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血残明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柯山梦
庞雨想想道,“这名字听起来倒不太精致。”
孙临也不想嘲笑庞雨的土气,开口解释道,“名字是无甚出奇之处,是取自其中一名叫顾眉的女子,此女诗画风流,画兰是一绝。”
方以智也道,“还极擅南曲,堪称秦淮南曲第一人。”
孙临听了却不以为然道,“那有些吹捧,比起阮大铖家中那朱音仙的唱腔,顾眉还是差了些。”
庞雨听到阮大铖三个字,心中不由一抖,不知是产生了什么条件反射。
他生怕再说阮大铖,连忙岔开话题道,“既是名声在外,即便比不上朱音仙,应当也是技艺超群了。
各位社友在如此风雅之地社集,真是羡煞旁人。”
孙临挥手挡开面前飞来的一片花瓣,“有人不如此想,只要是去青楼,便说是穷奢极欲、歌妓佐酒。”
方以智停下脚步道,“武公不要误会,吴应箕那些话,也不是冲着我等说的。”
“他说张溥便更是不该。”
孙临不满的道,“本是风雅之事,被他说得猥亵不堪。”
方以智并不争论,摇摇头继续往前走。
庞雨连忙劝说道,“那是这姓吴的不懂风雅乱说,但在下听闻方公子所说,社集时多讨论时文,那些女子是否能听得懂”
“自然能听懂。”
孙临瞪着眼睛,一副庞雨不信就要卡死他的模样,“我等去的青楼又不是珠市一般的污秽之地,不说顾眉,便是旧院一带女子,多有博古通今,与我等唱和辩论,常颇有所得。”
行走间庞雨抽空看附近青楼,都是精舍雅筑,门前流水竹林,空闲之地点缀桃花,确实不像机缘,倒显得很有会所风范。
“听得在下都心痒难耐,可惜可惜。”
庞雨观察一下方以智之后道,“在下有一不情之请,方才武公让在下学习典籍,但在下想着,典范还要结合时文,针砭时弊方能古为今用,正是复社的宗旨,如此学起来事半功倍,各位平日间讨论所得的时文,能否也借给在下观摩。”
“这…倒是可以的,我等时文隔一段时日便会汇编成册,给外地社友参详,主要是天如、卧子这等大才。”
庞雨眼珠转转,突然一躬身行了个大礼,把方以智和孙临惊了一跳,不知他要做什么。
“在下觉得,复社复兴古学,是要天下正人心清源流,这等时文若只在社友中流传,岂非暴殄天物。”
方以智惊讶的道,“那庞班头的意思是…”“应当刊印为小报广传天下,让天下识文断字的人都能看到,都能学到复社的精髓。
不但要传播,还要保证时效,至少每月都要发布,才是物尽其用。”
孙临和方以智对望一眼,两人都迟疑了片刻,最后由孙临对庞雨道,“可这时文,寻常人也看得明白的没多少。”
“武公兄此言差矣。”
庞雨义正言辞的道,“哪怕只能教化一人,也是一人之功,天地就多一分正气。
在下守桐城时更明白一个道理。”
孙临呆呆的问道,“啥道理”
“便是一定要相信百姓,不小看百姓,百姓之中也诞生无数智慧,焉知不会有人因一篇时文而走上正途,那便是报刊之功。
百姓能受教化,复社也能扩大影响,如今是读书人知复社,而百姓不知,若是日后百姓都知复社,那些奸妄又岂敢随意打压。”
“天下百姓看,那要发多少才够,每月一制版,这银子不少。”
“银子在下来想办法,版由在下来做,只要能推广复社,扬天下正气教化万民,损失点银子又有何妨,便是得罪奸妄权贵又何妨。”
方以智肃穆的拱手道,“此乃大智大勇,比之局限一社更开阔,后日社集,在下便与社友商议,届时告知庞班头。”
“那在下留一个可靠人在此等候。”
……庞雨目送方以智两人的背影进入了清幽的眉楼,嘴角得意的浮起笑意。
何仙崖来到身边,“复社士子真是富贵,这地方社集一次至少百两银子,二哥你不去可惜了。”
“可惜是可惜,但眼下不能跟复社走得太近。”
何仙崖不信的看看庞雨,又对他问道,“二哥你真要帮他们印小报”
“当然要,这小报以后有用处。”
庞雨指指眉楼,“复社士子数千人,分布于全国各地,以南方为多,都是经济最发达的地方,本身又多是世家,这个网络是巨大的潜力,咱们要借船出海,用复社的资源办自己的事。”
“小报能有何用”
“打广告嘛。”
庞雨笑笑道,“还可以借此结交复社,以后你就知道了。”
“可你上次说朝中可能打压复社,不能跟他们走太近。”
“所以我要表现得粗陋一些,这样他们不会拉我入社。”
庞雨伸手抓住一片花瓣,揉烂了扔在地上,“社集更不能去,等他们与温体仁一党分出胜负再说,也免去他们问阮大铖的事情,我现在听不得这个名字。”
何仙崖小声问道,“那阮大铖那里还去不去。”
“自然不去了,张国维虽然什么都没说,但他已经表明了意思,就是不能与阮大铖走得太近,否则不好交代。
到了安庆后给他带一封信,就说收到流寇急报必须立刻走,咱们明天就离开南京。”
“小人明白了。”
“温体仁、东林、复社,各有各的势力,包括阮大铖咱们都惹不起,现在形势不明,不可贸然下注。
但不妨碍借用他们的一些资源,只是要拿捏好中间的度,一个不好弄巧成拙,所以办报这个差事一定要个可靠又精明的人来办。”
何仙崖突然想起一事道,“方才大人说留下一人等信,不知留郭奉友还是徐愣子。”
“都不留。”
“那…”何仙崖脸色一变。
庞雨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第一百五十九章 返程
“叮当叮当”官道上回荡着马车的摇铃声,太阳已经偏西,但还是有些晒人,马夫眯着眼睛,懒洋洋的坐在驾车位上,吧唧吧唧的吸了一口旱烟,看着前面两个走路的背影摇摇头。
原本接着生意的时候,车夫都是走路赶架的,这样能让牲口轻松点,可这公子付钱雇车,却只留一个人在车上,其他两人大部分时间都在走路,车夫才能坐在车上,算是比较轻松的一趟生意。
那个公子模样的人腰上挂着腰刀,又背了一个背囊,里面沉甸甸的,不知道是什么贵重东西,但如果是贵重,放车上应该更安全更轻松才对,为何要走路。
尤其奇怪的是,两人还各自扛了一根长竹竿。
这种毛竹在江北地方多的是,安庆特别多,根本不缺这种竹子,甚至可能这毛竹就是安庆顺流运来的。
车夫百思不得其解,两个人把这种丝毫不稀奇的毛竹从和州运到安庆做什么用。
“竹子里面有稀奇。”
车夫把烟杆在车架上敲了两下,抖落了一团火星,“不放车上,看你们扛得了多久。”
前面的庞雨确实有些扛不住了,虽然还是农历的四月,但和州在大江边,空气湿度比较大,庞雨身上汗如雨下。
回程的路上没有其他水路可走了,大江上逆流而上太过缓慢,庞雨没有大宗的货物,便选择了陆路。
南京往安庆的陆路,是从江宁镇、采石驿过江,然后沿着和州、含山、巢县、庐州府、舒城、桐城这条官道回去。
庞雨行李不多,打算不完全按照官道走,在巢县就可以拐往无为州,免去往庐州府绕行一圈。
因为给张国维胡乱许诺,庞雨被迫专程在江浦上岸,查看了一下这个孤悬江北的县城,江浦城外倒是繁华不减南京,但城池小得出乎意料,城墙也不够高。
庞雨很怀疑流寇真的攻城的话,江浦到底能抵抗多久。
毕竟庐江、巢县的都是有城墙的,都没撑过三天。
连城高池深的庐州府都差点被攻克,这么一个小小江浦如果要守卫,必须要有正规军才行。
好在江浦城墙上有加固的痕迹,还有一些民夫在劳作,门口有士兵和衙役值守,显示江浦是有所预备的,这让庞雨稍稍心安。
张国维并未跟他透露南京的防御部署,庞雨不知道会有多少军队防江,也不知道有多少军队可用于机动作战。
庞雨认为在这一点上张国维不太称职,他至少应该给自己介绍一下辖区总体兵力部署和预案。
或许是出于文官的优越感,张国维保持了高深莫测的形象,但让庞雨这个属下对整体防守战略也一头雾水。
从江浦出来之后,三人租了一辆马车拉行李,第二日庞雨便开始负重行走,要赶路投店的时候才坐在车上。
今日已经走到了和州,跟第一天相比,庞雨的体力有些下降,但今日路程已经达到了五十里。
庞雨停下摸出一个葫芦,往口中灌了一些水,跟着的郭奉友看着状态还好些。
这郭奉友春节时还受了伤,虽然不是要害,但当时也失了不少的血。
只隔了三个月就行远足,庞雨当日在云际寺被伤了肩膀,都养了四个月才好,显然郭奉友的恢复能力更强,这种身体素质让庞雨颇有些羡慕。
庞雨没有让他负重,但郭奉友坚持拿了一根长竹竿,他方才喝过水,此时把竹竿撑在地上,摸出一块干粮吃起来。
郭奉友看着庞雨问道,“大人你为何要带这些东西
照如此走法,和州到桐城还有三百多里地,至少还有七八日才能到,别把大人累着。”
庞雨摸出一块沙壅塞在嘴里,嚼了几口之后含糊的道,“比坐船快,反正也只能坐马车,我便试试负重行军的速度。”
“这竹竿是当作长枪否”
庞雨点点头,“便是长枪,兵书上都是长枪为首,枪是一定要用到的。”
“还是小人背那包东西吧,就算以后大人带兵了,也不会自己背一堆东西行军的。”
“我是要体会士兵的感觉,这次正好是个机会,测试一下步兵持续行军能力,才能设定以后的标准,装备和负重都要根据标准设定,若是你帮我背,便试不到难度了,有些事情必须自己去做才能设身处地。”
他说着反手拍拍身后的背囊,“这包里面的砖有三十斤,有点硌背,晚上到投店的地方,你找几块布把贴背的地方加厚一些。”
郭奉友忙道,“小人记下了。”
庞雨揉揉肩膀,“再记一点,回去问问做网靴的鞋店,能不能在背囊的下面加上铁网,这样能让背部承担一部分重量,不用全挂在肩膀上,这破竹竿看着轻,拿久了也费劲,也得想办法。”
郭奉友敬佩的道,“大人还没上任,但小人看来,比那些过路的将官都更像个武将了。”
庞雨笑笑道,“自然要更像,他们是只能干武人,我是自己想当武人,目标便不一样,用的心思就不一样,更不能怕吃苦,没有啥事是容易的。”
他说罢往周围看了一眼,城池已经在可见的不远处,和州也是在江岸的地区,沿江土地肥沃,官道上往来的车马行人众多,看得出百姓普遍比较富裕,就如同曾经的桐城。
郭奉友似乎知道庞雨想的什么,试探着说道,“和州塘湖也多,但这条官道甚好,不知流寇会不会来。”
“所以走一走会有很多好处,坐在车上有些便漏过了。”
庞雨指指和州城池,“不但江浦,和州也有渡口,若是以江防论,和州也不得不防。
最重要的是,流寇需要生存的物资,他们如果有选择就不会走旧路,因为旧路周围短期内难以恢复生产,他们抢不到足够的东西。
所以从庐州到和州、无为州、含山、江浦、扬州这一条线路,实际比安庆附近更危险。”
郭奉友点点头,“大人是要救这些地方”
庞雨叹口气,自己为了得个官,给张国维夸了海口,就算是做个样子,也必须要沿江策应,当然能起到实际作用的话,张国维自然也会给他更多的好处。
庞雨扛起竹竿,“咱们走吧。”
……九天之后,又黑又瘦的庞雨终于站在桐城的东作门前。
城外的断壁残垣之间,部分已重新搭建起一些房梁,有些民夫在上面盖瓦或茅草。
路边摆了一长溜芦席,不用问也知道是枞阳来的,枞阳的芦苇茂盛,当地人每年都做很多芦席贩卖,今年桐城遭灾,很多人户失了家当,眼看天气要热了,卖芦席的生意应该不错。
紫来桥依然如故,桥下流水汩汩,庞雨莫名有点物是人非的感觉。
“大人,鞋子。”
身后的郭奉友递过一双新鞋子,庞雨低头看看,脚上的松江鞋破了两个洞,连大脚趾头都能看到,鞋面上沾满泥浆,看着确实有些不雅,难得郭奉友如此细致。
无为州到庐江的道路没有青石板,稍微有点雨水就一片泥泞,车架行走也颇为艰难,一般要运货的行商是不走这条路的。
“这种松江鞋穿着倒是舒服,但恐怕不适合行军。”
庞雨嘀咕了一句,在路边随意的坐下,小心翼翼的脱了鞋子和袜子。
袜子上脏兮兮的,还有一点模糊的血迹。
庞雨查看了脚底的血泡,他一路上注意安排歇息,买了七双袜子替换以保持脚底干燥,鞋子也十分合脚,撑到庐江县的土路才把脚磨破,从庐江过来足足走了三天。
走过紫来桥,路上开始有百姓认出瘦了一圈的庞班头,引起了一片骚动,附近的百姓都围聚过来,热情的向他问好。
庞雨一边微笑拱手,一瘸一拐的往城内走去,守门的快手见了,立即去通知城里的两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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