爽朗中带着慈祥;是母亲吗,疼爱而娇宠;是伺候的丫环吗,小心翼翼中带着娇憨和仰慕……
他慢慢地睁开了眼。
声音退去了,他慢慢地想了想,摇摇头,都不是,只是幻觉,这一切都是幻觉,他还深陷困境,无法和亲人见面。
时间是怎么一分一秒流逝的,他不知道。
他的意识里已经没有时间的概念和感觉了。
这里没有沙漏计时,也看不到外面的日出月落,这里除了挂在一根木杆子上的两盏冒着浓烟的大油灯,他看不到任何来自自然的可以辨别时间的光线。
凭借一种迷迷糊糊的感觉,他断定现在是午夜,夜深了,只有夜深了,那帮人才能停止对他的折磨,丢下皮鞭,哈欠连天地骂着娘抱怨着,步态歪斜地回去赌博或者睡觉了。
浑身一开始那种火辣辣的疼痛消失了,不是不疼了,而是他已经被疼痛折磨得麻木,他感觉不到疼痛,然而,周身上下每一村肌肉都在撕裂,在腐烂,在化作脓和血,在一点点深入骨髓……尤其这双腿,十有会残废吧。
他试着挪动,它们死沉死沉的,好像压了千斤重担,已经不是他的双腿了。
要是残废可就麻烦了,他的理想是骑马射箭,像爷爷一样英武洒脱,或者有一天科举高中,意气风发地站在朝堂之上为天下黎民效力,如果这么年轻就失去了双腿,那以后的日子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爷爷
蓦然一丝亮色投进脑缝,自从他被莫名其妙带进这里后,迎头就是一顿毒打,打得他皮开肉绽,看看已经支撑不住的时候,他们拿来了几张纸,他眼睛被血水迷糊,看不到纸上写了什么,他们念,一条一条念,完后逼着他点头,画押,承认上面的内容是正确的,自己可以作证。
好像一共有十大条。
其中一条,说我朝一世二年秋,元帅带军攻打大界山,大军驻扎山口,派遣先锋官带领一百敢死队率先进入大界山,那一次,敢死队全军覆灭,元帅拥兵观望,不发一兵一卒去救援,却在事后向朝廷上表辩解不是自己指挥不当,也不是大军不救,而是先锋官刚愎自用不听调度,私自带兵擅自行动,才导致了悲剧发生。朝廷不明就里,没有追责为冤死的先锋官等人昭雪,反而嘉奖了元帅等人;
其中一条,说我朝一世四年春冬之交,和梭罗国大战,大军十万却不敌梭罗六万老弱病残,最护被敌方追赶,节节败退,最后困守软玉砭,一困就是整整四十天。困守期间冻饿而死两万多人,直到春暖花开,冰河解冻,梭罗河水泛滥,梭罗军队无法继续围困,撤军离开,我朝大队人马这才突出重围,仓皇逃出性命。世人皆以为元帅身先士卒,以性命为百姓换取和平,却不知此次战败并退进软玉砭却是元帅本人一手策划的计谋,在困守软玉砭的四十天中,将士们以死抵抗前方的进攻,后面的元帅却派人日夜挖掘开采矿石,乘机寻找掠夺梭罗最珍贵的上好软玉。后来大军溃败回国,部队最中间着力保护的辎重车辆中拉的不是死伤的兵士,而是元帅为自己采得的大量软玉。
其中一条,说我朝一世五年春,大军越过采云山,在东南边界和三家蛮荒小国展开鏖战,连续血战十四个日夜,眼看三家小国的都城要同时被攻破,这时元帅忽然下令撤兵,大军连续退后三十里,驻扎在鸳鸯峡,这一停歇就是五天,等再次纠结大军出战,边界三国已经重新组织调集了大队人马,集中守卫三处都城,导致攻城失败,这时候元帅为朝廷上表说敌方势力强大,生生不息,而我方大队远征,孤军深入,后援不足,再加上士
109 施虐
兰草一直注意查看着万哥儿的病情。
小奶奶施了针,又喂了一碗浓浓的汤药,他总算是停止了抽搐,却不像过去每次发病一样发过了就马上醒来,这次他在小奶奶的被窝里沉沉地睡着,一直睡到太阳快要落山才睁开眼睛。
睁开眼的第一反应就是圆溜溜的小眼珠子骨碌骨碌乱转,等看清楚自己身在何处之后,忽然两脚乱蹬,被子顿时被挑到地下去了,枕头也丢到脚底,小嘴一撇,大喊:“你们谁把我弄这里来的我的伺候丫环呢奶妈呢都死哪儿去了我要见母亲,我要母亲抱抱……我要母亲抱抱……”
声音挺大,理直气壮地嚷嚷着,深儿在缝一件小胸罩,浅儿在石臼里捣一味中药,闻声都丢下活儿跑过来,几个人齐刷刷站在炕边,不知该怎么服侍这位大吵大闹的小爷。
兰草心里想着自己守在枕边喂药擦汗,洗脸净手,伺候他一整天了,好歹他会领自己一点情的吧,就抱起被子陪着笑脸替他盖在身上,一边替他整理蹭乱的头发,一边哄着,“我们万哥儿最听话懂事了,那晚你不是说自己最喜欢小奶奶吗现在你就在我们小奶奶屋里,我们都是小奶奶丫环,也是少爷的丫环,少爷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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