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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命女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我想吃肉

    一句话说完,其余三人脸色也一齐跟着变了。梁家祖宗八代没有一个当官的,街坊四邻没一个有钱的,升斗小民最怕与官府打交道,一辈子能不进衙门的大门最好,如今一家都被拉了过来,真能是“好事”

    念头才起,将他们塞进马车的马县丞便又和气地过来了:“梁翁,咱们到了,小心脚下。”

    梁满仓一介布衣,土里刨食,而被县丞如此客气对待,更不安了。

    梁玉望着县衙幽深的庭院,石板铺就的路被两侧的灯笼一照,愈发显长,梁玉更想念灶下的那把菜刀了。身后,梁玉另外的六个哥哥,大嫂、二嫂直至五嫂,以及她们各自携带的子女,都昏头胀脑地陆续下了车。

    一家人都被这情况惊住了,连最小的侄子也老老实实不敢哭闹。

    县丞前面引路,县衙的大门又在身后关上了。衙门内灯火璀璨。一路走来,直达后厅。令梁玉大吃一惊的是,她曾在街上围观过的张县令居然不在站在正中,而是站在下首陪着几个穿着锦绣皮裘的人。

    在这片地界上,谁比县令还威风他们就是将梁家全家都唤过来的人了么

    思忖间,一行人已经到了厅前台阶下。

    张县令亲自走下台阶来,也是一脸的笑:“可是梁翁到了”

    马县丞与他一拱手,匆匆答了。张县令粗粗一眼扫过,皱一皱眉,神色间不甚满意却也无可奈何,转身向那几个锦袍客道:“梁氏到了。这……还是先请他们更衣……”

    他接下来说什么,梁玉已经听不见了,目光呆呆地看着台阶上站着的人。

    她从未见过这么好看的人!上头三个人,她就只看到左边那一位了,他十八、九岁,端的是一位美男子!面色如玉,灯火在他眼里变成了星星,他的身形高挑而不单薄,一看便觉可敬可靠。

    梁玉没读过书,虽小有遗憾也从不觉得是什么恨事,此时却是真的恨起来了——自己竟只会说“好看”,究竟如何好看,肚里是再没有一个别的词可以讲了。

    按了按胸口,心,跳得厉害。梁玉拍了拍脸颊,脸也烫得慌。

    不止梁玉,梁家十几口也都看得发怔,在这个小地方何曾见过这样的人物!

    一阵冷风吹过,最小的侄儿打了个喷嚏,才打破这一片宁静。

    梁玉慢慢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都干了什么,脸更烫了,更加将头抬起来,她得多看两眼——这样的人,与她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错过这一回,怕是难再见下一次的,既然看到了,实在不舍得别过眼去。恨不得可以让他就此长长久久的长在自己的眼睛里。

    梁满仓眼里却是有三个人,当中一位约摸三、四十岁,面皮白净,一部美须,顾盼自若。看站位就是个主事的,右边那位也是个年轻公子,相貌极精致,一双眼珠子很是灵动,比起左边这位就显得不那么可靠了。

    锦袍客们不发话,张县令与马县丞也就不再说话,只管抄手等着。上首三人静静地看着这一群灰扑扑的农人,评估着,毫不掩饰眼中的失望。右边的精致男子更是两眼写满了轻蔑,打了个哈欠,摆摆脑袋:“十九郎、七哥,人也看过了,我去读书了。这里便交给你们了。”

    说罢,他也真的走了,留下另外两个人更仔细的打量。对上年轻男子的目光,也看到他眼中的不赞同,梁玉没摸着菜刀,胆气便不那么壮,匆匆别开头去。又对上正中男子的目光,心中却被这目光刺出一股羞愤来。

    梁玉相信,如果不怕脏了手,他准能够掰开嘴来看看她们一家的牙口。那是称斤论两的眼光。二人的目光只在她身上一扫而过,又打量她的哥哥们去了。

    梁玉的背上冒出一层汗来,庭院中的寒风一吹,冷得她一个哆嗦。

    良久,两人似乎也看够了,美男子开口了,声音极温和,几乎能抚平一切不安与躁动:“梁翁一路辛苦。在下萧度,这位是陆七郎,讳谊,方才那个是朱家九郎。我等自京师来迎诸位,借张郎君宝地,已备下薄酒。外面冷,还请诸位更衣。有事稍后席上再说。马郎君”

    马县令慌忙应了:“下官在。”

    “有劳了,”美男子萧度点点头,做了个“请”的手势,再对一直没开口的那一位说,“七哥,你我便恭候梁翁一家,如何”

    “七哥”陆谊从容点头:“好。”

    ——————————

    梁玉知道,富贵人家说“更衣”有无数的可能,绝不会就是换身衣裳,究竟让他们做什么,她也不知道。好在张县令到底没有让他们自生自灭,而是派人引他们登东,再洗手、洗脸,拢拢头发,将衣裳抻平,弄得像样一些。

    梁满仓弓着腰,凑到张县令身边低声下气地打听消息。张县令也摇头:“我也不知道,他们也没说。好叫你知道,他们是京里来的使者,著姓大族,极尊贵的人,你们万不可信口开河的。不知道怎么说的,就什么都不要说。有好酒好肉,只管吃就是了。”

    然而,待到了席上,却不能“只管吃”了。

    三位贵人已在说笑了,看到他们一家,笑声渐消,朱九郎更是一脸扫兴。还是萧度说:“梁翁请坐。”待梁家人坐定了,他才往鸡窝里扔了个爆竹:“我等此来只为一件事——仁孝太子薨逝,储位不可久悬,陛下新立赵王为太子。太子生母册为才人,正是梁翁长女。我等正是为迎诸位入京的。”

    梁家子弟读书起步迟,天份也不顶好,但是学还是能学的,只是开头艰难一些。梁满仓有令叫他们上学,要是没人起头闹事,也就捱下去了。有人领头,他们就想造反。一把菜刀,又把他们压回去了。

    梁玉面无表情地走过去,梁九一个懒驴打滚,滚到一边。梁玉没理他,伸手提起了菜刀,又塞回了袖子里:“嚎啊,你接着嚎啊。”

    梁九跟梁玉年纪最接近,兄妹俩平日相处还不错,梁九听她开口了,被菜刀震慑住的内心松动了。从地板上爬了起来,心有余悸地喘着粗气:“死丫头,你……”

    梁玉继续面无表情,又抽出了菜刀。梁九又闭嘴了。梁玉从牙缝里挤出一丝声音来:“坐下!”梁九慑于菜刀,绕过梁玉回到座席,老老实实坐下了。

    梁玉道:“这不坐得挺好你可做个人吧!”

    然后硬着头皮转过身去,僵硬地走到自己的坐席,僵硬地站在那里。她的对面,就是袁樵。

    她知道自己的表现糟透了。亮菜刀,搁哪儿都是个泼妇。冲自己亲哥亮菜刀,更加的不是做人的道理。可她别无选择,她得立时稳住场面,不能使这场闹剧闹得更大,不能让不该有的声音传出去。现在看来,她出手好像比梁九打滚闹后果还要严重一些。

    小先生会怎么想呢梁玉简直想哭了。这么好的机会,能得这样一个小先生授课,就要这样闹黄了吗

    【打盹当不了死!】梁玉梗起脖子,准备迎接袁樵的嫌弃。出乎意料的,他看到袁樵脸上

    泛起一丝笑意。

    袁樵道:“休息够了,就接着写吧。”

    梁玉难得心里犯怵,怯怯地:“先、先生”

    袁樵道:“快刀斩乱麻不错。”

    这是被夸了梁玉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袁樵脸上一红,右拳抵在唇边咳嗽了两声:“那个,你今天的功课还没写完呢,接着写吧。”

    但凡老师,对学得好的学生总是会另想相看,心生亲近之感。好学生做什么事,老师都乐于给她找借口。比如【这等愚昧无赖的行径,我也是第一次遇到,真不知如何讲理是好。原来,可以这样“讲道理”。】对有好感的人,人总是会心疼的。比如【哎,有这样的家人,她有什么办法呢太难为她了。】

    袁樵反反复复想了一想,都觉得梁玉干这事没什么大毛病。梁家眼下是个什么境况呢是一个不小心就得当炮灰的命。这个时候还不长点脑子,等着全家在地府团聚吗

    唯一要说的是:“菜刀还是凶器,不要轻用。”

    梁玉眼圈儿一红,哽咽了一声:“哎。”她什么解释都说不出来了,也没法说出来,只能带点哀求地看着袁樵:“先生,以后还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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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迷之手气
    此为防盗章

    说完, 她也愣住了!彻底明白了!

    老天兜头砸了个大馅饼,还是肉馅的!

    梁玉懵了,梁家全懵了。

    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实。

    他们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一辈子土里刨食, 常年只能每餐八分饱, 青菜豆腐保平安。今天所见,已是平生所想都没想过的繁华了,他们连马车里的摆设都说不出个幺二来。

    他们当然知道原本的太子死了,也知道要有新太子,可于他们而言, 立太子的意义只有一个——立了新太子能减点税,今年过年能多吃一点肉了。

    梁家人到底不是傻子,萧度说的也还是人话, 梁玉解释完了, 他们两下印证, 没错!就是这样!还能进京城享福了!顿时,都醒过味儿来,十几张脸, 仿佛春天的花园, 渐次开了花。

    这是要上天了!

    这年头, 人分三六九等不假,有名望的人家几十代几百年的高居人上不假, 皇帝有皇后, 梁家大姐哪怕生了太子, 也没个“扶正”的说法。但是!比起依旧刨食、见了里正都要陪小心,那是要好上太多太多了!

    梁玉很开心!给吴裁缝做了几个月的徒弟,她早有了一份野心——学成了手艺,自己要开个裁缝铺,开得大大的、多收几个徒弟,用心经营,多挣了钱买田宅,雇几个人做活,好叫父母不用再下地了。

    她是家里最小的孩子,父母生了九男三女,她今年十三岁,父母却都五十多了。她很怕父母寿数早尽,自己不能让父母多过几天好日子。现在好了,虽然不是自己供养的,可父母、尤其是亲娘能少受点罪,她还是很高兴的。

    笑吟吟地看了一眼南氏,心道,这下娘也不用起五更睡半夜纺线织布了。却发现南氏很不对劲。南氏只是不停的喃喃自语:“我的大娘还活着,我的大娘还活着。”

    梁玉一股欢欣之意登时被兜头一瓢凉水浇灭。

    梁玉又一份野心,少女心事就无法在她心里占据位置,心思都用来琢磨怎么置产了。今时不同往日,生计无忧,心思也细腻了起来。少女的忧思升起,想到十几年来南氏念叨“你大姐”时的神情,欢喜的心也冷了下来。

    本该是盼着人能活着回来就好,现今又为自己沾光而欢喜,竟没想到大姐过得好不好。想要人前显贵,必得人后受累,她在师傅面前露脸,除了自己聪明,也是比旁的小娘子多做许多活计换来的。

    【大姐找着了,娘能放心了,我以后能睡个懒觉了。】梁玉想,【是件好事儿。】

    梁家人人心里一本账,欢喜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陆谊包容地看着这些乡民,朱寂索性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连同萧度,三人将梁家的反应都收入眼底。

    ————————————

    张县令坐不住了,原本他是陪客。陆谊等人过来的时候,只让他准备,可没有告诉他这些。此时拱起手来,不知是该恭喜梁家好,还是先跟陆谊等人商量好,隐隐有些怪这三人:这样的好事,为何不先告诉我我也好办事不是

    好在梁家乡下人,准备贺礼也不用太费心,有金帛即可,张县令还怕太雅致的礼物梁家不识货呢!

    陆谊对他做了个手势,示意稍后再谈,这会儿他们三个都看出来了,这梁家,除了一个小姑娘,没一个能顺顺当当听懂官话正音的,更不要提讲官话了!事情,麻烦了。

    他们三个奉命而来,为的就是观察梁家为人,据此想出对策,好叫梁氏不致为政敌利用而对太子不利。原以为梁家会是“干净整洁、识文懂礼的普通人家”,现在一看,心凉了一半。人话都听不懂,这要费的心,可就多了。陆谊颇为惆怅。

    朱寂已经想吐了,那边那个黑黄脸庞的年轻妇人,将一块肥肉挟入口中,嚼碎了吐出来往儿子嘴里喂!

    恶心!

    朱寂转过头去,真的掩住了口,并且发誓以后连五花肉也不吃了。

    萧度的笑容也有些挂不住:从此地到京城,走得再慢,二十天也能到了。二十天的路途,让这些人脱胎换骨,除非来个神仙。

    时间不等人!如今京城的形势实在称不上好,让他们就这样进京,必会给太子惹麻烦,会坏了大事的。

    太子的地位并不稳。

    梁氏“更衣”之前,萧度等人便将马县丞、里正,与衙里一个女儿恰巧与梁玉一同做学徒的杂役召了来,细问过梁家的风评。马县丞说的是,梁家人丁兴旺,所以看起来乡里都不敢欺负他们家。里正说的是,梁满仓就是个铁公鸡,死抠钱。杂役则言,梁家女儿小小年纪已初具泼妇的规模,曾经提刀追砍了自己亲六哥八条街,仗着熟悉地势,将亲哥哥堵在巷子里,一刀砍过去,剁掉了半边头发。

    再翻这一家户籍,名字从梁满仓到梁有财……

    横、穷、抠、泼,爱财,还听不懂人话,哪怕是皇帝的亲舅舅,也是个招御史的命。何况一个摇摇欲坠的太子

    萧度不抱希望地问梁玉:“你们府上,可曾延请西席”

    ————————————

    梁玉脸上烧了起来,没想到萧度会直接对自己讲话。朱寂“嗤”一声嘲笑,梁玉脸上更红了,听萧度又问了一遍,忙摇头,试图用官话回说:“没有的。”那得多少谷子连凑到私塾里听,都不可能的,得干活呢,哪有那闲功夫

    朱寂大大地叹了口气:“十九郎,要我说,你先别费这个心了,先把礼仪教了吧。面圣总要有个样子的。”他虽是个轻浮少年,也看出来了,全家最有可能拿得出手的是这个小姑娘,就这姑娘,还是个泼妇的好苗子。

    萧度不理他,又问了几个问题,都是梁玉从中做翻译。问得差不多了,陆谊忽然起身,笑道:“我们在这里,怕诸位也不自在,酒肉尽有,诸位只管尽兴,后天咱们便启程。”说完,也示意梁玉给传话,然后拔脚就走。

    梁玉的脸又红了,这回是气的。陆谊长相颇佳,然而轻蔑的态度虽不如朱寂明显,也是装出来的礼貌、骨子里的冷漠。

    这趟上京的路不好走,到京城后的日子也未必就好过了。这三人说是出身高贵,可她外甥已经是太子了,他们还这样的不加掩饰,可见她外甥、她姐姐的处境并不好。

    【王八蛋,咱们走着瞧!我一定要活出个人样子来!】梁玉低下了头,暗暗发誓。

    找一个读书认字的先生,这个好办;找一个能教做人道理的先生,也不困难。要找一个像袁樵这样的上等人,可就难如登天了——上等人根本不稀罕教她。

    梁玉暗下决心,一定要好好利用这两天。为此,她连菜刀都暂时压枕头底下了,就为了怕把小先生给吓着。就在她两袖空空、准备示之以诚的时候,袁樵那里传出消息来,人家要处置家事,然后自己一家上京,课程就此结束。

    袁樵是因朱寂一个玩笑而赌气过来的,本来就不应该做这件不大体面的事情,如今不乐意教了,谁也不能说一个不字。梁玉呆呆站在猴山上,内心颇为怅然。在她的背后,自梁六往下,梁氏子弟们仿佛过大年一样,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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