掘梦行者

    是啊，他找了无数家饭馆、商铺，包括建筑工地，可是平心而论，那里的主事人基本上都不会废话，直接就把自己强行给赶了出来。

    甚至有的地方……他连人家老板的一面、都无法见到。

    如今遇上这位中年男人，他不但没有直接赶人，而且还跟自己说了那么一两句、掏心窝子的话。

    从客观事实上来讲，这已经是林图所遇见过的、态度最为平易近人的老板了。

    见赵总好像已经熄了说话的心思，老张遂不再磨叽，伸手揪住林图的衣领，便把他朝外面拉去。

    而一直都在试图挣扎反抗着的林图，这次却是彻底地不再动弹，双目无神、面若死灰，犹如一条被拖拽着的死狗一样，慢慢地‘滑’出了活动板房。

    “唉……这他娘的叫什么事儿啊，老张！给这臭小子发一套工作制服和安全帽，让他去帮着给你打下手，工资日结，和其他兄弟们一个价钱。”

    鼻腔里喷出两股浓重的烟柱，位于活动板房内的赵总、气哼哼地朝着屋外的老张喊道。

    随即松了松皮带，露出自己肥大的将军肚来，懒洋洋地躺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闭目养神不再吭声。

    听闻此言，林图原本陷入呆滞的眼神，很明显瞬间就有了神采。

    眼皮子下意识地剧烈抽动了两下，林图继而挣扎着竭力摆脱了老张的束缚，连滚带爬地飞快冲进了活动板房内：

    “多谢老板！谢谢老板！麻烦老板！辛苦老板了……”

    林图语无伦次的接连感激道谢声，犹如响彻在山谷中似的，不断地在方小霏的脑海里回响。

    小姑娘今日早已流了太多的眼泪，她的灵魂宛若被人给强行抽走了一般，提线木偶似的僵硬站在原地，怔怔地望着、眼前磕头如捣蒜的林图……

    这些事情，林图从来都没跟她，提起过。

    一个字都没有。

    画面在灰西装胖子、着急忙慌地搀扶起林图的动作过程中，变得越来越遥远。

    方小霏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两步，不由自主朝前伸出的双手，好像是想紧紧抱住，那个画面里，被生活给无情碾碎、践踏了尊严人格的卑微男孩一般。

    但这注定是……无功而返的徒劳……

    “你的哥哥林图，遭受过太多的折磨苦难，可他居然依旧能够、安然无恙地站在你面前，抵挡住那、看似永远都不会有尽头的凄风苦雨，这……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伴随着侯兴飘忽不定、似乎从世界上的每个角落，都隐隐传出的虚幻声音，方小霏忽然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是身处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空间里。

    但她本人的情绪，却并未因此而产生什么起伏变化，好像眼前正在发生着的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人世间、最为稀松平常的一幕罢了。

    “现在有个机会，就摆在你的面前，只要你做出选择，就能够拂去你哥哥身上，从前往后、所受过的全部痛苦创伤，无论是什么。”

    “你……愿意吗”




第一百九十五章 甘心替代你
    一句‘你愿意吗’、好似侯兴将手搭在方小霏的耳边，呢喃细语。

    宛若恶魔的低声浅吟。

    只见在方小霏的脚下，不知何时、竟悄然浮现出一面矩形玻璃。

    犹如一枚正方体、被完全铺展开似的，那面玻璃开始疯狂地飞快往外折叠延展，没费多长时间，便占据了方小霏所处的整片环境空间之内。

    玻璃的面积大小并未发生改变，但就像同时复制粘贴了无数块、然后将其拼凑嵌合在一起似的，方小霏的头顶、脚下、包括四周，都被这种方方正正的网格式玻璃形态所占据。

    但玻璃内部所呈现出的具体景象，却根本不是其所应该、正常反射从而显示出来的场景。

    每一块玻璃里面，都倒映着林图昔日、曾遭受过的不同苦难。

    虽说肯定期间有大量重叠，但仿佛背后隐隐有一只大手，在操纵掌控着这一切一般，只要方小霏目光所及之处，就必然是她刚才所看见过的不同画面。

    小姑娘环视四周，放眼望去尽是屈辱与泪水、鲜血与伤痕，她有些茫然，同时也感觉到一阵阵被刀割般的钻心疼痛。

    “其实我早该知道的……在第一次他带着我、一起逃离孤儿院的时候。”

    “每到傍晚、趁大家都熟睡的时候，他总会拿着鹅卵石，偷偷摸摸去敲儿童福利院的后墙，不求别的，只为了可以在那些砖块上面，留下一两个勉强足够落脚的地方。”

    “可是我力气太小，即便是有他千辛万苦、挖出来的坑洞帮忙，也爬不上那么高的围墙。”

    “没办法，他只好背着我，一点一点地独自朝上爬去，中间差点有一次因为脱力，便直接前功尽弃摔落下去。”

    “我永远忘不了……当我们跳下来之后，他那脸上乐得没心没肺的开怀笑容，以及还有为了避免发生意外，从而被玻璃残渣划拉得鲜血淋漓的伤口……”

    摩挲着玻璃镜面上、所显示出林图那倔强固执的眉眼，方小霏轻声地喃喃自语道，眼泪就像那冲破堤岸的河水，根本止不住地浸湿了眼眶。

    “是吗……抬起头来吧，孩子，你完全没必要如此自责，这是你的哥哥、他自己心甘情愿做出的选择，并为此甘之如饴。”

    侯兴的声音遥遥从天边响起，随后在梨花带雨的方小霏面前，逐渐出现了一面与其等身高的镜子。

    镜子里一片黑暗，并且有一个不断向内旋转、翻滚着的涟漪漩涡。

    方小霏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其所吸引，但仿佛只要是随便看上一眼，自己的灵魂、就会被那漩涡给抽取吸走似的。

    令人心悸。

    “现在，机会来了，看见那面伫立在你身前的镜子了吗只要你走进去，你哥哥从前往后、所一直在默默忍受着的那些痛楚，都会烟消云散。”

    侯兴的声音，夹杂在周围数不清的各形各色叱骂声，以及还有林图等到四下无人时、才会独自躲起来的默默抽泣声中。

    虽然飘忽不定，但却充满了十分危险的诱惑性。

    “代价是什么”

    侯兴话音刚落，方小霏便抽了抽鼻子，抹去脸颊上所沾染的泪水，红着眼眶声音沙哑地问道。

    “你……的一切。”

    “你需要被困在这面伴生之镜当中，来代替你的兄长承受这些、往昔他所经历过的黑暗污浊。”

    “而与此同时，他也会消弭掉上的伤痛与疤痕，完全遗忘掉那些潜藏在他的脑海深处、辛酸苦涩，不堪回首的往事与记忆。”

    “当然了……这其中也包括你、曾经存在过的证明。”

    似乎能够感觉到，侯兴在说这些话时，冥冥之中、所投递过来的欣赏赞叹目光。

    当听完对方给自己解释清楚、究竟何为‘代价’之际，方小霏居然连半点犹豫的空闲、都没给自己留。

    转头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旁边、蹲在角落里静静掉眼泪的年幼林图，方小霏颇为心疼地不假思索抬起手臂，在男孩的脸颊上、轻轻地抹了抹。

    看那动作，好像是想帮林图、最后一次拭去泪水一般：

    “痛苦悲伤的回忆……却还要彻底地遗忘我，难道说……我才是致使他坠入谷底的不幸源头吗……”

    约莫是未曾想到，方小霏居然会这样说，那个一直以来都表现得、比魔鬼还要从容淡定的侯兴，气息很明显窒了窒。

    连带着那些、布满黑暗空间的各个角落，矩形玻璃上所始终放映着的悲惨影像，都有了一丝极为清晰的卡顿。

    还没等侯兴整理语言，好继续蛊惑着方小霏、走进伴生之镜内部，小姑娘便破涕为笑，毫不迟疑地朝着伴生之镜的方向走去。

    心底甚至隐隐泛出一丝，为所爱之人甘愿付出的甜蜜幸福感：

    “老实讲，每当他外出打零工的时候，我总会不由自主地胡思乱想，假如说没有我在旁边拖累他，成为他无时无刻的累赘的话，他会不会可以过得更好呀……”

    “但当他每次回到家时、所向我展露出的轻松自在笑容，却又是那么地傻里傻气，我只好期盼着有朝一日，能够尽快早点长大，好为他分担一些生活上的负担。”

    “我今年十五了！可他还是把我当做小孩子来对待，殊不知自己、也才十五岁就开始外出讨生活的……”

    附近的林图面孔一张张划过，方小霏看得异常仔细认真，或许是想把这一副脸庞、给牢牢地铭记印刻在自己的心底，即便是下辈子，也不会遗忘丢失一般：

    “现在好了，我终于总算是知道……他当初曾经受过多大的委屈，吃过多少的苦，而且更幸运的是，我有办法帮到他了……”

    “这根可恶的大猪蹄子，竟然把这么多的事情、都一直死死地瞒着我！嘻嘻，待会儿我就要死了，到时候……看他该怎么后悔去吧！”

    “哦……对哦，到时候……好像他也就不记得我了……”

    方小霏脸上那一反常态、原本活泼灿烂的笑容猛然僵住，早已哭得红肿发胀的眼睛，两行清泪顿时无声流下。



第一百九十六章 筷子
    “希望大猪蹄子以后能过得好好的，娶个温柔贤惠的媳妇儿，然后再生两个可爱皮实的大胖小子，这样我待在镜子里面，也就不会感觉到那么难熬了……”

    “可是……可是为什么必须要让你，完全地忘记我呢……”

    方小霏泪如泉涌，颤颤巍巍往前迈出的双腿，越发显得疲软无力，最后竟是直接踉踉跄跄地、膝盖一软瘫倒在地上。

    她根本就不畏惧接下来，自己即将要面对的、暗无天日，从今往后永远都看不到尽头的牢笼生活。

    甚至对此，还隐隐有一种、终于得偿所愿的解脱幸福感。

    但是她害怕，是真的发自内心深处的害怕，林图将会在未来的日子里，把自己给彻底遗忘得一干二净。

    与此相比较，那什么寂寞黑暗、漫长痛苦的囚犯岁月，都开始变得无足轻重起来。

    见方小霏孤单无助地坐在原地，只是一个劲儿地抹眼泪，侯兴当时就傻眼了。

    他哪能想到，只是由于自己刚才，为了自圆其说、从而随口编造了一句合乎逻辑的谎言，便突然发生了如此出人意料的变故。

    这女人的脑回路……究竟是怎么长得

    关注的重点肯定很奇怪啊有木有！！！

    倘若能改口的话，侯兴这会儿必然要补充上一大堆，诸如什么‘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差不多的句子。

    借此来好好地安慰一下，这位姑奶奶……

    可惜人家又不是傻子，好不容易逮到对方兄长这个心理漏洞，把方小霏拉进了催眠幻境当中，这要是因此而心生疑窦，不就全都前功尽弃了么

    因为伴生之镜囚禁活人的必要条件之一，就必须是建立在对方心甘情愿的前提情况之下，要不然……侯兴此时此刻早就强行把方小霏、给直接关到镜子中去了。

    现如今，为了避免方小霏产生怀疑，从而不自觉地打破催眠幻境，侯兴只好装作同先前一样，为了保持神秘感不再吭声。

    静静地等候着，方小霏自己把心态调整回来。

    反正……看这涉世未深小姑娘的原先态度，注定是要在自己的伴生之镜中走一遭的。

    不为别的，就为了自己起初那一句：能够拂去她哥哥身上、全部的痛苦创伤。

    结果谁成想，正当侯兴、亦或者可以说是邵砾，把自己的如意算盘敲得劈啪作响时，突然，再生变故。

    只见本来坐在原地、正梨花带雨抹眼泪的方小霏，那些沾染在其身上的泪水，居然开始慢慢地凝固冻结起来。

    而小姑娘却像是依旧未曾察觉到似的，哭地两眼肿得跟青蛙一样……

    呈透明色的冰块逐渐蔓延，并且迅速布满了、方小霏的整个全身上下，很快，一团等人高的大冰坨子，便出现在了眼神呆滞的镜花侯面前。

    至于方小霏，则仍然保持着哭哭啼啼的心酸模样，被冰块完美地包裹保护在了其中。

    这是……觉醒了

    我尼玛！难道说现如今这个年头……哭一场都能带觉醒的吗！

    镜花侯整个人，当场就陷入到了一种深深地茫然、与反思过程当中……

    他在思考自己到底是绑架人来的、还是送福利来的，宇宙是否有尽头，时间是否有长短……

    与此同时，台面上正摆着一碗油泼臊子面、大剌剌坐在宾馆前台后边的段老头，这时候像是突然察觉到什么似的，嘴里叼着半根面条、歪了歪脑袋。

    看那模样动作，好像是在侧耳凝神静听些什么一般。

    嘴里骂骂咧咧地咕哝了一句，段老头旋即从躺椅上跳将下来，抖了抖身上厚重保暖的深绿色军大衣，便一瘸一拐地朝着宾馆门外缓步挪去。

    临起身之前，还顺手抽走了碗里的一根筷子。

    金城宾馆的大门、是那种手动式旋转结构，两侧各开有一扇推拉式附门，以作紧急备用，平时都不会刻意往外打开。

    段老头磨磨唧唧地沿着边墙玻璃走到外面，连门都懒得出，一边嘴里助兴似的喊了一句‘走你’，一边随手掷出了、那根还沾染着辣椒油的筷子。

    然后便拍拍屁股，一瘸一拐地重新返回了宾馆内部。

    懒洋洋地靠在躺椅上，段老头翘着二郎腿，用仅剩的一只筷子、敲着白瓷碗边缘，旋即扯着比破锣还要难听三分的嗓子，朝宾馆侧面的走廊深处喊道：

    “小王！再给我拿一根筷子过来！”

    “好嘞！”

    几乎是段老头高喊出声的那一瞬间，一个貌似早就已经司空见惯的回应声，便从段老头所面朝着的方位响了起来。

    只见一位身着服务员制服，连带着手掌、凭空少了半条左小臂的青年男子，笑眯眯地从中快步走出。

    小王也是一位实诚人，说拿一根筷子、就绝对不拿一双出来，段老头望着对方手里那一支孤零零的塑料筷子，不由得嘴角疯狂抽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