蛊世录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柴特儿
几分钟之前,孩子还倔强得好似宁可饿死也不吃齐孤鸿一粒米似的,而几分钟之后,这孩子已经进了家门,整个饭桌上就看他臂长如猿,隔着千山万水的菜干脆爬到桌上去抓,魏大锤见状直吹胡子瞪眼,刑三连忙拉着魏大锤到厨房里去找东西吃,阿夭和吉祥也紧随其后,眨眼间,整个饭桌上就只剩下齐孤鸿、盲丞和这孩子。
齐孤鸿是不与孩子计较,盲丞则是瞧不见,若他能看见那孩子正盯着他手里的半张饼流口水,想来早已跳脚怒骂了。
吃相难看倒是能理解,这孩子瞧着是饿得够呛,可能是与家人走失或者是赌气离家出来的,齐孤鸿倒不着急问这情况,他只是觉得奇怪就连吃饭的时候,这孩子都始终用一只手叩着头上的荷叶,生怕会掉下来似的。
这孩子,似乎是不想被人看到他的脑袋。
齐孤鸿歪着脑袋想了想,这孩子如此倔强,自己直说让他将手中的荷叶放下,八成是不可能了,想到这里,齐孤鸿正看到那孩子已经将桌上的饭菜风卷残云,仍是不甘心地盯着正在细嚼慢咽的盲丞,齐孤鸿也不做声,只是对着那孩子使了个眼色,对着他努努嘴,正冲着盲丞手中的饼。
有了齐孤鸿的“许可”,孩子立马毫不客气地一把抓住盲丞手中的干饼,只是还不等他将饼送到嘴边,整个院落里立马响起盲丞尖利的骂声“这日子算是过不了了!连瞎子的口粮你们也抢!欺负我长得瘦打不过你们是不!我都这么瘦了还不给吃饱吗”
盲丞一边骂,一边挥手去打,他没别的本事,但若是让他凭着感觉去寻人找方向还算十拿九准,更何况这孩子不知道盲丞会直接打过来,避闪不及便被盲丞直接从椅子上扫了出去。
齐孤鸿见状连忙伸手去接,一只手抄住孩子的领子将他拎起来,另一只手则顺势自下捧起孩子未能抓稳的荷叶。
在见到那孩子的头皮后,齐孤鸿一下明白了这荷叶的意义所在,那是用来遮住孩子头顶的一大片癞疮。
男孩儿小名叫合子,穷苦人家的孩子,爹娘都是戏子,爹唱越剧娘唱昆曲,用当时一位名角儿的话来说,唱戏这碗饭,吃的好是戏饭,吃不好是气饭,可怜这合子的爹娘就属于一碗饭没端稳的,毕竟有些人天生适合唱戏,有些人生来却没有吃戏饭的命,可自有了“乐户”制度起,伶人就成了与生俱来的贱民,其子孙后代不可为良,老子是唱戏出身,孩子除了唱戏之外再无活路。
合子的爹娘并没有成角儿的天赋,只能在戏班子里半死不活地跑着龙套。
在合子之上还有个姐姐,到了清末,虽不必强求戏子的子女仍要做戏子,但因家境贫困,这大女儿又是自幼在戏班子里耳濡目染着长大的,故而除了唱戏也没有别的出路,拜师学艺后取花名喜枝,寓意希望她能攀上高枝儿做凤凰。
说来也算老天睁眼,夫妻俩虽然没能唱成名角儿,喜枝却别有天赋,又幸得班主捧着,十三岁破台时以一曲《金锁记》中的窦娥唱了个满堂彩,自此之后,合子这一家总算凭着喜枝过上了好日子。
有时候,喜事一来挡都挡不住,喜枝先是成了戏班子中挑大梁的正旦,而后又被一前朝大臣的公子相中,因前朝有陈腐旧规曰良贱不可婚,其意味良民与身在“乐籍”的戏子不可结为连理,只能纳为妾,但这少爷家答应出大洋三百块做彩礼,又由戏班的老班主保媒,两家这便定下了这门亲事,不过条件是喜枝自定婚起不可再登台唱戏。
正当红时的名角儿就这么隐姓埋名销声匿迹,令上海滩的昆曲圈儿里不少人都为之唏嘘不已,然而大洋三百块,对于旁人来说不算什么,对于这一家人来说,却是足以翻身,更何况,找个好归宿,即便是做妾室,也总好过在外面抛头露面唱戏为生,所以自这门亲事定下来后,全家上下也是喜气洋洋。
然而年初的时候,两件恶事却结伴降临,引发了合子家这一场祸患。
首先是戏班班主驾鹤西去,那是年初五时的事儿,老班主过年前染上恶疾,过年时本来已见好转,年初五迎财神,都瞧着他身子骨儿硬朗了许多,精气神儿也回来了,吃饭时嚷嚷着要吃三碗饺子,好好把财神接回来,谁知饺子刚吃了两碗半,人便倒在饭桌上一睡不起,当时合子一家老小都在,本来还说好了等合子满了八岁就进门学戏,没想到老班主先走了。
老班主走了,戏班子虽然没散,但其内部已与往日截然不同,老班主的开山弟子接管了戏班,此人年近三十,已有妻妾三人,喜枝没登台前,总受他冷嘲热讽,笑话她爹娘一生都干杂行跑龙套,她是想瞎了心才幻想自己能成角儿,而当喜枝一唱成名后,此人又想将喜枝据为己有,几次想轻薄于喜枝,都被喜枝狠狠
第四百四十三章 苍蝇
第四百四十三章 苍蝇
这段故事其实并不长,在合子口中,不到他吃完自瞎子手中抢来那半个饼的功夫就已经说完了,但之所以这么长,是因为齐孤鸿在这段故事之中听到了百姓的无奈和悲凉。
齐孤鸿想了想,自己进了后院,对着衷珩和七树窸窣耳语了几句,而前院里,盲丞没吃饱,用手指头刮着粥碗里的米粒儿往嘴里送,一边砸嘴一边无奈地摇头道“惨是惨了点儿,可那也没辙,谁叫戏子命贱呢!”
“你才贱!”
合子还是个虎头虎脑的孩子,听盲丞说出这话,立马毫不客气地反击过去,然而盲丞却丝毫不生气,反倒嬉皮笑脸道“对啊,我是贱,你是戏子,我是算命瞎子,都是下九流里讨生活的,谁瞧不起谁啊”
“反正我不贱!我唱戏也不贱!你觉得自己贱,那是你自甘下贱!”
瞎子并不反驳合子,他多少能猜到合子这话是从谁那儿听来的,不是给他做师父的老班主就是他那跑了一辈子龙套的爹娘,他们如此说,只不过是为了寻一个自我安慰并用来安慰儿子罢了,至于到底贱不贱嘛,谁的心窝子疼谁自己知道。
更何况,贱与不贱,有时候不是自己决定的,而是世人强加在自己身上的,你如何自强,别人也偏要觉得你贱命,瞎子认为,世人常是盲的,比自己还瞎,他们指鹿为马颠倒黑白却自以为有理,他们只信自己看到的,对于旁人的辩驳从来充耳不闻。
而这孩子尚且不知道,他眼中的世界和其他任何人眼中的世界都不同,最简单的方式,便是不要去比较和评断,将他人眼中的贵贱与否,彻底赶出自己的世界去,如此才可乐得安然。
正当瞎子如此般暗自想着的时候,齐孤鸿已经自后院回来,重新坐到了合子身边,“我让人给你调配了药,能治你的瘌痢头……”
“用蛊啊”瞎子好奇地问了一声,齐孤鸿却在桌子下掐了他一把,疼得瞎子直叫唤,“哎呦用蛊就是用蛊嘛!有啥不敢说了!”
齐孤鸿气得直翻白眼,他是不想让这孩子知道什么蛊不蛊的,这瞎子不是看不出眼色,乃是故意和自己作对,齐孤鸿干脆也不理会他,只对合子道“头治好了,就好了。”
合子家的事情,积怨颇深,那些太久的渊源深埋地下,只因这瘌痢头而起,将那些积怨连根拔起,才将合子家推入了这样的火海油锅之中,齐孤鸿知道,这事情不是治好这瘌痢头就能平息的,他打算晚上回来的时候去合子家走一趟,好歹知道家中情况如何,方可想办法入手帮忙。
“等会儿你就在这儿好好睡一觉,等我晚上回来告诉你情况,记住,不许乱跑。”
合子起初是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盯着齐孤鸿看了半天,他是孩子,看不懂人间善恶,他只知道齐孤鸿的眼睛干净,不像那新班主的眼睛那么混沌、那么脏,他以为这就是一个人值得信任的标志,这便放下心来,满心感激化作眼眶之中的泪光闪闪,他拽着袖子擦了擦眼睛,对着齐孤鸿使劲儿点了点头。
齐孤鸿将合子交给水絮去安顿,七树和衷珩准备好了卖药的家伙什儿,魏大锤和阿夭这两个坏痞子也早已经按捺不住跃跃欲试,齐孤鸿点点头,正准备出门时,坐在门口小木墩儿上的盲丞却拦住了齐孤鸿。
“齐大少爷要我给你算一卦么不对,也算不上算卦,”瞎子双腿并拢,两只手肘撑在膝盖上,捧着他那一张小脸笑眯眯地望着齐孤鸿,“齐少爷您这是日行一善,今日出门必遇好事儿,万事逢凶化吉大吉大利!”
“借你吉言……”
“对了!”不等齐孤鸿把话说完,瞎子突然打断了齐孤鸿的话,一脸严肃地望着齐孤鸿道“可别让那瘌痢头睡我的床,我可不想得那丑病,你要做好人尽管自己去做,别拉上我,我对做好人没兴趣的!”
瞎子便是如此,自知道自己眼瞎,比常人弱势一些,故而嘴上格外不饶人,处处尖牙利齿以展现他的不好惹,齐孤鸿每每想到这一点,反倒觉得心酸。
且说齐孤鸿如此这般带着几人出了门,上了电车之后,齐孤鸿、七树和衷珩便与魏大锤和阿夭分开了,他们分别搭乘两辆电车前往三马路以为避嫌,免得被人认出魏大锤和阿夭是替齐孤鸿来闹事儿的,虽然说
第四百四十四章 避祸
第四百四十四章 避祸
自打出门做生意,再加上碰到哑支那派人偷偷抢药的事情后,齐孤鸿就想通了,自己再也不是那个深宅大院中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事事都有人替自己打理清楚的大少爷,所以什么事情都要自己想个周全,而且他也不再是那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西医齐孤鸿,他进了社会,就得做好要与三教九流打交道的准备。
此刻,看到齐孤鸿的手势之后,七树和衷珩心下了然,两人已经摸出来了提前准备好的药粉并非蛊,而是齐家最常见的一种药粉,可以吸引附近的蛇虫鼠蚁造成乱象,这是为了在不伤旁人的情况下保证他们可以趁乱离开全身而退的办法。
而衷珩也在悄悄往齐孤鸿身后躲,去拿装大洋的小盒,混日子不容易,什么都可以不要,唯独这响亮亮白花花的现大洋不行。
“哎,”七树见到衷珩的举动,为了吸引宋不双的注意力,便故意高声埋怨道“那瞎子还说日行一善能碰上好事儿,看来他这卦也不灵嘛!”
宋不双不与七树计较,他望向齐孤鸿开门见山道“咱们昨个儿怎么商量的来着让你今日去巡捕房去作证,你这是拿老子的话当放屁来着行啊,我说怎么给你现大洋你都不去,合着你这儿生意太好,舍不得耽误啊!”
这腔调阴阳怪气,齐孤鸿知道宋不双是有心故意难为自己,他不慌不忙地赔着笑脸道“哪里的话,是小的知道自己没本事,不配去赚老总的大洋,更何况,巡捕房那种地方,我们普通老百姓到了门口都两腿发软,哪里还敢往里面走呢”
“不敢去巡捕房,就敢在这儿私自卖禁药谁允许你在这儿卖的再说了,你这是什么药有批示么若是吃死了人谁来负责”
宋不双一副胡搅蛮缠的样子,齐孤鸿就知道他今日是奔着自己来的,既然如此,那么就没什么道理可讲了,齐孤鸿抿着嘴点点头,放下了挽起的袖口,不慌不忙地凑近了宋不双道“老总若是不让我们做这买卖,那小的也无话可说,只是有句话想来需要提醒老总,那哑支那的钱,可不是那么好赚!”
齐孤鸿的意思很明显,既然这丘八摆明了是来刁难自己,必然不可能无缘无故只为取乐而来,别管自己这话是为了示威还是警告,总之,齐孤鸿就是说了,有些话,他必须要让哑支那的人也清楚,他齐孤鸿既然是打定决心要在上海滩争一口饭吃,那么江湖再见便是狭路相逢。
正当齐孤鸿说完这话,身后的衷珩也摸出了药粉,然而就在衷珩要动手的时候,齐孤鸿的目光突然瞥向宋不双身后不远处。
此时,宋不双正因齐孤鸿这话里有话火冒三丈,可还不等他有所举动,却见齐孤鸿的眼神儿很是奇怪,他下意识瞥向自己身后。
宋不双和衷珩同时顺着齐孤鸿的目光望去,只见宋不双身后的士兵中,有一人神情古怪,嘴唇不停抽搐,下巴也歪了,好像是在做鬼脸,可他自己却又好似浑然不觉般,与此同时,此人的脸色也骤然变得铁青发紫,两只眼睛却是成了连眼白和黑眼仁都无从分辨的一片血红!
“我槽!”那士兵本就站在宋不双身后不到一米的地方,突然见到此景,宋不双下意识大骂一声便往后退了几步,正撞到了身后的齐孤鸿。
那名士兵仍旧在动着自己的下巴,上下嘴唇撇向不同的方向,他不明所以地看了看宋不双又看了看身旁左右之人,其他士兵察觉到异常也纷纷后退,就听到宋不双指着那人大骂一声道“你他娘的犯什么病!装神弄鬼!”
士兵迅速被周围人孤立,他站在中间,不知所措地看向宋不双,连忙张口解释道“司……”
第一个字,就在他说出第一个字的时候,一股黑水立马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滴滴答答淌在胸前,同时还伴随着阵阵恶臭味儿。
“少爷!小心!”旁
第四百四十五章 三马路,两头堵
第四百四十五章 三马路,两头堵
“来来来!大家伙儿!都瞧好了!这就是咱们吃了这么长时间的哑支那!”
今日的三马路上热闹非凡,东边有齐孤鸿和宋不双的人鸡飞狗跳,西边有魏大锤和阿夭唯恐天下不乱。
魏大锤和阿夭依着齐孤鸿的计划,晃着手中的哑支那,两人喊得一个比一个热闹,很快就有不少人围观在侧,不少不知晓情况的还以为里面是有人在表演杂耍,一个个拼命地往里面挤。
“你们可知道,这哑支那为什么要包得这么严实嗯我告诉你们!因为这吗啡见光就变色!”
阿夭一只手晃着哑支那,另一只手叉着腰,站在不知从哪儿搬来的一块大石头上说得唾沫星子横飞。
身旁的魏大锤也不甘示弱道“对!不光是见了太阳就变色,晒了之后还有毒呢!”
“谁家里有念书人就知道,去医院里问问,这吗啡是个什么玩意儿毒起来可比大烟膏还要命!”
“不信的自己个儿回去拿碘酒试试!把这哑支那泡到碘酒里,自己看看会变成什么样儿!”
“老少爷们儿!”阿夭说的那叫一个义愤填膺,“都说这哑支那是东洋来的,咱中国人不能被洋鬼子的东西给害了!不信邪的啊,你们就断个两三天试试,看那滋味儿和戒大烟的滋味儿比起来啊,哪个更难受!”
两人一人更比一人声音高,魏大锤的嗓门儿喊不过阿夭的童子音儿,压低声音在阿夭耳边埋怨一句道“你能不能等我说完了再说喊得我嗓子都哑了!”
阿夭看都不看魏大锤一眼,仍旧挥着手中的哑支那,对着魏大锤低声道“等你说你看你说的有人听么等你说啊,人都走光了!”
话是不假,这会儿的人的确不如刚刚人多,可却不是魏大锤的问题,魏大锤瞧着人群渐渐地要散,时不时有人积极切切地从东边跑来,也听不清嘴里在嚷嚷什么,时不时有人停下来对围观的人急切地说着什么,人就这样三三两两地跑了。
“怎么回事儿”魏大锤也往东边瞧着,越看越觉得不对劲儿,只见有不少人流自东边狂奔而来,那一个个表情狰狞好似奔命一般,魏大锤用胳膊肘儿捅了阿夭一下,“你瞧,是不是你们大少爷那边出事儿了”
“我呸!乌鸦嘴!”
阿夭骂了一句,却也瞧出了不对劲儿的地方,他将哑支那甩给魏大锤,跳下大石头,撒腿便往那些人狂奔而来的方向去了。
与此同时,三马路东口,正是这一路人流冲出来的方向,眼下人已经跑光了,就只剩下齐孤鸿和宋不双的人。
在那妇人的协助下,孩子倒还算给面子地赏了一泡童子尿,七树和衷珩掐着那兵的下巴硬是将大半盒童子尿都给那兵灌了下去,还剩下半盒子,七树捏着鼻子望向旁人,“还有谁还有犯毛病的吗”
宋不双手下的兵本就没打过什么仗,更何况说,打仗也就算了,但喝尿这事儿,就算是提着脑袋打仗的兵也干不出来,众人连连摆手后退。
另一边,宋不双也是呲牙咧嘴地看着那士兵喝尿,心说幸好不是自己,他强忍着一阵恶心,对着齐孤鸿低声问道“怎么样这就没事儿了”
齐孤鸿没理会宋不双而是环顾左右,周围的老百姓已经跑光了,这一张张嘴一传十十传百,不知会将这事情传成什么样子,齐孤鸿不想惹麻烦,一心就只想走,他向衷珩递了个眼色,只见衷珩微微点头,齐孤鸿这才对那宋不双一摆手道“没事儿了,你带上你的人赶紧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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