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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血残明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柯山梦

    老妇人听男子说得清楚,那殷登确实不是家生子,只是三岁就卖到吴府了,跟家生子也差别不大,外边的人知道这点的人并不多。当下也放松了些戒备,抹抹眼泪说道,“那吴甲奉每日都盼着老先生回来,今日总算有个信,却是要去外乡,金陵再好也比不得乡土不是。”

    “此事小人也做不得主,吴老先生去意已决,待小人回去就要成行。”

    那老妇人靠在门框上又开始垂泪,“当日那媒人便骗了老身,光说那吴甲奉家中殷实,定了亲才知道是个家奴,如今若是去那金陵,老身这女儿日后怕是见不到了。”

    男子拱手道,“能否请吴兄出来一见,无论去不去金陵,小人得了准信,也好跟二夫人回话。”

    老妇人翻翻眼睛看了男子两眼,最后摇摇头道,“老身却不知他在何处,这位相公可留个住处。”

    “那可不巧了,在下明日就要回安庆,若是能寻到他,便请他明日午时前来向阳门内的张家酒肆,在下姓白,就暂住在那里地字号房,若是甲奉兄明日赶不到,那便是与吴府无缘了。”

    。。。

    东作门往南的城墙上,庞雨从一个墙垛后探出了头,这个位置刚好能看到老妇人那个院子,他见到江帆在门前站了一会之后离开了。

    那老妇人关了门之后,进正屋待了片刻功夫,然后又出来院子里转了几个圈,这里摸一下那里收拾一下,不知在忙些什么。

    身旁传来阮劲讨好的声音,“是小人打听到的消息,近日有人见到郑老在吴甲奉、殷和家中出现过,还说走时是与吴甲奉一起走的,小人认为吴甲奉这岳母一定知道他们所在,只要找到吴甲奉,就能找到郑老。”

    “此事动了脑子。”庞雨这几日对阮劲颇为满意,这些快手都是桐城的地头蛇,以前的快班中充数的青皮不少,连带着整个快班都极为散漫。庞雨接手之后只留用了部分人,而将一些得用的帮闲变成正式职工,而且仗着杨芳蚤给的权力,言明所有人若是不称职的,都可能被除名。

    结果现在做事最积极的就是那几个帮闲,这样也给了以前快手不少压力。

    他一边观察着院子一边道,“若是抓到郑老,就请阮兄弟就任第二队队正,打理一下朝阳门、东作门至清风市的市面。”

    阮劲身子一抖,东面和南面是桐城最繁华的地方,此时不由对庞雨感激涕零,“谢谢班头提携,日后小人一定为班头用心做事。可就是东市的门摊、赌档一向是皂班在管,小人恐怕难以插手。”

    庞雨沉着的道,“那是以前,堂尊已经答应把东市交还快班。东市的赌档、客栈、门摊、典当行颇多,以前都是那些家奴所掌控,先是黄文鼎一伙,后来是郑老一伙,如今两伙势力烟消云散,士绅偃旗息鼓,咱们都要接在手中,却不是换成快班来胡作非为,而是要给他们立好规矩…”

    阮劲突然插话道,“班头,那老妇出门了。”

    庞雨定睛一看,那老妇人果然打开了院门,探头往两头都看了一眼,似乎在确认没有人在盯梢她。

    老妇匆匆锁了门,在巷口往北转入紫来街。

    庞雨微笑道,“果然她忍不住要去报信,咱们跟着她。”

    。。。。。。

    宜民门外的女儿街西头,此处临近仙姑井,传言这口仙姑井是何仙姑羽化成仙的地方,所以井水甘冽,那些去龙眠山打柴进城贩卖的人都要在此歇脚饮水。

    宜民门因为不当官道,连城外都要荒凉许多,过了女儿街就是进山的山道入口了,已经是外城街巷末端,往来的人也少,显得有些冷清。

    老妇人出现在女儿街街口,匆匆来到西头的一座小院前,那院门上没有铜环,老妇人就用手使劲拍打了几下。

    门缝里有人影晃动一下,那人从门缝中看到是老妇人后,吱呀一声开了门。

    “娘你怎地又来了。”开门的是个中年女人,她有些不满的道,“城中乱纷纷的,你还到处走动。”

    老妇一言不发的进了屋子,院中正屋里出来两个男子,其中一人正是那郑老,他见老妇行色匆匆,也来到院中看有何事。

    那老妇白了郑老一眼,拉过自己的女儿低声道,“给你说好事你还没个好脸,吴老先生不回桐城了,二夫人从安庆托人带话,让你相公跟着去金陵。”

    女人脸上一喜,“就在等吴家消息,就知道二夫人不会忘了咱们,可又如何去安庆”

    “那人在向阳门内张家酒肆,他明日午后就要走,你们要早些去。”

    郑老过来打断问道,“那人姓甚名谁,如何寻到你的”

    老妇对郑老并无好脸色,正眼也没看他一眼,只是口中道,“他是帮大夫人给殷登家中带些安抚银子,殷登媳妇告知的老身住处,他说姓白。”

    “吴家在安庆倒有些家业,却未曾听过有个姓白的在安庆,他可说了吴府在安庆住在何处,还有吴府在安庆都有何家业,他可说得明白”

    郑老问完,那老妇却不答他,因为老妇当时并未想起要问这些事情,也不想和郑老多说。这郑老与吴甲奉两人都是吴家的家奴,一向关系紧密,靠了吴家的家世在城里颇有地位,连带着这丈母娘也跟着享福。

    此次郑老杀人惹出天大的祸事,连累了吴府不说,老妇人的女儿女婿甚至不能再留在桐城,老妇自然要把账算在郑老的头上。

    郑老只得朝旁边的吴甲奉打眼色,吴甲奉咳嗽一声对丈母娘问道,“




第六十章 迷雾
    “小人都招,求官爷降低一点。”

    郑老用衰弱的声音对面前的快手说着,但他的声音刚出口,便被淹没在一片喧嚣之中。

    内牢里关押了五十多名乱贼,这些人都是黄文鼎一派的,以前大多曾受过郑老一伙的欺压,在牢中关了几天,既无聊又充满恐惧,此时见郑老受刑,不少人都莫名兴奋,牢中一片嘈杂。

    庞雨把他抓回内牢后什么都没问,直接就把他吊了起来。两根麻绳吊住了他的双手大拇指,吊的高度刚好能让大脚趾接触地面。

    麻绳勒得他的拇指剧痛,如果他想要缓解拇指的疼痛,就需要用大脚趾撑住体重,两个大脚趾既要承受体重,又要控制重心,自然坚持不了多久,然后大脚趾和脚腕很快也会剧痛,又只能换回大拇指承重。

    不是手指痛就是脚趾痛,郑老这大半个时辰中就处于不断切换的状态,他虽然很快找到了一个平衡点,就是手指和脚趾各承受一部分,但最后的结果就是手指脚趾一起痛,随着时间的持续,疼痛越来越强烈。

    他只是平日横行街市的家奴,可不是意志坚定的烈士,这还不到半个时辰,精神就崩溃了,说到底就是个地痞流氓的水平。

    “本班头不需你招什么,你当日当街打死岳季,满街都是证人,你一句话不说也可以定你的罪。”庞雨饶有兴趣在旁边看着郑老,“少爷吊你只是报仇罢了,这衙门里面你得罪的人可不少,少爷让你吃苦头,大把的人叫好。”

    郑老有些绝望,那两根麻绳此时就像世间最恐怖的刑具,他已经忍受不了身体的痛苦。他原本以为衙门最多也就是板子、站笼一类的,匣床他还不太了解,也并不觉得恐惧。

    刚吊他的时候他还毫不在意,如此两根麻绳能有何用。

    可一个时辰之后,只要庞雨说要他交代什么,他连十八代祖宗都能交代了,此时最让他绝望的,是庞雨对他没有任何要求,只是要折磨他报仇。

    “小人痛,手指要断了,官爷饶命!”

    “不痛吊你干嘛。”庞雨语气平和的安慰道,“郑老兄不用着急,拇指关节十分牢固,两个拇指足可承受体重,断掉是不会的,最多是吊久了缺血坏死。”

    郑老仰头嚎哭了两声,庞雨则十分悠闲,更显出那种居于掌控的优势地位。这种利用体重的刑罚就是有这个好处,成形之后几乎不用审问者费劲,万有引力就会完成后续工作,行刑的时间要多久都可以。

    “我原本以为你能撑两三个时辰,郑老兄让人有些失望啊。兄弟我这里还有些其他的新鲜玩意都没用上,要不然郑兄再拿点顽强精神出来。”

    “庞班头饶命,小人不顽强了。小人在月上庵的墙根下边埋了二百两银子、两副金镯子、一支金镶玉,都送与庞班头,只求庞班头把绳子松了。”

    “停!”庞雨敲敲郑老的额头,“我说郑兄,如此机密的事情你不能这么大声,等会银子都被别人拿了去。你还有什么其他能交代的,都小声些给我说。特别是衙门中的瓜葛,若是我听得如意,便给你松了绳子。”

    郑老此时全身被汗湿透,手指脚趾痛得快麻木,体力接近极限,见庞雨终于提靠谱的要求,只要能松绳子怎样都行,他不管不顾的道,“小人都说,架阁库的闻老二,飞洒诡寄都可找他。户房的田书手,发牌票去何处都告知我,让咱们钱庄派人去。预备仓的袁仓子,库粮都送去外边粮店卖了,一家是咱们吴府的,另外一家是方象乾的。袁仓子会给户房的赵司吏、唐典吏分…”

    庞雨低声打断,“等一下,我分明听到赵司吏的名字。”

    郑老反应过来,大概是明白了些什么,停下住口不说,只是急促的喘气。

    “我可以告诉郑兄,赵司吏是救不了你的。”

    郑老埋头看着地板,拼命用脚趾撑住,身体不停的抖动,对抗着手脚传来的痛苦,额头上汗如雨下。

    庞雨并不着急,他有的是时间,又耐心的等了片刻,郑老缓缓抬头看着庞雨,“我既是杀人,又是引发乱事之人,你也救不得我。”

    “我眼下救不了你,但这内牢如今由我快班看管,只要你按我说的做,能保你少吃些苦头。不然的话,兄弟那些新鲜玩意都给郑兄来一遍,这日子就过得没啥趣味了。”

    庞雨倒是没有骗他,因为桐城的监狱从未关押过如此多的犯人,民乱时牢子逃散,一旦犯人闹事闯出来,县衙根本无法弹压。杨芳蚤不得不让快班和壮班帮着看守南监,最重要的内牢就是由快班派三人看守,所以庞雨如今能随意进出。

    “郑兄是殴人致死,但未执凶器在手,未尝没有收赎的机会,蝼蚁尚且贪生,总是要试一试的。但郑兄若是不知进退…”庞雨指指周围的牢房里的囚犯低声道,“这些人都是黄文鼎一伙的,与你的仇一天一夜也说不完,庞某不需自己动手,只要把你关入他们一间牢房,郑兄便等不到收赎的机会。到时上堂之时,郑兄当知如何说了。”

    。。。。。。

    快手值房中,庞雨关了面向甬道的窗户,与唐为民低声交换消息。

    “庞小弟新官上任,一出手便逮拿了杜方明和郑老,可谓大快人心,城中人人称颂,前几日那民情暗涌消于无形,知县大人这两日对庞小弟可是赞不绝口。”

    庞雨心中仍是有些得意。这两日连续抓了刑房的杜书手和郑老。

    杜方明一个书手好抓,庞雨并未在衙门中逮拿,特意等杜方明在家的时候去抓人,然后大张旗鼓的押回南监,沿途百姓交口称颂,很是出了一番风头。

    抓郑老就更是成效显著,本来从宜民门去县衙最为便捷,庞雨故意从城外绕了一圈,从最繁华的南门入城,弄得满城皆知。

    郑老和杜书手都是民愤极大的人,通过打击这两人,百姓的情绪高涨,民心此时都在县衙一方,让杨芳蚤摆脱了危险境地,能帮领导解忧,知县自然对庞雨青眼有加,庞班头在衙门中风头无俩。

    “都是唐大人你们给了情面,小人做事才能顺遂。” 庞雨凑过去压低声音,“郑老那边说好了,届时在大堂上自会把赵司吏牵连进去。”

    唐为民眼神闪动,“建安徽宁分巡道的吏员已经到了,届时一定会在堂上听审,郑老的话一出口,赵司吏便无处周旋,多半会去职。只是对唐某来说,还有一个难处。”

    “什么难处”

    “司吏这个位置,必须前任举荐接任者,眼下只是让赵司吏下台,如何让他举荐唐某,才是最难办的。”

    庞雨惊讶道,“难道不是上司任命”

    唐为民奇怪的瞪了庞雨一眼,对庞雨常识的缺乏也颇为惊奇。

    庞雨虽然闻所未闻,但明代的吏目确实就是如此。这是吏员市场的潜规则,如果赵司吏离职,就会推荐一个接任者。这个接任者会给赵司吏一份报酬,这份报酬叫顶首银,这使得吏员的接任犹如买卖,需要形成正式的文书并有中人见证。

    如果是肥缺的职位,就会有强烈的竞争,所以往往是价高者得。顶首银已经有长期的历史,虽然朝廷曾经严令禁绝,但最后都流于形式,最后逼迫朝廷接受了现实,任由顶首银成为了吏场规则。

    到明末的时候这个吏员市场已经很规范,一些肥缺部门比如盐运司、凤阳巡抚衙门的吏员顶首银会高达数千两至上万两。

    而这个银子他们最后也会赚回来,因为他们离任的时候也可以卖给下一任。

    “若是赵司吏被问罪,唐某倒也有顶替的机会,但



第六十一章 和解
    “回禀堂尊,张孺乃是张秉成家奴不假,但张孺只是首倡之一,余贼多为四乡青皮喇唬,若定为奴变,不知情者以为作乱者尽出于士绅之门,似有不妥。”

    杨芳蚤高坐上首,听着下首一个秀才的反对意见。

    他本意是定为奴变,因为马世名那一封奏疏,给大家都弄得很被动,原本可以处理成民间私怨争斗。

    但皇帝和内阁已经知道冲突双方都有家奴,必定涉及士绅,那要完全定义为民间私斗是不合适的。而定义奴变,则可以将事件往家奴内斗方向理解,这样牵连士绅较少,衙门处理起来方便,在皇帝那里也能交差。

    当然杨芳蚤并未先自己出场,而是让周县丞提出观点,这样万一被大家反对,杨芳蚤有个转圜的余地。果然士绅虽未围攻,却也不愿接受。

    最近经常来衙门的秀才蒋臣也对杨芳蚤拱手道,“晚生赞同方才江兄所说,倡乱者张孺、朱宗、黄文鼎、汪国华,此四人中只张孺为家奴,奴变的确名不副实。晚生仍是持前论,此次乱事起因于流氛蔓延,自去岁流寇渑池南渡之后,湖广、河南深受荼毒,各地人心浮动,难免有些奸狡之徒乘乱思变,黄文鼎一伙便应归于于此类,应以造反论处。”

    周县丞被一众士绅反对,作为一个八品小官,他还不敢动气,在堂下平和的说道,“虽倡首之人只有一个家奴,但那乱民中的家奴也为数不少。另一方郑老、殷登、吴丙等人皆是家奴,似为家奴之间争斗,定为奴变于大家都无干连。”

    此话一出,场中稍稍有些冷场, 士绅们似乎觉得能接受,但又有损颜面,毕竟这里都是家主,一说家奴总是有关联的。

    方仲嘉咳嗽一声,把堂中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然后才沉声道,“即便有些家奴,那也是些胁从,人生百样,总会良莠不齐,家奴中也有好好坏,却不必只强调那家奴二字。”

    一众士绅纷纷附和,他们还是希望像蒋臣说的定为民户造反,这样不会牵涉士绅,对乱民的刑罚则会更重,能出他们心中的恶气。

    “方把总此话不妥。”

    众人惊讶的看过去,却是从堂中末尾的位置传出来的,自然是地位最低的庞雨。

    他出列一步看着方仲嘉,“为乱之人中,陈千、周朝乃方应乾家仆,康进、郑朝出于吴应琦家门,白龙、白虎则出自叶灿府上,娄秀才、方秀才、刘秀才、张乡官家都有家奴参乱。当日贼党五印寺设醮,铜鼎上所刻青词写得明明白白,家奴大多为首恶之雁行,分封前后左右将军先锋,分明是乱贼中要紧头目,方把总一口咬定他们是胁从之人,不知依据何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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