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饮江山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烦局神游
赵无安将洛神赋斜插入地,撑着洛神剑匣,倚在太安门的门墩上,神色倦怠。
在他面前,金吾卫们正分成小股,进行着战后的清理工作,不少禁军及百姓也加入了其中。
有重逢的亲人相拥而泣,也有少妇抱着丈夫的尸体痛哭流涕。
赵无安懒懒望着这一切,几乎眯起了眼睛。
一人按剑走出太安门,在夕阳下拖出长长的影子。
赵无安连眼皮也没抬,就听见那人质问一般道:“鹊踏枝什么时候给我”
赵无安一下子抖擞了精神,站直身子,哈欠道:“等我心情好了再说。”
“你就拖吧,拖不死你。”苏青荷失笑。
苏青荷仍是血战之时的装束,脸庞却白净了不少,看来只是入宫草草洗了把脸,抹去了脸上的狰狞血污。
赵无安静静盯着他的影子看了一会,收起了装困的神色,淡笑道:“终有一日的。”
“嗯”
“终有一日,我会把属于那些人的,还给他们的后人,这本就是我欠下的情。”赵无安淡淡道,“鹊踏枝是你的,苏幕遮给涂弥,虞美人和采桑子送给李凰来,洛神赋还给闻川瑜,菩萨蛮大抵是给胡不喜吧。”
“白头翁呢”
赵无安沉默了一会,“我不知道。也许只有它能伴我终老了。”
“那你把安晴放在哪”苏青荷一本正经地问。
赵无安一时语塞,厉眸扫向苏青荷。二人对视了一会,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斜阳渐矮,两人的身影也在太安门下越拉越长。
“你还真为了孟乾雷的案子,策马直入太安门了”赵无安问道。
苏青荷点头。
赵无安苦笑:“你倒跟当年那个苏佥事,大有不同之处。不过说到底,却好像又是同一个人,根本没变过。”
“你还不是一样。我可打死都不信清笛乡中遇到的那个神棍居士,敢只身挡在宫门前,一人敌近千军队。”
赵无安耐人寻味地沉默了一阵,苏青荷含笑道:“怎么,不肯承认了”
“我可不像你那么口是心非。”赵无安懒懒道,“我只是在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变了。”
苏青荷愣了愣,低头沉思了一会,浅笑道:“不管怎么样,肯定和清笛乡里那个白衣居士,不那么一样。”
赵无安不置可否。
夕阳逐渐沉入山底,天地笼上一抹黯淡之意。中轴长街上人影渐趋稀疏,只剩下三三两两的金吾卫仍在干着搬运尸体的脏累活计。
大多阵亡的宋军将士,尸体被送到太安门边,沿着墙根排成一长排。赵无安问过路的宦官借了一盏提灯,自那些阵亡将士脸上一个个照过去。
苏青荷默不作声跟在他身后。
赵无安以均匀的速度走过一具又一具尸体,最后在一具金甲前停下了脚步。
灯笼照着一张年轻的面庞,死时尤未瞑目,睚眦尽裂。金甲上血污斑驳,光是残破之处便有七八个,伤口中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
赵无安静静看了一会,在心中记下他的脸,而后蹲下身子,替这名为国而死的金吾卫合上了眼睛。
“是那个身先士卒的人”尽管当时身在太安门前,但苏青荷的确记得这个人的行动。
“嗯。”赵无安低低道,声音哽咽。
第七十三章 城墙
安南。
这个名字像是魔咒一般,一下子慑住了赵无安的心神。
他至今仍记得,船只在在福州的海岸边扬帆而去,挟走了段桃鲤和楚霆。而他们这些在岸边的人,才刚在庆幸自己击败了罗衣阁派来的刺客。
出于安南的身份而对他轻易抱有信任,却在最后时刻遭到彻底的反叛。安南在船上架起的那面兰色的帆,几乎是赵无安有生以来所受到的最大的嘲讽。
由于昏迷,安晴那时并没有看到这一幕,赵无安也顺势对她保持了沉默。无论怎么看,安南都是从小与安晴一起长大的兄长,从江宁到福州,便是安晴这般心细如尘的姑娘也没有察觉到一丝违和。
也就是说,那个身为兰舟子的安南的确是安晴的兄长,而身为安晴兄长的安南,也的确就是兰舟子。
这正是赵无安十分难以接受的地方。虽然后来兰舟子销声匿迹,但一切在赵无安心中早已留下了死结,他终要有面对安南的那一天。
但是安南为什么会出现在汴梁城又为什么偏偏在贪魔殿发起攻势的时候,出现在安晴面前
赵无安的头脑一片混沌,而安晴见了他这一副思虑表情,心中愈加不满。
“你对我兄长有什么意见吗”她愤愤不平地问赵无安。
赵无安没有回应,倒是安晴身后缓缓响起一阵脚步声。
夜色中,又有一人身着布衣,靠近这面宫墙。他在离三人几步远的地方站定,含笑道:“晴儿,都是大姑娘了,别再老耍小脾气。”
安晴转过身,气恼地瞪了瞪地面,撒娇一般道:“是这个臭居士根本就不记得你了,所以我才着急的!”
“哈哈哈。我本就是江海上靠船为生的糟糠船夫,一年到头也回不了几次乡,赵居士贵人多忘事,我都不在意,你又何必生气呢”
安晴闻言,讷讷垂下头去,轻哼了一声:“不过他听到哥哥你名字的时候表现得太奇怪了,真让人想打他一拳……”说着,目光悄悄飘向赵无安。
却发现赵无安正目瞪口呆地盯着那个从大街上走来的人。
“怎么,我脸上沾了什么东西吗”安南的语气听起来饱含疑惑,眼底却透出意味深长的笑意,“赵居士”
赵无安拼命咽了咽唾沫。
即使是现在观察,赵无安依旧看不出安南身上有一丝武功,最多只是常年海上漂泊,练就了一身结实的腱子肉罢了。
赵无安已是一品境界,安南若果真身怀武功,是决计不可能骗过此时的赵无安的眼睛的。
也就是说,安南的的确确是个普通人。
然而光凭这点,是不可能抹消赵无安的疑惑的。安晴和苏青荷毕竟都还蒙在鼓里,就算自己再惊讶,现在也绝不是质问安南关于兰舟子真相的时候。
赵无安尽可能掩饰住自己脸上多余的情绪,淡淡问道:“你怎么来了汴梁”
“没法子啊,前段日子海上风浪太大,我给折了一整艘船,放在江宁修呢,这不是为了谋生计,才来汴梁做些小本生意,谁能想到遇到这事儿。”安南不似作假地重重叹了一口气。
安晴连忙宽慰道:“哥哥别担心,有赵居士在呢,汴梁可是天子脚下,那么多厉害的人物,这点小乱子一天不到就平复了!”
苏青荷显然也以为对方只是为生计所迫的平民,跟着点头道:“而且今日阵亡的大多是京城的金吾和禁军,百姓的伤亡并不惨烈,你若要做生意,影响应当不是太大。”
安南闻言怔了怔,视线默默扫过沿着宫墙铺开的一长卷草席,没有出声。
“他们都是为国捐躯的勇将,我会向圣上提议厚葬。”
安南满怀感激地点点头,躬身行礼道:“草民安南多谢大人。”
苏青荷爽朗笑道:“不必叫我大人。我跟这位赵居士,可是彼此都看不顺眼好久了。再说,你那个叫安晴的妹妹,跟我可熟得很。”
安南不明所以,安晴却在一旁嘴快道:“他是苏青荷!就是苏家那个小少爷。”
安南愣了半晌,才一拍脑袋,笑道:“是你啊!想不到隔了这么多年还能见着,清笛乡出了个不得了的人物啊!”
安南离乡极早,那时苏青荷方是个跟石墩子一般高的小孩,与现如今当然是张翔大异。多年后安南再回乡时,苏青荷已随父母搬来了汴梁,认不出也是情有可原。
苏青荷连忙摆手谦道:“不敢当。青荷为官甚小,这次是借了述职的东风,才有进京之行。”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安南乐呵呵道,“不管怎么说,这次算是护驾有功吧那等复职之后,还不是特加提拔,平步青云啊”
“圣上他也非如此之人……虽说护驾确然应当论功行赏,不过青荷绝对称不上第一就是了。”苏青荷道。
“是啊,刚才一路走过来,我看见好多尸体……”提到这里,安晴忍不住浑身一抖,但努力平静了下来,“想来白天,一定有很多人奋战过吧。”
“的确如此。你那位赵居士更是个中翘楚。”苏青荷诚恳夸赞道。
他们三人聊得热火朝天,赵无安却几乎从头到尾都没说过一句话。
安晴的气是来得快消得也快,虽说横尸如山的确令人心情沉重,但毕竟如今大乱已平,经过苗疆的考验,她如今倒是不怕这些了。见赵无安一直异样地沉默着,她不由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赵居士,不高兴吗”
赵无安神色复杂地瞥了她一眼,又默默盯向安南。
“没什么值得高兴的。”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安晴一愣,不知该说些什么。安南连忙拱手赔笑道:“哎呀,真不好意思。我初来乍到这汴梁城,又遇叛乱,难抑心中情动才冒昧前来拜访。是我打扰赵居士了。赵居士若不愿待见,那我择日再来拜访。”
说罢,他便与安晴和苏青荷草草打了个招呼,转身欲走,安晴拉也拉不住。
第七十四章 夜谈
那扇门还没开到一半,胡不喜已如一阵风般掠了出去,在小院中站定,手中胡刀出鞘。
赵无安并未着急,而是徐徐跟了出去。胡不喜行事他向来放心,安南无论怎么看也不身怀武功,不会对胡不喜造成威胁。
走到院中的这点时间里,他又细细理了一遍与安南相遇两次时所发生的事情,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将他和兰舟子联系到一起。
无论是江宁府白龙津边好客为道的勤快船家,还是汴梁城中生活不易却仍待人以礼的商人,安南都表现得极为正常,不像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赵无安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安南可以是任何人,唯独不会是兰舟子。
小院的门向内张开,赵无安和胡不喜一人站在门边,一人站在院中,都等待着那人的出现。
脚步声响起,安南出现在了门口,背上负着赵无安熟悉的一袭红衣。
赵无安双瞳猛然瞪大,一步迈出,身后顿起剑啸。
“别急别急,她只是睡过去了而已。”安南连忙举起手,放低声音。
赵无安皱起眉头,胡不喜也在打量一会后,沉声道:“老大别急,安娃子还没事。”
借着稀疏月色,隐约能看见安晴伏在安南背上,背脊有规律地均匀起伏。
“早跟你们说了不要急嘛。”安南亦步亦趋踱到石桌边,把安晴从背上放下,扶到椅子上,还细心地从随身行囊里掏出个小枕头,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缓缓将安晴放倒,这才直起腰,长长出了一口气。
“我知道,赵居士你有很多话想和我说,不过这丫头不该听见吧我就干脆在饭菜里拌了点东西,让她好好睡上一觉再说。”
“你给安晴下药!”赵无安面色一厉。
“也不能这么说话吧!”安南一脸无辜,“我好歹也还算她的哥哥,就算是下了点……对亲妹妹出手,那不是禽兽么”
赵无安一时不知如何说好,胡不喜拍了拍手里的胡刀,厉道:“亲妹妹怎么了你这小子一看就不是好人!”
在两名一品高手面前,安南多少还是有些畏惧,嗫喏道:“话虽是这么说,我多少还是有点廉耻之心的,跟那些衣冠禽兽……可不一样。”
胡不喜与赵无安对视一眼,眸中皆怀疑惑之情。安南明知这里有两个一品高手守着,还背着昏迷的安晴找上门来,实在不像是心里有鬼的样子。
话是这么说,安南此人身上还是必有蹊跷。他驾船一去不返的那幕,赵无安可是亲眼看见了。
“你是兰舟子”赵无安开门见山问道。
“算是吧。那只是我很多个身份之一啦。不过最主要的身份,还是清笛乡安家的次子安南。”
安南在安晴身边的桌子上坐下,甫一坐定又见胡赵二人尚站着,一时不安。等胡不喜与赵无安尽数入座之后,才恢复了正常的神情。
三男一女环桌而坐,除了呼呼大睡的安晴,彼此各怀心思,倒也奇怪得很。
“当时为什么掳走段桃鲤”赵无安问道,“你居然到了这个时候还有胆子出现在我的面前,不得不说,赌得天大。”
安南抓耳挠腮道:“那我现在就是用安家次子的身份来和你说话了,毕竟晴儿也在边上……嗯,段桃鲤一事,的确她是我载你们出海的主要目的,至于段狩天与罗衣阁的纷争,只是巧合而已。我一开始便没有多想,后来证明,计划也并未出现变化,我达成了我的预期。”
“你倒是能如此光明正大地承认你掳走了段桃鲤”赵无安气得发笑。
“此事本就如此,我不觉得有何不可坦诚的所在。何况劫走段桃鲤也只是计划的第一环,后来又生变故,这个计划实际上已不可能成功了。毕竟连我们也没有想到,会在瓦兰边境遇上代楼暮云。”
赵无安一愣:“你遇上了代楼暮云”
“我与楚霆一起遇上的。我运气好些,没有武功,代楼暮云不屑杀我,楚霆倒是被他一掌击毙,段桃鲤应当也被救走了。”安南说着苦笑起来,“你不会真以为我的船经不了海上风浪吧实际上是被代楼暮云破坏了,我无路可退,只能择小路回到中原,而后便来了汴梁。”
“你来汴梁做什么”
“殿主有令,当然不得不来。”安南理所当然道。
赵无安一惊:“殿主你是贪魔殿的人”
安南苦笑道:“是啊,难道聪慧如赵居士,也直到现在都没能看出来兵械库一事,只是我和不善童子联手演的一出苦肉计么那我还真是天生一副戏骨。”
赵无安当然猜到了。安南驾船离开福州海岸的那一刻,他就隐约猜到了这一层。只是一直无法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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