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血残明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柯山梦
原本这面黄旗竖起的时候,他们并未觉得和以前的招安有何不同。随之又传来上千的池州兵已经过江的消息,还有人说已经到了练潭镇。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他傻眼,以前投靠他们的衙门胥吏变得无影无踪,池州兵抵达练潭的消息确认之后,不久前还成群结队跟随他们的那些百姓也消失不见,似乎转眼间
都不看好他们了,大好形势急转直下。
“黄大哥,干脆把银钱分了,咱们各自跑路,去外地落户作个富家翁。”
黄文鼎眼睛瞪过去,又是那个朱宗,慢悠悠走过去之后,抡圆了一个耳光打过去,直打得那朱宗转了两个圈跌倒在地。黄文鼎指着朱宗怒声道,“跑哪里去,这里兄弟都是土生土长的桐城人,有家有口,家族亲友在此。你让大伙带着银子背井离乡,莫不是便宜外地的青皮。大家要个好去处
,必得抱团才成,都如你一般想,片刻间便树倒猢狲散,等着被衙门一一逮拿问罪不成”
朱宗捂着脸悻悻的道,“那不分便是,但我等如此与衙门相持,既不招安又不跑路,我这心里总是发慌。”汪国华凑过来对黄文鼎道,“朱宗此话倒说得有些在理,如此左右为难最是不妙,汪某自觉,衙门今日招安颇有敷衍之嫌,只让各归各乡,各理生计,却未说我等杀人放火
之罪是否可免,如此招安我等岂能安心。汪某更忧心他们敷衍所图为何,莫非正是拖延时日,待池州兵前来。”黄文鼎不耐烦的挥手道,“他们狗官敷衍,老子还不想招安呢,我等兄弟如今有粮有银,结寨一处日子快活,天王老子都管不得我等,一旦散了寨子,那些狗官定会分而破
之,哪有这好日子过。”汪国华低头轻轻叹口气,“但这不是长久之计,我等起事首要为报仇,如今大仇已了,招安便是我等退路。再则无论招安不招安,皆要有个确实去处,若是要得个好的招安
条款,需得花银子在各位堂官那里走通门路…”
“那些狗官妄想。”黄文鼎大喝道,“这里几万两银子,是我们兄弟辛苦搏来的,岂能便宜了那些狗官。”
下面的同伙纷纷附和,有些又叫嚷着要分银子。
黄文鼎摆手道:“银子已分过一次,加上各自抢的,老兄弟都有一二百两,足够安置家眷。剩余咱们暂不分了,还要打制兵器盔甲,只要甲坚兵利,谁也奈何不得。”汪国华埋头等他们声音变小后道,“不然便把银子拿给那百姓分些,好些日子没有带百姓掠大户,池州兵一来,民心已是不附,衙门便占上风了,给百姓分一些钱财,在城
中再来弄些热闹,衙门方能着急谈判。”
黄文鼎哈哈一笑,“衙门占什么上风,要不是那池州兵来,无论知府知县皆俯首帖耳,也不需他们着急谈判。”
后边的谷小武附和道,“那些狗官最不是东西,有黄大哥在,我等都不怕他们,一文钱也不给那些狗官。”
众人又是一阵附和,纷纷吹捧黄文鼎,汪国华只得闭口不语。待得众人平息,黄文鼎转身走向寺门,“他们以为池州兵能吓到老子,老子偏不如他意,不过五印寺这儿山太小,无险可守,咱们不能留在此处。今晚咱们就搬去云际寺,
那里只有一条山道,老子看池州兵如何攻得上来,打怕了他们再慢慢谈。大伙辛苦半晚,到了云际寺喝酒吃肉!”(注1)
众乱民一阵欢呼,跟在黄文鼎身后涌入寺门。
汪国华皱眉看着他们背影,脸色阴沉的微微摇头。两百余名作乱的核心份子络绎下山,他们自从收了大笔银子之后,便在四乡招募铁匠,打制了五花八门的兵器,至少庞雨所见便有蛇矛、金瓜锤、钩镰枪、双手剑等等,
最实用便宜的长矛却很少看到。庞雨在黑暗中收回目光,他对面是谷小武,自从投靠这位先锋将以来,庞雨在贼人一伙也得了个左哨游击的官衔,几乎每晚都要来五印寺与谷小武见面,连带有些贼人也
认得庞雨。
谷小武在路边对刚到的庞雨叮嘱道,“以后要辛苦庞哥儿多跑些路,咱们要搬去云际寺,约有十余里路,到了还有几百步的台阶。”
庞雨听得腿一软,那如何能每晚去,可又必须每天接触才能获得足够的情报。
正不知如何安排时,谷小武又拍拍庞雨肩膀道,“还是老兄弟可靠,前些时日投靠的那些衙门的人都不来了,只有庞哥儿说话算话。”
这时黄文鼎正好打着火把路过,见到谷小武后过来把火把举在庞雨面前,庞雨顿觉光芒万丈,连忙遮挡着眼睛。
黄文鼎对谷小武道,“你这老兄弟不错,池州兵来了还是每日给你报信,比那些衙门的狗吏有义气。”
庞雨赶紧道,“那都是应当的,当日小武兄弟风光时便没忘了我,做人岂能见利忘义当墙头草,黄盟主太夸奖了。”
黄文鼎哈哈一笑,对庞雨的肩背一拍,力道十分了得,拍得庞雨往前跌了半步。
接着他从怀里摸出一块十两的银子,随手向庞雨扔过去,庞雨一时不觉,等到去接竟没接住,银锭掉在了身边草丛中。
庞雨去捡的时候,黄文鼎已经走了,庞雨连忙拱手跟他道别,等黄文鼎走上官道,庞雨又蹲下去到处摸那块银锭,谷小武也帮着摸,还没寻到时,路上车轮声响。
抬起头来只见七八辆马车正在经过,车架上摆放着整齐的银箱。
庞雨停下动作,眼睛直直的盯着那几辆马车,双眼在夜色中几乎要放射绿光。
等马车经过,后面便都是拉粮食酒肉的牛车,庞雨收回目光,低头默默在地上找了片刻,终于摸到那块银锭。谷小武眼眶有些湿润,“那便劳烦庞哥儿跑远些,有啥要紧的消息一定记得来告知一声,如今能通消息的人便只有几个了,庞哥儿能接近那些大人,消息自然也是最灵通的
。这样小弟在黄盟主那里也大有面子,这点银子不够报答,日后有那更风光的时候,定然还是要提携庞哥儿。”
庞雨满口答应,等到谷小武等人走远,摩挲着手中的银锭轻轻道,“这点银子确实不够。”
……
五日之后,练潭镇池州兵大营。虽然池州兵是一群乌合之众,但那潘游击还是有些本事,扎营地还是强制要求这群丘八挖了壕沟,并用尖木桩作了一层拒马。只是他们的帐篷五花八门,看起来像是难民
营。
王公弼站在壕墙之上,望着桐城的方向眼神不停变幻,他身边站着一名老者,正是应天巡抚张国维派来的心腹幕友。
王公弼皱着眉头问道,“马先生你说最先将桐城之事上奏皇上的,既非应天巡抚,亦非应天巡按”“正是,张都堂也是才得到消息,那操江提督马世名数日之前已将乱情奏报,巡抚衙门和巡按衙门都极度难堪,据老夫花了不少银子打听到的,操江提督连被杀者的姓名吴
丙、殷登都报了。”
王公弼动容道,“马世名怎会如此清楚。”
老者摇摇头,“不知马世名是何打算。原本张都堂与巡按李大人有了默契,都打算平乱之后再报,岂知被那马世名抢先一步,如今时不我待,王道台不可再驻师待变。”
桐城民变此时已经震动南直隶,安庆以下至南京各地都在加强防御,但因为与京师距离遥远,所以京师的朝廷还并未得知。王公弼理解老者所说,巡抚张国维和巡按李傥佑的想法应当是一致的,那便是先平乱再上报,因为南直隶是明帝国的重中之重,如果乱事未平之前被皇帝得知,那皇帝心中的焦虑是可想而知的,在这种焦虑的非正常情绪之下,皇帝很可能做出超额的处罚,对巡抚巡按都很不利。而第一封奏报便已经平乱的话,皇帝心中已经有底,不过是
看个过程,便谈不上什么处罚了。所以巡抚衙门和巡按衙门都没有将乱情上报,一直等待安庆招抚或平乱,安庆府每次的申详都说即将招安成功,甚至有时就说抚局已成,但最后核实发现乱民仍在结寨,
随时可能酿成更大的巨变。如此时间拖延下来,被那操江提督马世名抢了先,造成张国维十分被动。转头看看那一堆兵马,从池州渡江时有上千人,其中很多是拉来凑数的喇唬、乞丐、帮闲之类,路途上便逃亡了数百,在练潭留驻之时,潘可大刻意挖了壕沟,既防乱民
袭营,又防兵卒逃亡,就算是这样,也只剩下五六百人。老者知道池州兵的战力,王公弼其实是并无十足把握能打赢那些乱民,因为有那些充数的人马存在,这部分人往往只能祸害百姓,在战场之上只有负作用,明军在战场上
经常不是战败,而是未触即溃,规模越大败得越惨。老者并不打算体谅王公弼,严肃的说道,“张都堂严令,王道台不可拖延,要精心调派兵马,克期剿灭桐城乱民,时日便是自乱起足月之数,老夫在安庆只等到二十三日。
”
他说完也不等王公弼答应,转身便出了营门,几名随从侍候他上了马,往安庆方向
第四十六章 时机
“泽园中又新来几名男子,共计有四十余人,今日午前从那泽园出了两台轿子,往桐城来了,不知里面装的何物。”
桐城县衙户房之中,何仙崖低声对庞雨和焦国柞说着。庞雨一边听一边观察窗外的大堂,往日热闹的堂前冷冷清清。
昨日池州兵撤离的消息传来后,已经消停的喇唬青皮又开始蠢蠢欲动,给黄文鼎一伙通风报信的人又多起来,乱民强势之后,来衙门当值的胥吏便更少了。
不但普通的衙役夫子不来,连吏目和班头都不来,桐城三班的班头已有十多日不见踪影,赵司吏、唐为民更是自乱起便未出现。
庞雨需要在衙门探听官方的消息,所以三人每日都在户房碰头,顺便也挣点表现,至少杨芳蚤每日还要在大堂巡视,他对庞雨这样少数还坚持上班的衙役便表示过赞赏。
庞雨抓起桌上一颗干胡豆塞入嘴里,边吃便问道,“或许是刀剑器械用轿子运来掩人耳目。”
何仙崖思忖一下答道,“应当是。”
庞雨现在确定了方家的情报。这个泽园是方孔炤专门为方以智兄弟修建的读书之所,在龙眠山的幽静之处,离县城距离并不远,正是隐藏打行的最佳场所。
何仙崖和庞丁便轮流盯着那处院子,只要盯紧这些打行的动向,便可以推测乡绅的行动时间。
焦国柞沉声道,“无为州和安庆都有打行,但我听说最多的还是南京和苏州,不知方家从何处找的。”
庞雨看着何仙崖问道,“你看那打行的样子,能否对付黄文鼎一伙。”
“打行都是些壮汉,但黄文鼎一伙还有百余人,也有兵刃.我可说不好,二哥你知道我不懂这些。”倒是焦国柞答道,“打行亦是要分的,其中有些只是帮人斗殴,苏州的打行便多此类,前年便有人雇佣了苏州打行来桐城收债,看着强壮凶恶。另一些则是寻仇行凶,此类
多称青手,我尚未在桐城见过,听说此类外表多类常人,却往往下手狠辣一击必杀。”庞雨用手轻轻敲着桌面,“无论哪类,都还是人。以我想来,三四十打行还不足以攻打云际寺。尤其池州兵昨日忽然从练潭撤离,据说是皮大人和杨知县的功劳。兵灾倒是免了,但如此一来黄文鼎一伙又没了顾忌,恐怕又要出来作乱。乡绅不缺银子,他们定然还要招募新的打行,等有十足把握才动手。我们还有时间可继续准备,大哥你今
日先把三把腰刀备好,我们不能没有利器,除了腰刀还要有短刃…”
正说到此处,庞雨见到庞丁从堂前桥匆匆跑过,直往户房而来。
庞丁匆匆推开户房的门,来到三人身边低声道,“少爷,龙眠山里面的打行下山了!他们三人一伙分批走的,我只跟到最后一拨,见到他们从北拱门入城了。”
焦国柞和何仙崖同时站起,三人都看着庞雨,自从庞雨提出这个宏大构思的短短时间之内,庞二傻已经是三人的核心。
庞雨坐在原位望着庞丁,口气平和的道,“泽园总共出来多少人。”
庞丁一呆,仰头转了半天眼睛,最后愁眉苦脸的道,“那时着急忘数了,好像十多、二十…可能三十来人,分了好多伙。”
庞雨白他一眼,“以后要记着,观察一定要冷静。”
焦国柞紧张的问道,“他们是否马上要去云际寺攻打了,要是打下来,那银子一准被打行的人吞没了,谁也拿不到。”
“可要是咱们此时去云际寺,黄文鼎一伙仍在,咱们也拿不到银子,两伙人交战之时更不能去,否则两边杀红了眼,把咱们一股脑也砍了。”
庞雨皱着眉头直直的盯着桌面,眼神不停变幻,池州兵在的时候乡绅毫无动作,池州兵一撤退,乡绅反而开始行动,显得有些不合情理。
如果这些打行果真直接去攻打云际寺,那庞雨三人确实没有丝毫浑水摸鱼的机会,但庞雨并不认为靠四十个打行能攻下云际寺。
庞雨还未思考出答案,仪门外传来一阵阵喧哗,县衙已经很久没这么热闹了。四人一起出了仪门,只见八字墙前人头涌动人声喧哗,无数百姓围了一个半圆,一名白衣的年轻书生带着两个家仆,三人抓了一人五花大绑,正把那人压跪在地上。那人
背对着庞雨,一时也不知是谁。
衙门里面出来了几个衙役书手,南监那个牢子也在,便是王大壮那小舅子张代文,他对着那书生连连摆手,无论那书生说什么,他都拒绝把地上那人收监。
“为乱者便是贼!别人把贼送到衙门口,衙门要是不敢收,朝廷颜面何存你牢子不收,刑房收了!”
说话的是那个得罪了整个衙门的蒋国用,这个被打得最惨的衙役是上班最认真的一人,比挣表现的庞雨还要认真,每日不但按平常一样按时上值,还绝不早退。
蒋国用说罢提溜起地上那人,拖着往南监而去,那人双脚乱蹬,口中大骂起来。
庞雨听得声音有些熟悉,连忙偏头去看被绑那人的脸,不由惊讶的轻声道,“张孺!”
……“扭送张孺至县衙的那秀才叫张秉成,是张孺的家主。”何仙崖沉思道,“张孺是他的家奴,众人皆知张孺乃民变巨贼之一,恐怕张秉成见势不妙,担忧受张孺所累,是以抓
张孺送官以自赎。”
庞雨举起手道,“那为何先前不抓,偏偏选在池州兵撤离之时这时机不合情理,而且如此大张旗鼓,唯恐别人不知一般,张秉成就不怕黄文鼎一伙报复他”
“二哥是觉得张秉成此时抓张孺不那么简单”庞雨盯着桌面,“这这几日我去了两趟云际寺,那里山路狭窄,黄文鼎一伙预备了许多滚石,方孔炤他们不易攻上去。今日打行悄悄入城,张秉成又抓了张孺,而且闹得声
势惊人,不惧被乱民得知,那便是说张秉成认定乱民要败,所以不必再怕他们……要不然,便是故意要引乱民去救张孺”何仙崖看看焦国柞,思索着道,“方孔炤的亲妹妹便是嫁给了张秉成的兄长张秉文,所以张秉成此举甚有可能是方孔炤授意而为,张秉成是因有方孔炤为强援,所以不怕黄
文鼎,甚或真如二哥所说,是要用张孺引黄文鼎下山。”庞雨片刻后肯定的道,“黄文鼎一伙并不知道泽园中隐藏的打行,只要池州兵一走,他们以为还能像以前一般横行桐城,方孔炤正是利用他们的骄狂,我认为黄文鼎甚有可
能下山。”
焦国柞点头道,“只要乱民下山,他们绝不是打行的对手,尤其街巷之中,正是打行精熟之地。”
庞雨一拍桌子,“应是那王公弼以带兵入县城要挟,逼迫乡绅剿灭乱民,方孔炤他们为了不让客兵入城,便答应马上动手剿灭乱民,条件是池州兵撤出桐城县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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