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国重工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齐橙
机械制造。
好专业,跟咱们厂特别对口啊。
嗯。
你是什么时候到咱们厂来的?
1964年。
我的妈呀,那时候我才3岁呢。
嗯。
这么说,你在厂里工作了16年了?
嗯
一路上,冯啸辰没完没了地向余淳安打听着他的私事,像极了一个充满八卦之心的街边大妈。余淳安对于这个喜欢咶噪的什么副处长真是烦透了,恨不得车龙头一甩,把他扔到路边去。可这也毕竟只是一个想法而已,冯啸辰是厂里的客户,还有一定的级别,余淳安可以冷着脸,但该回答的问题,总是得回答的。
到了金工车间门前,余淳安停下了车。冯啸辰从车后座蹦下来,饶有兴趣地看着车间的高大厂房以及门前堆着的一些废旧材料,余淳安把车推到一边锁好,然后走回来说道:冯处长,咱们进去吧。
余科长,你不用叫我冯处长,叫我小冯就好了。冯啸辰道。
这样不合适吧。余淳安直接拒绝了冯啸辰的客套,其中的潜台词可以理解为:我跟你不熟,咱们没必要叫得那么亲热。
冯啸辰心中好笑,在余淳安面前,他其实一点心理压力都没有,所以这样上赶着去套近乎,不过就是逗逗这个黑着脸的家伙而已。他到现在也没搞清楚余淳安为什么不高兴,是因为对厂里安排他当导游觉得不满,还是家里老婆给了他气受。总之,冯啸辰自忖没有哪个地方得罪了余淳安,余淳安要给他脸色看,他可不就干脆耍一耍对方?
这就是金工车间,有一台龙门刨,一台牛头刨,两台立车,八台卧车,十四台铣床,两台钻床余淳安像背菜名一样地向冯啸辰介绍着车间里的装备。他此前已经听人说起过,这个什么煤炭部下来的挂职干部估计从来没有下过车间,此次提出到车间看看,纯粹就是来猎奇的。
余淳安此人的确是以情商低而著称,得罪过不少厂领导和上级下来考察的领导,所以空有一身能耐,只混到个副科长的职位。这一次,冯啸辰向贺永新申请下车间看看,新民厂派不出其他人来陪同,这才安排了余淳安,而这恰恰是余淳安最反感的事情。他一向认为车间是神圣的地方,不是公园,更不是动物园,不应该让那些狗屁不通的领导去游玩。
可厂长安排下来,他又无法反对,因此才会黑着脸,只盼冯啸辰的新鲜劲过去,就可以打道回府了。陶宇不是已经和冯啸辰商量好了吗,回头就给他安排去周围玩玩,这才是你们这些小白脸干部该干的事情。
好!冯啸辰对于余淳安的心思一点都不了解,或者说是不愿意去了解。听完余淳安的介绍,他莫名其妙地赞了一声,也不知道是说余淳安介绍得好,还是有这么多设备让他开了眼,所以才好。他迈步向着车间里走去,开始一台机床一台机床地观看工人们的操作。
这是车螺杆,这螺杆是液压泵上使用的。
看到冯啸辰目不转睛地盯着一台车床看,余淳安不得不上前解释了一句。车床上,工件在飞转,车刀从工件上切下长长的切屑,在空中弯曲成螺旋状的金属卷。余淳安心道,这位冯处长肯定是觉得这金属螺旋卷挺好玩,这才会盯了半天都舍不得挪开步子。
嗯,要加油了。
冯啸辰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然后便向下一台机床走去了。
哼哼。余淳安冷笑了一声,尼玛,什么乱七八糟的,加油都喊出来了,你以为你是在看足球呢。他跟着冯啸辰走了两步,突然心念一动,回过头来侧耳听了听,不由脸色就变了。
吕攀,还不快停车!
余淳安气急败坏地冲着操作车床的工人吼了起来。
周围几台机床上的工人都幸灾乐祸地看过来,他们知道,这位名叫吕攀的青工肯定又出啥妖蛾子,让一向黑脸的余副科长给揪住了。吕攀这家伙是厂里的子弟,顶替父亲的岗位进厂工作的,像时下不少年轻人一样,吕攀学技术不用心,成天不是忙着打牌就是忙着搞对象,因为操作上的问题,被余淳安收拾过无数回了,只是不知道这回又是什么缘由。
你的机器加油没有!余淳安冲到那台车床前,用手背在主轴上试了一下温度,恶狠狠地问道。
呃,忘了。吕攀挠着头皮答道,他的语气倒是挺痛心疾首的,但脸上的表情则透着无所谓的意思,好像就是不小心踩了余淳安的脚,而且还是踩得不太重的那种。
几天没加油了?余淳安看着干燥的主轴,恨得牙痒痒的。
刚才冯啸辰说了句要加油,余淳安的第一个反应是理解成努力的意思,但随即他就注意到了吕攀的车床声音不对,吱吱的切削声里间歇地伴着一两声机轴干转的咔咔声。他不知道冯啸辰说加油是有意还是无意,但他明白,吕攀这台车床绝对是有好几天没有加润滑油了,也不知道机轴都磨损成了什么样子。
嗯,上星期吧。吕攀回忆着。
吕攀,你就编吧。旁边一位老工人冷冷地说话了,你那个油壶都已经干透了,这是一星期没加油的样子吗?
老李,你处理一下这事。这台车床得做保养,吕攀你看着处理吧。余淳安向匆匆赶来的车间主任李敬书交代了一句,然后又狠狠地瞪了吕攀一眼,这才追着冯啸辰过去了。
那边怎么啦?
听到余淳安的脚步声,冯啸辰回过头,向吕攀那个方向努了努嘴,似乎是很好奇地问道。
余淳安愕了一下,才讷讷地说道:呃我刚才发现那个工人操作车床居然忘了加润滑油,真是混蛋!
是吗?看来真的要加油了。冯啸辰淡淡地说道。
余淳安就有些看不懂了,难道冯啸辰刚才那话真的是歪打正着,明明是说句勉励的话,却无意中道出了要加润滑油的真相。可这个解释实在太牵强了,凑巧的事情很多,但哪有如此凑巧的。再说,在车间里说加油努力,本来就是反常的事情,理解成加润滑油反而才是正确的。
可如果要说冯啸辰是身怀绝技,深藏不露,余淳安又有些不敢相信。切削的声音这么大,要听出机轴干转的声音,得有很丰富的经验才行,自己刚才不就差点没听出来吗?这小子才多大岁数,而且自称是从来没有进过车间,他能听出这样的异常?
不管怎么想,余淳安再看着冯啸辰的眼神,就不再是那样不屑了,而是带上了几分小心翼翼。冯啸辰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在余淳安看来都似乎藏着深意,让他根本无从猜测。
这是在铣键槽。
余淳安继续向冯啸辰做着讲解,不过语气已经不是那样坚定了。他吃不准冯啸辰到底需不需要自己去讲解,也许他根本就不是什么菜鸟,而是扮猪吃虎的大牛。贺永新也罢,陶宇也罢,都被这小子被蒙在鼓里了。
技术不错啊。冯啸辰抬眼看了一下操作工,不由得赞了一声。
那操作工是个女工,或者确切地说,是个女孩子,看起来年龄比冯啸辰还小。她面色白净,有一双灵动的大眼睛,一头短发塞在工作帽里,显得清爽利索。刚才那一会,她正在专注地做着操作,听到冯啸辰的声音,她才抬起头来,扫了冯啸辰一眼,然后又低头干活去了。在她那一束一闪而过的眼神里,冯啸辰看到了一种不屑,那意思似乎在说:就冲你,也有资格评点我的技术?
这位是余淳安刚想向冯啸辰做个介绍,却忽然感觉哪里不对,他愣了愣神,这才板起脸来斥道:韩江月,你怎么又跑到金工车间来了?
名叫韩江月的那名年轻女工转了几圈手柄,把工件和刀具分开,然后才重新抬起头来,一边抬手拭着额头上的汗珠,一边说道:我有什么办法,键槽的倒角不够,我们装配精度达不到,不重新加工一下怎么办?
要重新加工,也轮不到你一个钳工来干吧,你不会退回给铣工班来干?余淳安道,他的口气没有像刚才呵斥吕攀那样强硬,显然是对韩江月有几分爱护。
韩江月把嘴一撅,道:退回来还不知道是谁来铣呢,万一又没铣好,我们不又白干了?也就是捎带手的事情,我自己就给铣了。
不错不错。冯啸辰在旁边拍了两下巴掌,说道:余科长,看来咱们新民厂真是藏龙卧虎啊,钳工干铣工的活,比铣工干得还可靠,实在是难得。
这什么,呃,不是这样的
余淳安原本想表示几句客套,细一琢磨,冯啸辰这话听起来不对味啊,什么叫钳工比铣工干得还可靠,这不是挖苦我们的铣工技术不行吗?
第三十四章 很多东西没看明白
韩江月,省机械技校毕业的,去年才分配到我们厂工作,在装配车间当装配钳工。这丫头聪明,肯钻研,自己的专业是钳工,可铣床车床镗床都能摆弄几下。我们铣工班有几个老师傅技术还是很过硬的,这两年进厂的青工太多,技术上有点跟不上。这丫头性子急,看到金工车间提供的零件不行,她就会自己跑过来返工,不是第一次了。
把韩江月的事情对付过去之后,余淳安一边陪着冯啸辰继续向前走,一边向冯啸辰聊起了韩江月这个人。从余淳安的口气里,的确能够感觉到他对这个女青工颇为欣赏,虽说装配钳工跑来帮机床工返工是违反正常流程的事情,但余淳安却没有太多的批评之意。
也许是刚才的加油事件所致,也可能是余淳安早上不知从哪来的邪火已经逐渐消下去了,他对冯啸辰说话的态度变得和善起来,似乎也不是那么让人无法接近了。
这样返工,很影响工作效率啊。冯啸辰道。
有什么办法呢?余淳安叹道,良莠不齐,青黄不接,这就是我们厂现在的情况。就说你们要的挖掘机液压阀哎,真是,冯处长,你看这边是我们的镗床
余淳安嘴一滑,说起了挖掘机液压阀的事情,话到嘴边,他才想到对方是客户那边的人,有些厂里的事情似乎是不便对他说起的。也亏他能够及时停嘴,硬生生地把话题转到了其他的方向。
冯啸辰笑了笑,并没有揪着他的话柄往下深究。人家不想说的事情,自己再问也是白搭。反之,等到对方想说的时候,自己不用开口,对方也会说了。
离开金工车间,他们又依次看了磨工车间铸造车间和装配车间。冯啸辰一路看得很细,有时候还上前伸手拿起工件摸一摸,蹭蹭工件上残余的冷却液,或者捻一捻铸造模具里倒出来的型砂。余淳安是干机械出身的人,在一旁看着暗自称奇。冯啸辰这些看似不经意的动作,其实都是有讲究的,明显就是在考量每个工序的工艺,这些不起眼的细节,与最终的产品质量都是息息相关的。
怎么样,冯处长有什么看法?余淳安不止一次地向冯啸辰问道。
没什么看法,我就是来学习的,呵呵,学习冯啸辰每次都是这样敷衍着回答道。
学习个鬼啊!
余淳安在心里骂道,走了这么几个车间,余淳安还能看不出冯啸辰是在藏拙吗?他声称自己对车间毫不了解,而事实上,他看东西的目光贼得惊人,余淳安相信让贺永新来车间走一趟,都不如这个冯啸辰看得清楚。冯啸辰的脸上始终带着一缕淡淡的微笑,时不时还发出一两声言不由衷的表扬,让余淳安觉得像喝了机油一样难受。他不知道冯啸辰看出了什么问题,也不知道他是满意还是不满意。余淳安很想把冯啸辰绑到老虎凳上去拷问一番,问问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走出装配车间的时候,已经是快到中午了,厂办秘书葛齐在车间门口迎上了他们,传达了戴胜华请冯啸辰去小食堂用餐的指示,顺便也向余淳安发出了邀请。余淳安摆摆手,表示自己不想去凑这个热闹,然后又向冯啸辰点头道别,还说出了欢迎冯啸辰下次再来的邀请,显然是觉得冯啸辰这趟看完之后,就会如陶宇安排的那样出去旅游了。
没想到冯啸辰却是认真地说道:不是下次,而是下午,余科长下午在什么地方,我还想再看看。
再看看?余淳安诧异道:上午不是都看过了吗?我们总共就这四个车间,另外还有一个机修班,就不值得去看了吧?
冯啸辰道:上午只是走马观花,我还有很多东西没看明白呢。比如那个镗床,我就觉得挺有意思的,下午我想完整地看看师傅们是怎么镗孔的。
余淳安傻眼了,这样的要求,他好像没权力拒绝啊,因为陶宇最早就说过,让他全程陪同冯啸辰几天的。他开始把这个几天当成了虚词,因为他觉得这么几个车间,有半天时间足够看了,事实证明也的确看完了。可谁知道这个冯啸辰还看上瘾了,居然想看生产的全过程。
余科长,那就麻烦你下午再陪冯处长转转吧。葛齐是个单纯的跑腿角色,他也弄不清楚这中间有什么关碍。他知道冯啸辰到车间参观是厂长亲自同意的,而余淳安陪同冯啸辰参观,同样是厂长的安排。既然厂长安排下来了,下面的人照着执行就好了,还需要琢磨什么呢?
冯啸辰随着葛齐来到小食堂的时候,看到饭桌已经摆起来了,陶宇是桌上陪客的主人,彭海洋坐在上首的位置上,正与身边一位戴眼镜的中年人聊得火热。那中年人冯啸辰在昨天的会场上已经见过,知道他是新民厂的技术科长,名叫谢成城。昨天的时候,谢成城没怎么说话,对林北重机的几个人好像也不太感兴趣。可今天看他那神情,好像和彭海洋是二十年没见面的兄弟一样,那份热情陪着眼镜片都能感觉到温度。
冯处长来了,快请坐。
看到冯啸辰进来,陶宇连忙指着彭海洋旁边的另外一个上首位置请冯啸辰坐下。冯啸辰谦让了几句,最后拗不过陶宇和葛齐的联手推掇,在那里坐下了。彭海洋像是刚刚看到冯啸辰一般,转过头来,喜不自禁地对冯啸辰说道:小冯,今天我们的讨论会,收获非常大,解决了好几个关键的技术问题。
林重不愧是部属企业,技术实力雄厚啊。今天彭处长跟我们讲的一些思路,让我们茅塞顿开,实在是太有启发了!谢成城脸上带着亢奋之色说道。
彭海洋拼命地摆着手,道:谢科长太谦虚了,主要是咱们新民厂的技术人员水平高,我只是提了一些不成熟的意见,他们马上就能够形成具体的技术方案。对了,谢科长,我向你隆重介绍一下,这是小冯,是我们生产处新来的副处长。
昨天已经见过了。谢成城一边向冯啸辰点着头,一边有些不理解彭海洋为什么如此郑重其事。昨天的会上大家都是相互介绍过的,彭海洋当时也在场,岂能不知道这一点?
彭海洋却不以为然,他说道:昨天是昨天,今天我要向你介绍的是,小冯是一位了不起的技术专家,我今天说的这些东西,绝大多数都是他指点的。
不不不不!冯啸辰连说了四个不字,打断了彭海洋的话,然后迎着谢成城陶宇二人那惊异的目光,笑着解释道:彭处长太夸奖我了,其实我只是一个翻译,懂一点点外语罢了。前些天,彭处长让我去翻译一些国外关于液压件的资料,我翻译好了,昨天交给彭处长的,什么指点不指点,我哪有这个能耐。
说到这里,他用脚在桌子底下踢了彭海洋一下,示意他低调。彭海洋原本的心态是担心冯啸辰说他冒功,听冯啸辰这样一说,又感觉到冯啸辰暗中踢了自己,他才想到冯啸辰这一路上都颇为低调,此时或许也是不想过于出众。虽然不明白冯啸辰这样低调的原因,但他还是选择了改口,讪讪地说道:嘿嘿,小冯这个人就是这样,喜欢谦虚
年轻人,谦虚是美德。陶宇接过了话头。彭海洋的前一番话,的确把他惊着了,如果冯啸辰真是一个技术高手,而昨天却口口声声说自己不懂技术,那说明此人心机颇深,没准是想在什么地方找找新民厂的破绽。听冯啸辰一解释,又见彭海洋果然改了口,陶宇才放心了,原来是只是一个外语不错的翻译,帮彭海洋译了些东西,所以彭海洋便给了他一些廉价的吹嘘。一个翻译是不足为惧的,他在车间转了一上午,估计也就是乐呵乐呵而已吧。
其实冯啸辰的解释是有破绽的,如果真是彭海洋叫他查的外文资料,那么他在出发前往明州之前就应当已经译好了,怎么会昨天才交给彭海洋呢?而如果彭海洋事先就看过这些资料,昨天又如何会被陶宇说的几个技术细节给难住了呢?
今天彭海洋去技术科与谢成城等人会商,陶宇并没有参加。但从刚才谢成城与彭海洋那番热切的谈话中,陶宇能感觉得到彭海洋肯定是语惊四座,赢得了包括谢成城在内全体技术人员的尊重。而这些变化,显然是来自于彭海洋昨天晚上才看到的那些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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