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云龙吟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弄玉amp;龙琁
程宗扬一边走一边张望,广场另一边是一片宫阙,与兰台遥遥相对,宫门上绘着飞舞的凤凰,鲜艳的凤羽五彩湛然,华丽无比。程宗扬正要迈步过去,却被谒者拉住衣袖,“前面可去不得——那是长秋宫。”
程宗扬在考虑买什么官的时候,曾经注意过官职列表中的“大长秋”一职,觉得这官职听起来够拉风。後来才知道长秋宫是皇后的寝宫,大长秋其实就是皇后宫中的大内总管——虽然和汉国大多数宫廷官职一样,担任者不一定必须是太监,但大长秋无疑是离太监距离最近的职位之一,考虑到前贤赵鹿侯的经历,程宗扬赶紧打消了主意。
长秋宫和西宫在阿阁以北,占据了整个南宫的西北角。谒者绕过阿阁,折而东行,一边解释道:“娘娘原本应该迁往北宫,但太后喜欢清静,娘娘就留在南宫了。”
程宗扬一副了然于胸的表情说道:“天子以孝治国,自当如此。”
这个话题显然不宜多说,谒者只陪笑两声,然後领着程宗扬穿过一道宫门,径直来到东面一处宫殿前,“这是玉堂前殿,徐常侍就在殿中等候。程大夫,请进。”
殿前的广场上不时传来少年的喧哗嘻笑,夹杂着弓弦震动的声音。那些是宫中的常侍武骑:期门。以期于门下,随时待命而得名。由善于骑射的贵戚子弟以及六郡良家子充任,是天子的亲随。
宫殿的台阶是赤红的丹墀,墀上立着几名执戟的守卫,虽然有谒者领路,为首的中郎将仍然仔细验过程宗扬的符传,一边示意他解下佩剑。
程宗扬扫了一眼,殿下的木架上已经放了数十把形制各异的兵刃。汉国官员无论文武都习惯随身佩带刀剑,只有拜见天子时才会取下。他解下佩剑,交给殿前执戟的守卫,然後把符传收入袖中,摸了摸那条丝帕,迈步进入殿内。
见识过汉宫的布局之後,程宗扬对汉国宫阙的宏伟和庞大有了另一番认知。比如南宫,不仅是天子起居之地,而且也附带了一部分官署和其他功能性建筑。雲台可以视为纪念堂,兰台是国立图书馆,还有阿阁这样的阅兵场。
因此能够出入宫廷,在宫中任职的不仅有太监,还有大量的普通官员,甚至像班超这样的抄书吏也能私留宫中。而汉宫北部的玉堂、宣德、建德诸殿作为天子寝宫,以及后妃所住的长秋宫、西宫,才是传统意义上的内宫,外臣无诏不得进入。虽然略显混乱,但与後世相比,汉国的风格无疑更加质朴,玉堂前殿是进入寝宫的门户,天还未亮,诸位中常侍、侍中、中郎将……等等有着加官职衔的内朝官员们,都已经陆续来到殿中等候。天子尚在寝中,官员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低声交谈。他们有的头戴高冠,神态肃然,举止行礼一丝不苟,一看便是儒生出身的博士;有的戴着弁冠,身材健硕,孔武有力,流露出纠纠武夫的气概,是内朝的武官;有的和程宗扬一样,头戴进贤冠,腰佩书刀,是以刀笔知名的官吏。人数最多的,则是勋贵子弟,这些人虽然年轻,但多有爵位在身,封侯者也不乏其人。
汉国官员无论官职高低,官服多为黑色,只凭头冠和印绶区分。殿内官员所佩印绶大多是二千石以上的银印青绶,位居九卿之上的金印紫绶也颇有几位,被人尊称为金紫重臣。像程宗扬一样千石以下的铜印黑绶,着实寥寥无几。毕竟与这些真正执掌汉国权力的内朝官相比,六百石的大行令比芝麻也大不了多少。因此程宗扬入殿时,几乎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偶尔有人目光扫来,也不以为意地移开。
但有人一直在注意着殿门,程宗扬刚一入殿,徐璜便哈哈一笑,过来挽住程宗扬的手,亲热地说道:“程大夫来得却早。”
他衣冠整齐,头戴一顶惠文冠,冠上正中佩着蝉形的金珰,右侧垂着一条乌亮的貂尾,正是中常侍的貂珰冠饰。程宗扬心下暗暗衡量了一下,秦翰虽然被尊称为大貂珰,但好像还没有穿戴过如此正宗的貂珰冠饰。
徐璜已经等候多时,寒喧几句便领着程宗扬来到自己所在的圈子。程宗扬发现这一次自己吸引的目光明显多了许多,有的漠然,有的好奇,有的鄙夷,有的诧异,有的目光深沉,不知在想着什么。
程宗扬暗自纳闷,等徐璜停住脚步才明白过来。徐璜所在的圈子人数不多,加上徐璜也不过四人,但在殿中都有席位,而且和徐璜带着同样的貂蝉冠,同样的金珰右貂,同样是颌下光溜溜没有一根鬍鬚——这是阉党啊。
殿内不同官员的圈子虽然不是泾渭分明,但也能看出一些端倪。信奉儒家,以经学出身的文士;作为职业官僚,禀承法家理念的书吏;弓马娴熟,累世从军的将门子弟;出身显赫,地位超然的勋贵少年——还有就是太监。
从殿内诸人的态度来看,此时的中常侍显然还没有後世隻手遮天,翻雲覆雨的能力,程宗扬原本只是打算当一个旁观者,没想到徐璜会直接把自己引到太监的圈子里。自己如果被打上阉党的标签,有没有好处很难说,但肯定不是一件光彩事。
不等程宗扬开口,徐璜已经领着他到了为首那人面前,笑着说道:“这位是蔡常侍。”
程宗扬收敛心神,拱手行礼道:“蔡常侍。”
蔡常侍凭几而坐,拿着一页信笺低头细看,全副心神似乎都沉浸其中,闻言只随意点了点头。程宗扬低头时瞥了一眼,并不是想偷看信笺上的内容,毕竟相隔甚远,一瞥之下也看不到什么东西,然而入目的情形让他大吃一惊——那位蔡常侍专注看着的信笺雪白一片,上面一个字都没有。
程宗扬感觉像见鬼了一样,这死太监盯着一张白纸看这么认真,莫非是练什么玄功?还是与徐璜不合,故意摆架子,给自己下马威?
徐璜却见怪不怪,只微微一笑,也不打扰沉浸白纸间的蔡常侍,径自领着程宗扬去见第二位,“这位是单常侍。”
程宗扬依礼拱手,“见过单常侍。”
那位单常侍身材魁伟,一手凭几,手掌筋骨毕露,犹如武夫,此时正闭目养神,闻言也只点了点头,眼睛都没睁开。
程宗扬面上笑容不改,心里不禁嘀咕,自己在北宫也见过汉国的太监,那些内侍对着吕冀狂拍马屁,一点都不含蓄,怎么南宫这两位中常侍作派如此古怪?自己的六百石不会是买亏了吧?早知道就该出点血,买个两千石得了。
徐璜走到最後一位中常侍面前,不等他开口,那人便长身而起,笑道:“昨日便听徐常侍说过,今日一见,程大夫果然是年轻有为。”
徐璜笑眯眯道:“这位唐常侍可是天子心腹。”
程宗扬拱手道:“在下初入宫禁,失礼之处还请唐常侍多多指正。”
唐衡笑道:“好说,好说。”
双方寒喧几句,那位唐常侍脾气倒是随和得很,寥寥数语便令人如沐春风,顿生好感。唐衡似乎对程宗扬大为满意,频频点头,徐璜便道:“那几位呢?”
唐衡扭头示意了一下。
殿内一角,几位官员正站立闲谈。徐璜领着程宗扬过去,躬身道:“老奴见过几位御史。”
几人停止交谈,态度客气而冷漠地拱手道:“徐常侍。”
接着目光落在程宗扬腰间的书刀上,不由停顿了一下。
“这位程大夫乃舞都宁太守所荐。”
徐璜面带笑容地说道:“说来也是各位的後辈。”
几人交换了一下眼色,最後有人道:“既然是宁成所荐……”
另一人面无表情地说道:“一殿为臣,同为天子效力,何分彼此?”
徐璜似乎对他颇为畏惧,一张脸几乎笑出花来,赶紧陪笑道:“赵御史说得不错,就是这个道理。”
看到面前的情形,程宗扬心下雪亮,自己能从西邸买到官爵,甚至得到这位太监首领的青睐,还真不是钱的事,而是因为宁成的那封荐书。面前这些人以御史为主,八成和宁成有相似的背景。徐璜特意带着自己过来拜会,隐瞒了自己拿出一千四百万钱买官的事实,而说成是宁成所荐,无非是在这些向执掌朝廷律法的职业官僚们示好。
无论怎么说,酷吏总比阉党强些,能和这些精通律例的刀笔吏结交,程宗扬更是求之不得,当即上前施礼,说道:“在下追随宁太守时日虽然不长,但久闻诸位大名。只是官卑职小,未曾拜会诸位,聆听教诲,深以为憾。”
为首一名官员审视着程宗扬,良久淡淡道:“书刀虽小,寸铁亦可杀人。程令不必妄自菲薄,更不可不慎。”
程宗扬心头微凛,恭敬地说道:“是。”
众人初次见面,程宗扬又是由太监引见,诸人并未深谈,只是见个面认识一下,便即告辞。徐璜却大感满意,连脚步都轻快了几分。他辞别众人,领着程宗扬出了大殿,在廊下一边漫步,一边低声道:“宁太守在舞都大肆诛戮,虽是为天子分忧,但朝中颇有些人不满。天子的意思呢,想召宁太守回朝。”
程宗扬明白,徐璜这番话是送个人情给宁成,也是送给自己。天子虽然已经秉政,但想真正执掌权力,单靠一帮太监是做不到的。儒生出身的官员还能倚仗名声和师友,刀笔吏所能倚仗的只有天子的信任,只要天子帝位稳固,他们就是最忠诚可靠的属下。问题是天子的帝位究竟有多稳?毕竟在他之上,还有一位掌权近二十年的太后。汉国以孝治国,无论是名义还是实际上,太后以及其家族的权力都大得惊人。
徐璜低声道:“单常侍和唐常侍是自己人,以後不妨多多亲近。”
这话分明是说蔡常侍不是自己人,程宗扬索性问明白,“蔡常侍呢?”
徐璜声音微不可闻,“蔡常侍原在北宫。”
程宗扬明白过来,那位蔡常侍是太后安排在天子身边的眼线。可他为什么要盯着一张白纸看呢?难道是暗示大家他只是奉命而来,其实什么都不管吗?
程宗扬越想越觉得古怪,正要开口询问,忽然一行人从正前方的嘉德殿後络绎而来。当先一人穿着中常侍的冠服,冠上佩戴的却是银珰,貂尾垂在左侧,尤其颌下一丛长鬚一直垂到胸口,在群臣之中显得卓尔不群。
徐璜在程宗扬手上一按,然後鬆开手,快步走下阶陛,迎向前去,恭谨地长揖为礼,说道:“奴才见过吕常侍。”
吕常侍道:“天子何在?”
“天子尚在寝中。”
吕常侍皱起眉头,“天子五日一朝,岂能高卧而误政事?去催!”
徐璜虽然是金珰右貂,但在这位银珰左貂的中常侍面前却如同奴仆,低头应了一声,急忙往天子的寝宫宣德殿赶去。
吕常侍目光扫来,程宗扬上前一步,揖手说道:“大行令程宗扬,见过吕常侍。”
“大行令?”
吕常侍道:“你来这里做什么?可是诸侯有事?”
“在下名列常侍郎,奉诏随侍天子左右。”
吕常侍看了他一眼,略微点了下头算是还礼,然後昂然往玉堂前殿行去。几位金珰右貂的中常侍依次上来行礼,那位吕常侍坦然受之,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陆续有几名官员过来与吕常侍一一见礼。趁着殿中众人寒喧,中常侍唐衡踱着步子过来,柔声道:“吕闳为人方正,性情严谨,是太后指定的天子辅臣。”
程宗扬微笑道:“吕家如此多栋梁之臣,天子和太后想必都很欣慰。”
唐衡微微一笑,“理所当然。”
殿後传来脚步声,接着一个尖细的声音道:“天子启驾!”
殿内众臣立刻整理衣冠,以中常侍吕闳为首,按照品秩鱼贯而出,来到玉堂前殿之後,玉堂殿西侧的丹墀前,恭迎御驾。
程宗扬悄悄抬起视线,只见玉堂殿之後便是天子所居的崇德殿,殿前立着一匹金光闪闪的铜马,高及三丈,几乎与宫殿的飞檐平齐。铜马之前,一行车驾缓缓启行。
比起自己见过的贵族车马,天子车驾更加富丽堂皇,虽然只是在宫中出行,随行的侍卫便不下千人。队中旗旌如雲,最高的天子的御旗足有六丈三尺,装在一辆大车上,旗上绘着日月升龙的图案,下方十二条火红的长旈一直垂到地面。
由于不用出宫,因此没有动用出巡的大驾,但队伍中的车舆仍有数十辆,其中有只能站立的立车,可以安坐的安车,按照五行五色,各自分为青、赤、黄、白、黑五种,对应五行五色,称为五时车,连拉车的驭马也对应车驾的颜色,丝毫不乱。
车驾中所有的车轮尽数涂为朱红,车舆上绘制着金龙,座上是用兽皮切成细丝,然後编织成的席子,车厢周围悬着十二隻金黄色的丝绸编织成的圆球。手扶的车轼上绘着猛虎,马轭雕着龙首,衡木上雕着鸾雀,车盖用翠绿的鸟羽编成,上面镶嵌着金制的花饰,每一个细节都如同艺术品般精美。
队伍中每一面旗帜都有着严格的标准,除天子御旗以外,还有象征诸侯的龙旗,对应东方苍龙七宿的大火,旗高四丈九尺。象征州郡的鸟旗,对应南方朱雀七宿的鹑火,旗高三丈五尺。象征军旅的熊虎之旗,对应西方白虎七宿的参伐星宿,旗高三丈五尺。还有象征县鄙的龟旗,对应北方玄武七宿的营室,旗帜高度最矮,也有二丈八尺。
最华丽的两辆车驾,一为金根,一为玉路,都是天子御驾,前者以金为饰,後者以玉为饰,两车各驾六马,马匹通体雪白,只有马尾被染成红色。更让程宗扬惊奇的是,连马匹都戴着金制的高冠,冠上插着长长的鸟尾。据说车驾每一处细节都有其喻义,方形的车厢象征大地,圆形的车盖象征上天,左右车轮象征日月,车盖的二十八根盖弓对应二十八宿。车上所绘的雲气星辰,更是精细绝伦。
御驾越行越近,遮天敝日的旗帜仿佛带着无上的威严,将众人笼罩在阴影之下。程宗扬学着旁边众人的动作,长揖为礼,深深低下头去。
忽然旁边响起一串急切的脚步声,一个男子道:“你不是说来不及了吗?那车慢吞吞的,坐到什么时候?”
程宗扬偷眼看去,只见一个年轻男子快步行来,他冠下戴着帻巾,唇角留的鬍鬚漆黑如墨,身上穿着一身黑色的玄衣,宽大的衣袖垂到脚边,里面却是紧身的箭袖,步伐矫健而又敏捷。
徐璜侧着身,一路小跑跟在旁边,央求道:“陛下,便是乘车也耽误不了多久。虽然不远,可这么走过去,有失天子礼仪,万一被官员看到……”
“他们还能弹劾朕吗?”
徐璜苦着脸道:“谁敢弹劾天子?可奴才免不了要受责罚。”
年轻男子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吧,朕给你作主……”
话音未落,那位年轻的天子忽然停住脚步,身子向後倾去,看了看最前面那名中常侍的相貌,然後赶紧直起腰,若无其事地打了哈哈,“吕常侍,今天是你当值啊。”
吕闳一丝不苟地行完礼,然後抬起身,两眼望着天子的脚尖,沉声道:“今日朝会,陛下当乘卤簿法驾面见群臣。徒步出宫,乃近侍失职。中常侍徐璜难辞其咎,请天子下诏责罚。”
天子笑道:“算了吧,这是朕自己的主意,不关他的事。”
“君有过则谏……”
吕闳似乎意识到自己失言,停顿了一下,然後道:“不谏者,小人也。”
徐璜“噗通”跪下,“奴才死罪!”
天子笑容僵在脸上,双眼盯着吕闳的貂蝉冠,额角青筋缓缓鼓起。
忽然旁边一名身材颀长的男子侧身上前,执戟道:“尧舜股无胈,胫无毛,以养天下,岂闻天子徒步为过?”
吕闳看了那人一眼,见他只是殿外一名执戟,不由皱眉,开口道:“周公制礼,乃服天下。”
执戟男子道:“周公可曾责备尧舜?”
眼看两人要争执起来,那名刚才告诫程宗扬“书刀寸铁亦可杀人”的官员喝道:“仔细君前失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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