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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山蝴蝶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唯刀百辟

    旅店房间很大,白墙白被单, 桃木的家具有点古色古香的氛围。

    等待西泽的时间里,她坐在桌前翻阅了那本纽约时报。上头讲了洛克菲勒基金这个大粗腿一共投入多少资金支持这个项目,这会议对学生多么要紧, 学术团体理事会对此有什么什么看法云云,并没有太多有用信息。又读了读别的板块, 看到有评论者对《龙女》的评论:“剧情俗套无趣, 光芒只在黄柳霜一人。”

    读过报纸, 她仍无事可做。那份手稿早已烂熟于心,此刻再读一次无非徒增紧张。想起那段评论,她取出那瓶印度墨汁,想在手臂上写几个字,又怕写坏。恰好见到桌上一只竹篓里倒置着几支狼毫,取出一支来;将几张空白稿纸在桌上摊开,用勾线狼毫蘸取墨汁。

    写毛笔字还是她在协和学校的课上学的,跟十三四岁小孩儿一块上了半年课,每礼拜上三堂,学的囫囵吞枣。最后刚刚通过那门考试,到现在正楷写的中规中矩,勉强算可以看。奈何回腕无力,魂与魄字重复写许多次都写不好。待纸上那一个一个的鬼字变得她都不认得了,昏昏沉沉枕在胳膊上打起盹。

    她并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怎么睡到床上的,更不知西泽几时回到旅店。

    听见响动,迷迷糊糊刚开睁眼,衬衫领口外光|裸的后脖颈上落下凉凉一吻。

    她轻轻嘀咕一声,“回来了”

    他说嗯,又问她,“饿不饿老板说你没吃东西,叫服务台打了送餐电话,晚点会送晚餐外卖过来。”

    她总觉得睡了快有一世纪,稍稍坐起身,半梦半醒间有点不高兴,“都不饿了。”

    他靠过来,在她额头上亲亲轻吻了一下,轻声说,“对不起。”又说,“我刚才去见了我爸爸。”

    屋里只亮着一盏寿桃形的粉色壁灯,亮在床头。西泽凑近来亲了亲她,又后退一步,远远坐在桌前长椅上。屋里很暗,他坐在阴影里头,肢体与神态都浸润在黑暗中,莫名使人觉得他有些形销骨立。

    淮真觉得自己有点过分,趋近前去,半跪坐在床位问他,“还顺利吗”

    “他给我讲了个故事。”

    “关于什么的”

    他没有答话。微微偏头,去看那桌上的什么东西,突然笑了。

    顺着他视线看去,桌上展开的纸上写满:龙魂,龙魂虎魄,魂,魂,魂,魄,魄,魄……

    西泽突然说,“i know this one.”

    淮真凑过去,将下巴搁在他肩膀上,问他,“哪一个”

    她以为会是“龍”。

    结果他将“魂”字指给她看。

    淮真微微有些讶异,这字对白人来说几乎算是生僻字了。

    他接着说,“读作‘wan’,是不是”

    “wan”是魂的发音。

    淮真有点吃惊,没想到他真认得。

    他又补充说,“还要再加一个rain,才是云。”

    “wan”也是云的广东话发音。

    淮真楞了一下,然后笑了:原来他只认识一半。

    听他说完,淮真扶着他的肩膀,将整个身体靠在他背上,弯下腰去。

    就着这姿势,起笔在最后一个魂字后面跟了一个“雲”,问他,“是这个字吗”

    他说是。

    然后接过她手里的毛笔,握钢笔一样,在小小的“雲”后面写了叠在一起的巨大两个“山’,是她的小楷“雲”字的两个大。

    淮真歪着脑袋看了一会儿,有些不确定的说,“云出,wan ceot”

    西泽问她,“这是什么意思”

    “两个中国字放在一起吗”

    “嗯。”

    淮真肚子里没多少墨水,在脑海里搜肠刮肚一阵,也只能揪出两三句诗。“我不能确定,具体要看这两个字放在什么语境里。”

    他接着说,“这是个名字。”

    她想了想,“青云出岫云出空山鹤在阴”

    他听了一会儿,问道,“意思是”

    淮真说,“中国人很喜欢从古诗里取名字,就像你们很喜欢从神话故事或者圣经中取名。‘wan ceot’并不是个词,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意味,如果是取自一首诗,应该是借用它的意境。the clouds are coming out, like this.”

    (“云出来了,像这样。”

    西泽笑了,勾着她的腰轻轻用力,轻而易举将她抱在膝上坐着。

    又偏过头,在她唇上亲了一口,微微眯着眼说,“so it is overcast.”(所以是阴天。

    淮真看了他一会儿,突然灵机一动,问他,“whose name is it” (谁的名字

    使他显得有些神态阴郁的长睫毛微微嗡动了一下,然后才说,“it’s mine.” (我的

    云出,云出,虽然少见,却怪好听的。

    淮真问他,“who named you”

    他说,“my mom.”

    淮真心脏倏地漏跳半拍,一时半会儿有些失语。

    西泽却盯着她笑,似乎在鼓励她将这个问题问下去。

    她有些不确定的说,“so she is…”

    他接下去,“a chinese woman.”

    她一时半会儿不知究竟该先恭喜他还是先安慰他。

    “一个阴天——还挺像我的,是吗”他询问她的意见。

    在那阴郁得浑然天成的脸部轮廓上观察了一会儿,淮真立刻被这句话逗笑了。

    他捏了捏她的鼻子,“笑什么”

    她正经地问他,“你喜欢这个名字吗”

    他点头。

    淮真伸手取下狼毫,蘸取印度墨递给他,说,“你替我写这个字好吗”

    紧接着在他怀里调整了一下姿势,解开衬衫两粒纽扣,露出左侧整片肩膀与锁骨。她指指锁骨上的位置,对他说,“wan,我想把这个字写在这里。”

    单薄瘦削的肩膀与赤|裸肩胛成片露出来,那肌肤雪白光洁,隐隐可见到淡青色血管。

    西泽犹豫了。

    她解释,“这是henna tattoo,可以保持一两个礼拜。是植物油和植物染料做的,印度女孩用它在身上画花纹,用以辟邪。”

    他拒绝说,“不行……我写不好中国字。”

    她说,“你可以只写雨的下面,也是‘云’。”

    他看着她雪白的肩膀,摇摇头笑了,说,“我试试……写坏了请不要生气。”

    淮真看他稚拙握笔,垂着头,小心翼翼在纸上练了几次,笔画顺序全不对,写的一个更比另一个大,但她并不想纠正这个。

    为使他放松些,她顺手拿起桌上报纸又读了一次。

    西泽终于落笔了,写的异常小心翼翼,五个笔画也不知写了有没有十分钟。从淮真这个角度看去,见得他饱满的额与挺直的鼻梁,紧张得涔出了汗。

    胳膊上痒痒的,未免使他雪上加霜,她努力忍住笑,一动不动。

    最后一点顿下,西泽微微抬头,对着她左肩无比懊恼的叹息一声。

    “很丑。”他说。

    淮真从他腿上下来,跑到到穿衣镜前去看那个字。

    小小的,有一点华文幼圆的意思,觉得怎么都算还好。

    她垫了垫脚,从穿衣镜前回过头来,指了指这个字,对他说,“我很喜欢。”

    西泽终于神态纾解的微笑。

    敲门声响起,外卖送到。西泽起身去,开门前回头对她说,“衣服穿好。”

    她眨眨眼,背过身等墨汁干透才将衬衫纽扣系起来。

    西泽抚开稿纸,在书桌前将餐盒打开,自餐盒溢出一股大骨煲汤响起。

    淮真惊呼一声,“青红萝卜排骨煲和炒通菜!”

    他笑了,招招手,“快来。”

    淮真赤脚跑去他身边。

    西泽将桃木椅拉出来让她坐下,自己坐在她身后床尾,听她一边吃一边赞美,“晚餐盒比我与姐姐在三藩市常去那一家还要好吃!”

    &




127.哥谭市7
    第二天两人起得很早, 匆匆洗漱,到餐厅吃了个广式早餐。餐厅连通旅店, 设在一楼, 独立开来也是一家广州茶点餐厅。天未亮,除开他两并没有别的客人, 这个点能吃上热和豉汁蒸凤爪与流沙包,大抵也是美棠有事先提过他们要早起。

    淮真从一早起来开始就小心观察他的表情:眼睑没有肿,气色很好,没有苍白虚弱, 更没有憔悴。

    甚至点评起餐厅的早茶:他认为他在尖沙咀赫德道一家餐厅吃过的早茶是最好的。

    淮真问名字。

    他说了个不太确定的发音,听起来像是叫翠华。

    一切迹象表明,他现在状况不错, 并不需要一个拥抱或者温暖怀抱之类的。

    淮真觉得很好。同时又觉得——这该死的外貌优势, 要是她前一夜哪怕流一颗眼泪,那道薄而长的内双眼皮会消失,或者变成奇怪的双层蛋糕。

    出于许多原因考虑,两人决定并不打算开车出行;而下午还要过来唐人街一次,所以他们将行李都寄放在了惠春旅社, 将车也停在旅社门外,步行到坚尼路坐一号地铁前往中央公园。

    距离算不得远, 乘地铁只需十余分钟, 对淮真来说却是个相当新鲜的体验, 因为她从未想过会在八十年前坐上地铁——而且地铁甚至与后世区别不大。

    不过七点钟, 并非高峰时段, 但靠窗横座上都已挤满乘客。她与西泽各捉住一只地铁吊环,对着车窗玻璃发呆。她将他买给她那只鸭舌帽沿压得低低的,生怕有人认出她的性别将她赶下车去,更不敢勉强自己在这个时候开口讲话。

    在她被急速行驶的列车晃得颠来倒去时,西泽急事出手,像搂一个bro一样虚扶她一下,免得她给惯性甩到半截车厢外。两人正对那一排乘客有个读报纸的中年人,见他两这样,抬眉笑了一下,又低下头去读报纸。

    淮真擅自将他的笑解读为:瞧你那小身板。

    她一抬眼,看到地铁里那面液晶电脑屏大小的方形地铁玻璃窗。车内灯火明亮,窗外漆黑一片,恰好在窗内映出她与西泽的面孔。他盯着玻璃里的她在笑,用广东话说,“你睇咗我两个钟。”

    淮真不能讲话,只堪堪从帽檐儿下露出大半张脸,从玻璃窗的影子里去瞪他。

    驶入116st-columbia站时,窗外倏地大亮,将两人的剪影也从中抹去。西泽往外瞥一眼,拉起她的手从打开车门快步出去。离开封闭车厢,混入匆匆离站的人群中,淮真总算松了口气。

    西泽于是问她,“看出什么来了吗”

    她说,“你的眼睛——有点琥珀色,不是完全的黑色。”

    像是为了再次确认这句话似的,她又看了他的眼睛一次。确实是琥珀色。

    于是他笑了,“你像是在试图从我脸上提取出属于中国那一部分。”

    其实她本意并不是这样,她只想确认他一切都很好。

    她说,“可是很好看。”

    他嗯了一声,又说,“其实我也很好奇,今天早晨对着镜子时,也尝试从面容去辨认。”

    她问,“结果如何”

    他老实说,“我不太看得出来。”

    淮真沉思一阵,说,“我想到一个东方神话。”

    “讲什么的”

    “一个男孩杀了一条龙,剥了它的筋。龙的爸爸很生气,发动一场洪水。为了平息怒火,男孩自刎。一个中国老神仙借来莲花的果实作为他的肉身,帮他再世为人。”她不会讲“筋”这个词,用muscle来代替。

    西泽听完,总结说,“失去的蛋白质最终成了淀粉。”

    没料到他的抓错重点,淮真愣了一下,然后笑出声。

    他接着说,“我知道你在安慰我。‘早有先例,你并不是最惨那一个。’”

    她叹口气。

    人群纷纷朝狭小甬|道挤来,西泽伸手牵牢她,带着她很快钻出地铁口。

    太阳已经出来了,冬日的阳光晒得草坪到刺眼。中央公园并没有吸引她太多注意力,因为西泽一早告诉她有个友人等在这里——见西泽的朋友,这件事还蛮令她紧张。

    十分钟后她看见那个高壮的男孩,除开略略胖了一些,总体来说还算是很有气质的小帅哥。小帅哥一开始等候在lewisohn hall门口台阶上,一瞥见西泽,立刻迈着雄壮的步伐朝他们跑来,在三四步开外站定,拍了拍胸脯大口喘气,表情非常夸张的说:“我的天,西,今天早晨我险些追尾!”

    淮真立刻觉得,这男孩也许喜欢的也是男孩子。淮真想到这里,微微笑着转开脸,她希望这笑容看上去能算是友好。

    西泽替两人作介绍:菲利普,他的朋友兼公立中学舍友;淮真,他的姑娘。

    在淮真试着与他握手时,菲利普假装念不出那个复杂的发音,没有接。

    西泽扣住她的凉凉的手指带进他的风衣兜里揣着,转头对菲利普说,“或者你可以叫她may,她最亲密的人有时会这么称呼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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