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血残明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柯山梦
庞雨几人总要赚点,总之必须按最次品结算,何仙崖和周月如直接杀价到了一两,两家店子自然是亏了,店家末了还得给三人各五分银子孝敬,否则这些衙役还不会满意,直接给货品定个“不中程”的品相,更多的银子都要赔出去,以后更不知闹出多少麻烦来。
庞雨见好就收,并不欺压过甚,按何仙崖所说,城里不比乡下,不说人多眼杂影响不好,就说商人的油滑和见多识广,就不是乡下人能比,万一惹急了闹出啥事儿来,最先顶罪的就是衙役了,所以多年下来,衙役和商家总会找到中间的平衡点。
庞雨第一次出差办事,虽然三人总共只捞到一两多银子,但事情办好了,积累了经验教训。鉴于周月如的出色表现,庞雨当场便给她分了三钱银子,这女子满面红光,细细收了放在钱囊中。
待几人回到衙门,早上庞傻子那篇吹捧县丞的雄文,早已作为爆炸新闻传遍各房各班,好些人都主动跟庞雨打招呼,眼神中带着同志般的温暖。
送纸笔到刑房和阴阳房时,刑房里面只有三个人在,昨天刑房超过一半人被打板子,本来也没剩几个,刑房昨天遭受重创,司吏众叛亲离。房中气氛压抑,两个书手抬头看看庞雨又埋下头去,既不打招呼也不来交接物品,司吏只得自己起身过
第十九章 估值
“金石为开,河东狮吼。。。”
庞雨一路念叨回到大门,寻到何仙崖便问:“三弟可知那县丞的幕友,叫个余先生的,是不是怕女人。”
何仙崖听到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愣了一下才笑道:“此事人人皆知,余先生是浙江诸暨人,那大妇的娘家在当地颇有势力,这女人在家中说一不二,常骂得余先生狗血淋头,过门十余年未有生育,却不许余先生另娶二房,连填房丫头也不准允,害得余先生如今年逾不惑尚无子嗣,乃桐城一知名悍妇尔。”
庞雨听了点点头,他今日早上投机一把,已是暂时解困,但效果会很快消退,若是不乘这个大好时机傍上县丞的大树,迟早被王大壮收拾,正好跟幕友搭上了话,怎能放过这个机会。
稍一寻思又问道:“可曾听说此女人与谁交好,能说上话的。”
“这妇人与衙中司吏的家眷都少有往来,好像便是与那谭夫人走动多一些。平日亦不常出门,只每旬日要往观音庙求子。不过求了几年了也未见肚子有动静,听说便把家中那只海叭狗当儿孙般养着,实则又是一雌狗,衙中人都说是个狗女儿。”
庞雨沉吟道,“那谭大人所说皆是实情。”
何仙崖低声劝道:“二哥你问这事,可是要走余先生的路子,兄弟跟您说在先头,还是劝二哥不要往余先生那里打主意,此人来了数年,从不与桐城人往来,只怕费了心思也是枉然。也不是他一个,知县、县丞、典史的幕友都是如此,各位大人需用幕友之才,却对幕友多有戒备,总怕幕友背着自己收受钱财,不与堂官同心同德,这些幕友为了避嫌,寻常不与咱们本地人深交,以免引堂官之疑。余先生在县衙只与阴阳官走动,亦是因阴阳官与衙中的利益纠葛不多,不会引起县丞猜疑。”
庞雨笑笑道,“便是那阴阳官作中人,他说余先生的路子是在余夫人那里。照我看来嘛,幕友精通钱粮刑名,他来做这差事,绝非只为那点工食银,但因着他幕友的身份,必须有如此姿态罢了,我拜师被他拒绝了,那是因他不在意这些虚头。幕友在衙门没有前程可奔,又不求名声,那不求财又求什么。”
何仙崖听了不停打量庞雨,这个傻子二哥开窍之后常有让他惊讶之举,偶尔又真能干出蠢事来,但刚才说得颇有些道理。
“可是二哥,即便阴阳官愿作中人,我们进出那地方也颇为不便。”
“难也难在此处,他夫人也住在县丞衙署中,成天在县丞眼皮之下,我们去是不方便的,不过嘛,还好老子有个女帮闲。”
。。。。。。
“少爷你把银子都拿出来作甚”
庞雨看着床上摆着的一小堆银子愁眉不展,所有银子都送出去,他就又成穷光蛋了,所以连庞丁的问话都没心思回答。
等到庞雨把银子分成两包,庞丁又在一旁道,“少爷,你那没过门的媳妇今日从门前过了三次,一准是想看你呢。”
“没过门的媳妇”庞雨偏头一想,“你说刘家那仙女,等我算算,违约金截留五两,周家赔的分了二十六两,已经给了二十两给咱爹妈,刑房这次受了灾,老子不给他们分钱了,谅他们不敢放个屁,剩的六两都自己留着,这里总共才十一两,倒是刚好够聘礼。”
庞丁赶紧道:“那少爷你拿这十一两去把亲说回来,你如今开窍了,街坊邻居到处都传开了,听说刘婶昨日气晕倒之后,到现在都没起得了床,你要重新去说亲,那刘婶没准便应了。要是说晚了,万一被别人家先把刘家女儿相走了。。。”
“说话说清楚,你是不是在哪里听到些风声”
“少爷,四邻都在传呢,说刘家退婚前就相中了一家,在窦家桥开木器店的,是铜作店的姜婶牵的线,只等刘家找中人退了婚,便要过那边的门。”
“难怪刘婶这铁公鸡肯出十两的违约金,但也说明刘婶气晕只是心痛那违约金,并非是后悔退婚。如今两家撕破了脸,若是现在拿十一两又去说亲,必定碰一鼻子灰,自取其辱罢了。”
庞雨说完提起银袋出了门,庞丁赶紧跟到天井中,周月如正等在那里。
庞雨把两包银子都递给周月如,“你带好银子,跟着阴阳官的夫人一起去,大的这包给余先生的夫人,小的这包给谭夫人。”
“我。。。”周月如连连摆手,她从来没干过这种事情,实在不知道该如何着手。
庞雨怕周月如紧张坏事,尽量和颜悦色的安慰道,“余先生家在县丞衙署的东客厅,只有女眷才方便进出。周姑娘你不用担心,谭夫人自会教你,你只管把银子送到就好,不必多说什么,若是余夫人跟你问话,你便把她当个婶子聊一聊。”
“我怕,那么大的官,我不去。。。”
庞雨脸一板,“周月如,我可是每月四两银子聘你来做事的,由得你选着做么,你要是不做,先把方才分的和买银子还来,这月的按揭银子交来。”
周月如脸色通红,她家里的确没有银子了,今日分的银子就是明天的饭钱,迫不得已只得答应下来,只是紧张害怕之下,眼泪都在眼眶里面打转。
阴阳官的夫人就等在外边,她打扮朴素,看着十分低调。见到几人出来也没说什么,领头在前面便走。周月如跟在后边不停的回头看,表情十分慌乱。
第二十章 发愤图强
第二日清晨,伴着四处的公鸡打鸣声,庞雨顺溜的从床上爬起,自从来到明代之后,晚上睡觉特别的早,夜生活不用说了,更鼓之后连个火都没有。
庞家最近经济紧张,老妈根本不准点灯,只得早早上床睡觉,生活比以前规律了很多,连生物钟也开始改变了。
起来后坚持用盐水把口漱了一遍,没有牙膏的年代里,这就算奢侈的,一般大户人家才能这样消费。虽然庞雨现在又变成了一文不名,但庞雨觉得自己并不缺钱,他缺的只是大钱。
县丞大人今日气色很好,他已在桐城任职三年,是桐城唯一的佐贰官。明代讲究大小相制,在县衙中也有重要体现,佐贰官虽是副职,但也有佐贰官自己的体系,并不是任由知县拿捏的软柿子。所以辜知县还是很给面子,一些有油水的方面也给他分管,相处得还算不错。
但三年的岁月里,总还是有些不和睦的人和事,有点小气的县丞大人在自己的小本子上记下了不少仇家,都是对他不敬的人,其中排在第一的就是承发房,只是碍于辜知县在位,他一直隐忍不发,等到了这个权力的真空期,旧知县走了,新知县没来,连代理知县都没到任,终于可以一手遮天了。
前天将所有仇家一网打尽之后,县丞大人心情十分舒畅,仇是报完了,接着就应该收买人心,至少衙中要有大部分人站在自己这一边,否则若是有人告到安庆府,说县丞公报私仇,一次打了几十个人板子。引得安庆府来调查的话,虽也无甚大碍,但事情就不美了,额外还得损失一笔不小的打点费。
如果他是知县也罢了,衙中必定都往他这边站,偏生只是代理坐堂官,所以在这个当口,昨天庞雨在甬道那一通精彩演讲还是有不小的作用的。
所以升堂之后,县丞并不急于说事,而是对堂下道:“皂班庞雨可在。”
众人一阵嗡嗡议论,庞雨昨天晚上便想过多种可能,对各种情况都做了准备。县丞开堂就叫他的情况,是他预计中最好的一种,当下深吸一口气稳了稳神,赶紧从后面跑上来道:“小人在!”
县丞打量庞雨一番后点头道:“你昨日在仪门外论及衙中之事,本官也听闻了一些,虽说都是些实在话,但本官做事但求无愧于心,以后不必闹得如此沸沸扬扬,有人说什么,就由得他们去吧。”
“大人明鉴,小人所说都是肺腑之言。大人责罚他们只是表象,背后之深意,恐怕他们尚未体谅到,小人一时心急,便脱口而出。昨日晚上回去反复思量,又想深了一层,才发觉大人责罚他们,不但是有深意,更是一片好意,不说出来的话,小人心里堵得慌。”
县丞原本只是把庞雨叫出来,通过对庞雨的叮嘱表明一个态度,鉴于他昨天也听说了庞雨智商可能不高,所以并不打算让庞雨发言。但此时听到好意二字,微微有些惊讶的问道,“哦那你还思量出何等深意,可说与本官听听。”
庞雨争取到了发言机会,想想措辞后抬头大声道:“天下人总认为,打了骂了便是坏事,是罚了他害了他,此乃短视之见。须知父母皆曾打过子女,难道都是害他们不成,那是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当日大人处置之事亦是同理,无一不是秉公执法。在小人看来,这不是害他们,而是帮了他们,帮助他们认识错误,迷途知返悬崖勒马,大人的目的,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
县丞听到后面几个字不由自主的露出欣赏之色,连连点头道:“嗯,嗯,说得好。”
“凡是对县丞大人心怀怨恨之人,都是没有反省到家,他们不明白,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任何大罪恶都是由小罪恶日积月累而来,若是大人不帮他们纠正,他们必然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而大人恰于此时当头棒喝醍醐灌顶,那些还有慧根的,便回归正途,该对大人感激涕零,以小人斗胆揣摩,大人熟读圣贤之书,胸怀宽广,必然也会接纳改过自新之人,一视同仁,共同为朝廷效力,成我大明栋梁之才。小人今日可定言,数十年后,前日那些受罚之人绝对会说,当年要不是县丞大人一番苦心,我等岂有今日之福报。小人不过提前一点时间,帮他们说出来而已。试问这不是县丞大人的好意又是什么,小人说出了心中所想,总算是痛快了。”
堂下议论四起,昨天看到的人毕竟只有一部分,今日所有县衙工作人员都在,人人都惊讶于二傻子居然能拍出如此优秀的马屁来,把县丞的公报私仇说得比母爱还要慈祥。
王大壮的脸色则有点难看,本以为庞二傻只是昨日走大运能说那番话,岂知今日更进一步,居然在县丞面前大拍马屁,还条理分明头头是道,小鞋计划看来只有无限期推迟。
县丞眯眼听着,不停的嗯嗯点头,听到这里终于挥手道:“本官今日有些感概啊,听闻有人称呼庞雨为二傻子。今日本官要说,庞雨分明是个明白人,方才这番话确实太明白不过,那不是傻,是大智若愚。尤其惩前毖后这句话,道尽了老夫一片苦心,皂班班头何在”
王大壮突然听到自己名字,一个激灵站出来,“属下在,请大人吩咐。”
“平日里皂班调派庞雨勾摄何事。”
“但凡有适合的,便安排庞雨操办,昨日还让他为刑房办理和买一件。”王大壮说完暗自抹一把汗,还好昨天忍了一时之气,今日才能海阔天空。
他多希望庞雨也像昨天一样加一句“日他的姥姥”,那样县丞是绝不会重用这样的人,免得县丞自己都成了笑柄,但今日庞雨偏偏就不说了。
没想到一个从未看上眼的二傻子居然能让堂堂班头如此被动,不由抬眼瞟了旁边的庞雨一眼,庞雨也在看他,目光中有些得意。王大壮此时最怕庞雨张口乱说,有些紧张的观察庞雨,庞雨却并未开口插话。
县丞右手拈须,轻轻抚摸着,似乎很享受胡子的手感,“嗯,都是寻常事务,是否已人尽其才。”
王大壮本来刚才还在侥幸,但他原本就是个小气之人,想起庞雨刚才得意的神情,似乎在嘲笑自己,这一口气怎么也咽不下去,更不愿给庞雨上升的途径,当下不理会县丞言语中的暗示,大声说道,“回大人话,属下曾派庞雨在户房办事,因其不识数又不识字,加之办事敷衍,被户房退回,其余各房亦不收,非是属下不给他机会,实在是其才能有限。”
县丞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庞雨抬眼观察县丞的神色,并未看出任何不快,心知王大壮应当是平日里与县丞关系尚可,县丞还不至于为一个皂隶和王大壮翻脸。
此时不能再保持沉默,庞雨开口道:“禀大人,王班头所说不假,但那是半年之前的事,小人受班头的激励,这半年来奋发图强,已自学了些许傍身之技,愿多为大人分忧。”
县丞听庞雨
第二十一章 明珠蒙尘
堂上突然安静了一下,所有人的大脑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只见庞雨转身面对县丞躬身道:“门子十一名,每名工食银六两,小计六十六两; 皂隶二十七名,每名工食银六两一钱,小计一百六十四两七钱;马快十一名,每名工食并草料银一十六两八钱,小计一百八十四两又八钱;步快十七名,每名工食银六两二钱,小计一百零五两四钱;壮班十九名,每名工食银六两三钱,小计一百一十九两七钱;灯夫六名,每名工食银五两,小计三十两;轿夫九名,每名工食银五两三钱,小计四十七两七钱,以上所列各项共计七百一十八两三钱。”
庞雨口速如机枪扫射,听到的人甚至都来不及对他报出的数字做出检验。无论县丞、吏员还是堂下的衙役夫子,所有人都呆呆的看着堂上站立的庞雨,如同看一个妖怪。
众人不知计算数字对不对,但庞雨将王大壮的原题复述得几乎一字不差,展示了超强的记忆力,对于没有训练过记忆能力的人来说,确实难以想象。
众人都等待着户房的结果,堂上如同一个定格的镜头,都在等待裁判的结论。
那打算盘的户房书手额头出汗,在旁边同事的提示下,继续噼噼啪啪几下后,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迎着县丞的询问目光道:“禀大人,共计七百一十八两又三钱。”
堂下终于轰的一声,如同菜市场开市一般喧闹起来,县丞不自觉的往后一倒,靠在椅背上。王大壮的下巴迟迟合不拢,连县丞在上面连说三声好也没听进去。
县丞又坐直身体,转头看着王大壮,“王班头,庞雨算的马快一项可有误”
马快一项计算最繁杂,王大壮开始只管出题,哪想到还要自己来心算,此时慌张之下哪里算得出来,结结巴巴道,“这。。。属下还未算出来。”
县丞料到如此,变色怒道,“你自己出的算题,别人整题都做出来了,你一项还未算出来,那为何还要出这种题让别人来做庞雨是你皂班的人,岂有刻意刁难下属之理。”
“属下。。。”
县丞打断王大壮道,“庞雨已然答对,你还有何话说!”
王大壮满脸涨红,他被庞雨出乎意料的一记重击打晕了头,分明县丞方才的话已经说得很重了,王大壮恼怒之下却没体会出来,依然在作最后的抵抗,“衙中都是大人属下,自然全凭大人调派,只是这庞雨虽是算数厉害,却不通文墨,会误了大人的大事。”
县丞脸色沉下来,他也看出来两人有旧怨,但今日这形势下,并非只是王大壮和庞雨两人之间的事情。
庞雨那一番马屁有理有节,县丞是准备利用这样的有利形势,一则强化自己惩罚的正义性,二则千金市骨收买人心,让广大吏目衙役向自己靠拢。
偏偏王大壮不顾县丞的暗示,不依不饶一心要让庞雨出丑。如果让他证明了庞雨依然是个傻子,那么庞雨开始那一番大道理便会效果大减,甚至成为笑料,县丞想好的后手都成了空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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