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花落知多少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小强
荷西没见我去送点心,中午穿着潜水衣便开车回来了。没什么,洗被单累出来了。我恹恹的说。
谁叫你不等我洗的他趴在我床边跪着。没有病,何必急呢医生不是查了又查了吗。来,坐过来
他湿湿的就在我身边一靠,若有所思的样子。
荷西我说:要是我死了,你一定答应我再娶,温柔些的女孩子好,听见没有
你神经讲这些做什么
不神经,先跟你讲清楚,不再婚,我是灵魂永远都不能安息的。
你最近不正常,不跟你讲话。要是你死了,我一把火把家烧掉,然后上船去飘到老死
放火也可以,只要你再娶
荷西瞪了我一眼,只见他快步走出去,头低低的,大门轻轻扣上了。
一直以为是我,一直预感的是自己,对着一分一秒都是恐惧,都是不舍,都是牵挂。而那个噩梦,一日密似一日的纠缠着上来。
平凡的夫妇和我们,想起生死,仍是一片茫茫,失去了另一个的日子,将是什么样的岁月我不能先走,荷西失了我要痛疯掉的。
一点也不明白,只是茫然的等待着。
有时候我在阳台上坐着跟荷西看渔船打鱼,夕阳晚照,凉风徐来,我摸摸他的颈子,竟会无端落泪。
荷西不敢说什么,他只说这美丽的岛对我不合适,快快做完第一期工程,不再续约,我们回家去的好。
只有我心里明白,我没有发疯,是将有大苦难来了。那一年,我们没有过完秋天。
荷西,我回来了,几个月前一袭黑衣离去,而今穿着彩衣回来,你看了欢喜吗
向你告别的时候,阳光正烈,寂寂的墓园里,只有蝉鸣的声音。
我坐在地上,在你永眠的身边,双手环住我们的十字架。
我的手指,一遍一又一遍轻轻划过你的名字荷西马利安葛罗。
我一次又一次的爱抚着你,就似每一次轻轻摸着你的头发一般的依恋和温柔。
我在心里对你说荷西,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这一句让你等了十三年的话,让我用残生的岁月悄悄的只讲给你一个人听吧
我亲吻着你的名字,一次,一次,又一次,虽然口中一直叫着荷西安息荷西安息可是我的双臂,不肯放下你。我又对你说:荷西,你乖乖的睡,我去一趟中国就回来陪你,不要悲伤,你只是睡了
结婚以前,在塞哥维亚的雪地里,已经换过了心,你带去的那颗是我的,我身上的,是你。
埋下去的,是你,也是我。走了的,是我们。
我拿出缝好的小白布口袋来,黑丝带里,系进了一握你坟上的黄土。跟我走吧,我爱的人跟着我是否才叫真正安息呢
我替你再度整理了一下满瓶的鲜花,血也似的深红的玫瑰。留给你,过几日也是枯残,而我,要回中国去了,荷西,这是怎么回事,一瞬间花落人亡,荷西,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不是真的,一切只是一场噩梦。
离去的时刻到了,我几度想放开你,又几次紧紧抱住你的名字不能放手。黄土下的你寂寞,而我,也是孤伶伶,为什么不能也躺在你的身边。
父母在山下巴巴的等待着我。荷西,我现在不能做什么,只有你晓得,你妻子的心,是埋在什么地方。
苍天,你不说话,对我,天地间最大的奥秘是荷西,而你,不说什么的收了回去,只让我泪眼仰望晴空。
我最后一次亲吻了你,荷西,给我勇气,放掉你大步走开吧
我背着你狂奔而去,跑了一大段路,忍不住停下来回首,我再度向你跑回去,扑倒在你的身上痛哭。
我爱的人,不忍留下你一个人在黑暗里,在那个地方,又到了那儿去握住你的手安睡
我趴在地上哭着开始挖土,让我再将十指挖出鲜血,将你挖出来,再抱你一次,抱到我们一起烂成白骨吧那时候,我被哭泣着上来的父母带走了。我不敢挣扎,只是全身发抖,泪如血涌。最后回首的那一眼,阳光下的十字架亮着新漆。你,没有一句告别的话留给我。
那个十字架,是你背,也是我背,不到再相见的日子,我知道,我们不会肯放下。
荷西,我永生的丈夫,我守着自己的诺言千山万水的回来了,不要为我悲伤,你看我,不是穿着你生前最爱看的那件锦绣彩衣来见你了吗
下机后去镇上买鲜花,店里的人惊见是远去中国而又回来的我,握住我的双手说不出一句话来,我们相视微笑,哪里都浮上了泪。
我抱着满怀的鲜花走过小城的石板路,街上的车子停了,里面不识的人,只对我淡淡的说:上车来吧送你去看荷西。下了车,我对人点头道谢,看见了去年你停灵的小屋,心便狂跳起来。在那个房间里,四支白烛,我握住你冰凉苍白的双手,静静度过了我们最后的一夜,今生今世最后一个相聚相依的夜晚。
我鼓起勇气走上了那条通向墓园的煤渣路,一步一步的经过排排安睡外人。我上石阶,又上石阶,向左转,远远看见了你躺着的那片地,我的步子零乱,我的呼吸急促,我忍不住向你狂奔而去。荷西,我回来了我奔散了手中的花束,我只是疯了似的向你跑去。
冲到你的墓前,惊见墓木已拱,十字架旧得有若朽木,你的名字,也淡得看不出是谁了。
我丢了花,扑上去亲吻你,万箭穿心的痛穿透了身体。是我远走了,你的坟地才如此荒芜,荷西,我对不起你不能,我不是坐下来哭你的,先给你插好了花,注满清水在瓶子里,然后就要下山去给你买油漆。
来,让我再抱你一次,就算你已成白骨,仍是春闺梦里相思又相思的亲人啊
我走路奔着下小城,进了五金店就要淡棕色的亮光漆和小刷子,还去文具店买了黑色的粗芯签字笔。
路上有我相熟的朋友,我跟他们匆匆拥抱了一下,心神溃散,无法说什么别后的情形。
银行的行长好心要伴我再上墓园,我谢了他,只肯他的大车送到门口。
这段时光只是我们的,谁也不能在一旁,荷西,不要急,今天,明天,后天,便是在你的身畔坐到天黑,坐到我也一同睡去。
我再度走进墓园,那边传来了丁字镐的声音,那个守墓地的在挖什么人的坟
我一步一步走进去,马诺罗看见是我,惊唤了一声,放下工具向我跑来。
马诺罗,我回来了我向他伸出手去,他双手接住我,只是又用袖子去擦汗。
天热呢他木讷的说。
是,春天已经尽了。我说。
这时,我看见一个坟已被挖开,另外一个工人在用铁条撬开棺材,远远的角落里,站着一个黑衣的女人。你们在捡骨我问。
马诺罗点点头,向那边的女人望了一眼。
我慢慢的向她走去,她也迎了上来。
五年了我轻轻问她,她也轻轻的点点头。要装去那里
马德里。
那边一阵木头迸裂的声音,传来了喊声:太太,过来看一下签字,我们才好装小箱
那个中年妇人的脸上一阵抽动。
我紧握了她一下双手,她却不能举步。
不看行不行只签字。我忍不住代她喊了回去。不行的,不看怎么交代,怎么向市政府去缴签字那边又喊了过来。
我代你去看我抱住她,在她颊上亲了一下。她点点头,手绢捂上了眼睛。
我走向已经打开的棺木,那个躺着的人,看上去不是白骨,连衣服都灰灰的附在身上。
马诺罗和另外一个掘坟人将那人的大腿一拉,身上的东西灰尘似的飞散了,一天一地的飞灰,白骨,这才露了出来。我仍是骇了一跳,不觉转过头去。
看到了那边问着。
我代看了,等会儿这位太太签字。
阳光太烈,我奔过去将那不断抽动着双肩的孤单女人扶到大树下去靠着。
我被看见的情景骇得麻了过去,只是一直发冷发抖。一个人来的我问她,她点头。
我抓住她的手,待会,装好了小箱,你回旅馆去睡一下。她又点头,低低的说了一声谢谢
离开了那个女人,我的步伐摇摇晃晃,只怕自己要昏倒下去。
刚刚的那一幕不能一时里便忘掉,我扶着一棵树,在短墙上靠了下来,不能恢复那场惊骇,心中如灰如死。
我慢慢的摸到水龙头那边的水槽,浸湿了双臂,再将凉水泼到自己的脸上去。
荷西的坟就在那边,竟然举步艰难。
知道你的灵魂不在那黄土下面,可是五年后,荷西,叫我怎么面对刚才看见的景象在你的身上重演
我静坐了很久很久,一滴泪也流不出来。
再次给自己的脸拚命去浸冷水,这才拿了油漆罐子向坟地走过去。
阳光下,没有再对荷西说,签字笔一次次填过刻着的木槽缝里荷西马利安葛罗。安息。你的妻子纪念你。
将那几句话涂得全新,等它们干透了,再用小刷子开始上亮光漆。
在那个炎热的午后,花叶里,一个着彩衣的女人,一遍又一遍的漆着十字架,漆着四周的木珊。没有泪,她只是在做一个妻子的事情照顾丈夫。
不要去想五年后的情景,在我的心里,荷西,你永远是活着的,一遍又一遍的跑着在回家,跑回家来看望你的妻。我靠在树下等油漆干透,然后再要涂一次,再等它干,再涂一次,涂出一个新的十字架,我们再一起掮它吧我渴了,倦了,也困了。荷西,那么让我靠在你身边。再没有眼泪,再没有恸哭,我只是要靠着你,一如过去的年年月月。
我慢慢的睡了过去,双手挂在你的脖子上。远方有什么人在轻轻的唱歌
记得当时年纪小
你爱谈天
我爱笑
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风在林梢鸟儿在叫
我们不知怎样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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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花落知多少 三毛| 一个男孩子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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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话记录之一
今天要说的只是一个爱的故事,是一个有关三十岁就过世的一个男孩子,十三年来爱情的经过,那个人就是我的先生。他的西班牙名字是jose,我给他取了一个中文名字叫荷西,取荷西这个名字实在是为了容易写,可是如果各位认识他的话,应该会同意他该改叫和曦,和祥的和,晨曦的曦,因为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可是他说,那个曦字实在太难写了,他学不会,所以我就教他写这个我顺口喊出来的荷西了。
这么英俊的男孩
认识荷西的时候,他不到十八岁,在一个耶诞节的晚上,我在朋友家里,他刚好也来向我的一些中国朋友祝贺耶诞节。西班牙有一个风俗,耶诞夜十二点一过的时候,邻居们就要向左邻右舍楼上、楼下一家家的恭贺,并说:平安。有一点像我们国人拜年的风俗。那时荷西刚好从楼上跑下来,我第一眼看见他时,触电了一般,心想,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英俊的男孩子如果有一天可以做为他的妻子,在虚荣心上,也该是一种满足了,那是我对他的第一次印象。过了不久,我常常去这个朋友家玩,荷西就住在附近,在这栋公寓的后面有一个很大的院子,我们就常常在那里打棒球,或在下雪的日子里打雪仗,有时也一齐去逛旧货市场。口袋里没什么钱,常常从早上九点逛到下午四点,可能只买了一支鸟羽毛,那时荷西高三,我大学三年级。
表弟来罗
有一天我在书院宿舍里读书,我的西班牙朋友跑来告诉我:echo,楼下你的表弟来找你了。表弟在西班牙文里带有嘲弄的意思,她们不断地叫着表弟来罗表弟来罗我觉得很奇怪,我并没有表弟,那来的表弟在西班牙呢于是我跑到阳台上去看,看到荷西那个孩子,手臂里抱了几本书,手中捏着一顶他常戴的法国帽,紧张得好像要捏出水来。
因为他的年纪很小,不敢进会客室,所以站在书院外的一棵大树下等我,我看是他,匆匆忙忙地跑下去,到了他面前还有点生气,推了他一把说:你怎么来了他不说话,我紧接着问:你的课不是还没有上完吗他答道:最后两节不想上了。我又问:你来做什么因为我总觉得自己比他大了很多,所以总是以一个姊姊的口气在教训他。他在口袋里掏出了十四块西币来相当于当时的七块台币,然后说:我有十四块钱,正好够买两个人的入场券,我们一起去看电影好吗但是要走路去,因为已经没有车钱了。我看了他一眼。我是一个很敏感的人,觉得这个小孩子有一点不对劲了,但是我还是答应了他,并且建议看附近电影院的电影,这样就不需要车钱。第二天他又逃课来了,第三天、第四天于是树下那个手里总是捏着一顶法国帽而不戴上去的小男孩,变成了我们宿舍里的一个笑话,她们总是喊:表弟又来罗我每次跑下楼去,总要推荷西一把或打他一下,对他说:以后不要来了,这样逃课是不行的因为最后两节课他总是不上,可是他仍是常常来找我。因为两个人都没钱,就只有在街上走走,有时就到皇宫去看看,捡捡人家垃圾场里的废物,还会惊讶的说:你看看这支铁钉好漂亮哟哇你看看这个渐渐地我觉得这个交往不能再发展下去了,因为这个男孩子认真了,而他对我是无能为力的,因为他大学还没有念,但老实说我心里实在是满喜欢他的。你再等我六年
有一日,天已经很冷了,我们没有地方去,把横在街上的板凳,搬到地下车的出风口,当地下车经过的时候一阵热风吹出来,就是我们的暖气。两个人就冻在那个板凳上像乞丐一样。这时我对荷西说,你从今天起不要来找我了。我为什么会跟他说这种话呢因为他坐在我的旁边很认真的跟我说:再等我六年,让我四年念大学,二年服兵役,六年以后我们可以结婚了,我一生的想望就是有一个很小的公寓,里面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太太,然后我去赚钱养活你,这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梦想。他又说:在我自己的家里得不到家庭的温暖。我听到他这个梦想的时候,突然有一股要流泪的冲动,我跟他说:荷西,你才十八岁,我比你大很多,希望你不要再做这个梦了,从今天起,不要再来找我,如果你又站在那个树下的话,我也不会再出来了,因为六年的时间实在太长了,我不知道我会去哪里,我也不会等你六年。你要听我的话,不可以来缠我,你来缠的话,我是会怕的。他楞了一下,问:这阵子来,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我说:你没有做错什么,我跟你讲这些话,是因为你实在太好了,我不愿意再跟你交往下去。接着,我站起来,他也跟着站起来,一齐走到马德里皇宫的一个公园里,园里有个小坡,我跟他说:我站在这里看你走,这是最后一次看你,你永远不要再回来了。他说:我站这里看你走好了。我说:不不不我站在这里看你走,而且你要听我的话哟,永远不可以再回来了。那时候我很怕他再来缠我,我就说:你也不要来缠我,从现在开始,我要跟我班上的男同学出去,不能再跟你出去了。这么一讲自己又紧张起来,因为我害怕伤害到个初恋的年轻人,通常初恋的人感情总是脆弱的。他就说:好吧我不会再来缠你,你也不要把我当作一个小孩子,因为我们这几个星期来的交往,你始终把我当作一个孩子,你说你不要再来缠我了,我心里也想过,除非你自己愿意,我永远不会来缠你。
echo再见
讲完那段话,天已经很晚了,他开始慢慢的跑起来,一面跑一面回头,一面回头,脸上还挂着笑,口中喊着:echo再见echo再见我站在那里看他,马德里是很少下雪的,但就在那个夜里,天下起了雪来。荷西在那片大草坡上跑着,一手挥着法国帽,仍然频频的回头,我站在那里看荷西渐渐的消失在黑茫茫的夜色与皑皑的雪花里,那时我几乎忍不住喊叫起来:荷西你回来吧可是我没有说。以后每当我看红楼梦宝玉出家的那一幕,总会想到荷西十八岁那年在那空旷的雪地里,怎么样跑着、叫着我的名字:echo再见echo再见
他跑了以后,果然没有再来找过我,也没有来缠过我。我跟别的同学出去的时候,在街上常会碰见他,他看见我总是用西班牙的礼节握住我的双手,亲吻我的脸,然后说:你好我也说:荷西你好,这是我的男朋友人。他就会跟别人握握手。
他留了胡子,长大了
这样一别,别了六年,我学业告了一个段落,离开西班牙,回到了台湾。在台湾时,来了一位西班牙的朋友,他说:你还记不记得那个jose呀我说:记得呀他说:噢他现在不同了,留了胡子,也长大了。真的他又说:我这里有一封他写给你的信还有一张照片,你想不想看我惊讶的说:好呀因为我心里仍在挂念着他,但那位朋友说:他说如果你已经把他给忘了,就不要看这封信了。我答道:天晓得,我没有忘记过这个人,只是我觉得他年纪比我小,既然他认真了,就不要伤害他。我从那个朋友手中接过那封信,一张照片从中掉落出来,照片上是一个留了大胡子穿着一条泳裤在海里抓鱼的年轻人,我立刻就说:这是希腊神话里的海神嘛打开了信,信上写着:过了这么多年,也许你已经忘记了西班牙文,可是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在我十八岁那个下雪的晚上,你告诉我,你不再见我了,你知道那个少年伏枕流了一夜的泪,想要自杀这么多年来,你还记得我吗我和你约的期限是六年。就是这样的一封信,我没有给他回信,把那封信放在一边,跟那个朋友说:你告诉他我收到了这封信,请代我谢谢他。半年以后,我在感情上遇到了一些波折,离开台湾,又回到了西班牙。荷西,我回来了
当时荷西在服最后的一个月兵役,荷西的妹妹老是要我写信给荷西,我说:我已经不会西班牙文了,怎么写呢然后她强迫将信封写好,声明只要我填里面的字,于是我写了一封英文的信到营区去,说:荷西我回来了,我是echo,我在地址。结果那封信传遍营里,却没有一个人懂英文,急得荷西来信说,不知道我说些什么,所以不能回信给我,他剪了很多潜水者的漫画寄给我,并且指出其中一个说:这就是我。我没有回信,结果荷西就从南部打长途电话来了:我二十三日要回马德里,你等我噢到了二十三日我完全忘了这件事,与另一个同学跑到一个小城去玩,当我回家时,同室的女友告诉我有个男孩打了十几个电话找我,我想来想去,怎么样也想不起会是那个男孩找我。正在那时我接到我的女友一位太太的电话,说是有件很要紧的事与我商量,要我坐计程车去她那儿。我赶忙乘计程车赶到她家,她把我接进客厅,要我闭上眼睛,我不知她要玩什么把戏忙将拳头握紧,把手摆在背后,生怕她在我手上放小动物吓我。当我闭上眼睛,听到有一个脚步声向我走来,接着就听到那位太太说她要出去了,但要我仍闭着眼睛。突然,背后一双手臂将我拥抱了起来,我打了个寒颤,眼睛一张开就看到荷西站在我眼前,我兴奋得尖叫起来,那天我正巧穿着一条曳地长裙,他穿的是一件枣红色的套头毛衣。他揽着我兜圈子,长裙飞了起来,我尖叫着不停地捶打着他,又忍不住捧住他的脸亲他。站在客厅外的人,都开怀的大笑着,因为大家都知道,我和荷西虽不是男女朋友,感情却好得很。
在我说要与荷西永别后的第六年,命运又将我带回到了他的身旁。
你是不是还想结婚
在马德里的一个下午,荷西邀请我到他的家去。到了他的房间,正是黄昏的时候,他说:你看墙上我抬头一看,整面墙上都贴满了我发了黄的放大黑白照片,照片上,剪短发的我正印在百叶窗透过来的一道道的光纹下。看了那一张张照片,我沉默了很久,问荷西:我从来没有寄照片给你,这些照片是哪里来的他说:在徐伯伯的家里。你常常寄照片来,他们看过了就把它摆在纸盒里,我去他们家玩的时候,就把他们的照片偷来,拿到相馆去做底片放大,然后再把原来的照片偷偷地放回盒子里。我问:你们家里的人出出进进怎么说他们就说我发神经病了,那个人已经不见了,还贴着她的照片发痴。我又问:这些照片怎么都黄了他说:是嘛太阳要晒它,我也没办法,我就把百叶窗放下,可是百叶窗有条纹,还是会晒到。说的时候,一副歉疚的表情,我顺手将墙上一张照片取下来,墙上一块白色的印子。我转身问荷西:你是不是还想结婚这时轮到他呆住了,仿佛我是个幽灵似的。他呆望着我,望了很久,我说:你不是说六年吗我现在站在你的面前了。我突然忍不住哭了起来,又说:还是不要好了,不要了。他忙问为什么怎么不要那时我的新愁旧恨突然都涌了出来,我对他说:你那时为什么不要我如果那时候你坚持要我的话,我还是一个好好的人,今天回来,心已经碎了。他说:碎的心,可以用胶水把它黏起来。我说:黏过后,还是有缝的。他就把我的手拉向他的胸口说:这边还有一颗,是黄金做的,把你那颗拿过来,我们交换一下吧
七个月后我们结婚了。
我只是感觉冥冥中都有安排,感谢上帝,给了我六年这么美满的生活,我曾经在书上说过:在结婚以前我没有疯狂的恋爱过,但在我结婚的时候,我却有这么大的信心,把我的手交在他的手里,后来我发觉我的决定是对的。如果他继续活下去,我仍要说我对这个婚姻永远不后悔。所以我认为年龄、经济、国籍,甚至于学识都不是择偶的条件,固然对一般人来说这些条件当然都是重要的,但是我认为最重要的,还是彼此的品格和心灵,这才是我们所要讲求的所谓门当户对的东西。
你不死、你不死
荷西死的时候是三十岁。我常常问他:你要怎么死他也问我:你要怎么死我总是说:我不死。有一次爱书人杂志向我邀一篇假如你只有三个月可活,你要怎么办的稿子,我把邀稿信拿给荷西看,并随口说:鬼晓得,人要死的时候要做什么他就说:这个题目真奇怪呀我仍然继续的揉面,荷西就问我:这个稿子你写不写你到底死前三个月要做什么,你到底要怎么写嘛我仍继续地揉面,说:你先让我把面揉完嘛你到底写不写啊他直问,我就转过头来,看着荷西,用我满是面糊的手摸摸他的头发,对他说:傻子啊我不肯写,因为我还要替你做饺子。讲完这话,我又继续地揉面,荷西突然将他的手绕着我的腰,一直不肯放开,我说:你神经啦因为当时没有擀面棍,我要去拿茶杯权充一下,但他紧搂着我不动,我就说:走开嘛我死劲地想走开,他还是不肯放手,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讨厌话正说了一半,我猛然一回头,看到他整个眼睛充满了泪水,我呆住了,他突然说:你不死,你不死,你不死。然后又说:这个爱书人杂志我们不要理他,因为我们都不死。那么我们怎么样才死我问。要到你很老我也很老,两个人都走不动也扶不动了,穿上干干净净的衣服,一齐躺在床上,闭上眼睛说:好吧一齐去吧所以一直到现在,我还是没有为爱书人写那篇稿子,爱书人最近也问我,你为什么没有写呢我告诉他们因为我有一个丈夫,我要做饺子,所以没能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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