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云龙吟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弄玉amp;龙琁
说话间,一名小黄门奔进来,对东方曼倩尖声道:“又是你这个狂人!方才是你吓唬的孟舍人?”
东方曼倩精神一振,“可是天子召见于我?”
小黄门没好气地说道:“做梦去吧!外面送来新酿的贡酒,天子正在尝新。若不是我拦着,让姓孟的侏儒闯进去,打扰了天子的兴致,少不了治你的罪!行了,你们先回去吧。今日天子不会再召见你们了。”
程宗扬取了佩剑,东方曼倩将所执的朱柄银戟交还殿外的虎贲中郎将,两人并肩离开玉堂前殿。
不知何时,天际已经浓雲四合,望着阴霾下的重重殿宇,东方曼倩长吁了一口气,然後道:“程兄是刚刚入侍吧?”
程宗扬道:“今天是头一天。本来还等着天子召见,担心君前失仪。结果只在殿前远远看了一眼。”
“不错了,初次进宫便能见到天子。”
东方曼倩道:“我以文字自荐,被天子特诏入宫,原本以为能攀龙附凤,快意此生,谁知入宫多时,只在殿前执戟而已,十有九次只能看见天子的背影。”
程宗扬笑道:“晨间反驳吕常侍那位是你吧?在众臣面前引经据典,侃侃而言,东方兄胆子真不小。以一个执戟郎的身份当众驳斥吕常侍,替天子解围,不是一般的有胆有识。”
东方曼倩叹息道:“晨间之事却是我错了。”
“哦?”
东方曼倩坦然道:“程兄是明眼人,自然知道我敢以小搏大,无非是投天子之好。若是天子有心,早该遣人前来询问我的姓名出身。于今不闻不问,可知天子对吕常侍那番话深忌在心,连带的连我不愿理会。若非如此,我何必去借一个侏儒弄臣的口舌,冀图面见天子?”
程宗扬怔了半晌,东方曼倩敢在众臣面前驳斥吕闳,换作别的君主,至少也要私下略作抚慰,谁知天子竟然会对他不加理睬,实在出乎自己的意料。这位天子对待强项令董宣的宽厚,颇似有为的明主。私下在西邸卖官鬻爵,又有几分行大事者不择手段的枭雄之色。可因为吕闳触了他的逆鳞,连替他解围的东方曼倩都不愿理睬,却显露出外宽内嫉的本色来。
遇到这种君主,东方曼倩可是够倒霉的。程宗扬本来想安慰几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么说来,东方兄刚才是故意吓唬那个姓孟的侏儒?”
“如此行事,倒让程兄见笑了。”
东方曼倩自嘲地说道:“我东方曼倩满腹才学,难近天颜,那些倡优之辈,却能时时面见天子。姓孟的身高不及三尺,每月俸禄粟一囊,钱二百四十,我东方曼倩身高七尺,每月俸禄也是粟一囊,钱二百四。这点俸禄侏儒能撑死,我得饿死。”
两人出阿阁,过兰台,一路往白虎门行去,东方曼倩边走边谈,旁若无人地说道:“我已经想好了,一旦天子召见,我就这么说。天子若觉得我可用,就给我个像样的职事,免得我空度时日,蹉跎岁月,若不可用,我就回家,不再浪费洛都的粟米。”
程宗扬道:“东方兄要辞官?”
东方曼倩狡黠而又无奈地笑了一下,“当着天子的面自然要这么说。”
程宗扬道:“不当着天子的面呢?”
“那我跟你说实话。”
东方曼倩道:“假若我这番言辞仍无法打动天子,我就——做一个弄臣。”
程宗扬怔了片刻,然後两人同时放声大笑。两人此时正在兰台之前,作为宫中最具规模的藏书阁,来往兰台的都是饱学的鸿儒,见东方曼倩笑得肆无忌惮,不禁频频皱眉,抖着鬍子远远斥道:“又是这个狂人!”
东方曼倩对那些文士视若无睹,一番狂笑,几乎笑出泪来,他扶着程宗扬的肩膀,喘着气道:“你说,我若是做弄臣,岂不比那些侏儒强上百倍!”
“东方兄即便作弄臣,也少不了青史留名,”
程宗扬道:“这些儒生将来在兰台抄书,还要抄写东方兄的传记。”
东方曼倩大笑道:“正是!正是!”
他笑声虽然狂放,眼中的泪花却暴露出他的不甘。程宗扬索性道:“咱们喝酒去!我请客!”
东方曼倩毫不推让,“走!”
两人乘车直奔小胡姬伊墨雲的酒肆,要了酒食,连敖润、刘诏等人都凑到一起,同席而饮。
交谈间,程宗扬越来越发现东方曼倩是个妙人,言语诙谐,却不失正道,能言善辩,又不坚持己见。对朝中公卿多有讥刺,却跟敖润、冯源等人很谈得来,颇有些出入朝堂,游戏市井的洒脱。
席间谈到俸禄,汉国的俸禄是钱粮各半,一半为粟米,一半折为钱铢。但所折的钱铢是按照固定价格,如今一石粮食价格是五枚银铢,官方折价只有二百四十铜铢。东方曼倩月俸不过两石,只有敖润的四分之一,几乎是最低一级。
这点俸禄在洛都只能勉强养家糊口,好在东方曼倩是宫中当值,不时会有赏赐——东方曼倩声称自己要当弄臣,并非仅仅只是激愤自嘲之言。汉宫俸禄普遍微薄,很大一部分收入都来自各种赏赐。作为天子近臣,赏赐尤其丰厚。
程宗扬当场替东方曼倩算了笔账,发现他的俸禄加上赏赐也不是十分菲薄,至少比班超强得多,可东方曼倩那点俸禄却远远不够花,问其缘由,东方曼倩问道:“你我年纪相近,多半已经成亲了吧?”
程宗扬笑道:“最多两月便要成亲,到时请东方兄喝杯喜酒。”
“可是续弦?”
“初婚。”
东方曼倩有些意外,汉国男子十五六岁成亲是常事,程宗扬这么晚才初婚,着实少见,不过他本是洒脱之人,也没有多问,径自道:“既然如此,我也在两月之後成亲罢了。”
“咦?东方兄也是初婚?”
“不是。”
“二婚?”
“也不是。”
程宗扬笑道:“你不会是要结第三次婚吧?”
东方曼倩道:“不瞒程兄,这是我第九次娶妻。”
程宗扬差点儿把酒喷出来,“你前面八个老婆都死了?”
东方曼倩大笑道:“岂是如此?我每年娶一妻,一年即尽,便出妻再娶,家中财物无论多寡,尽付于前妻,因此常患俸禄不足用。”
程宗扬奇道:“你这是什么作派?”
东方曼倩抬手指着外面的街市,“程兄且看,这洛都多少美女?满园名花,我东方曼倩岂能只折一枝?”
“你可以纳妾嘛。”
“纳妾最是恶事,”
东方曼倩一手覆着酒樽,醉醺醺道:“我来问你,你有几个**?”
“废话!你难道有两个?”
“这不就是了。”
东方曼倩道:“美女如名花,我既采撷新花,何必将前花锁于一室之中,使外人不得见也?”
程宗扬琢磨了一会儿,叹道:“你这才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东方曼倩拍案道:“说得好!正是如此!程兄,我敬你一杯!”
“还是我敬你吧。像东方兄这么潇洒的人物,我还是头一次见。”
程宗扬举樽道:“乾了!”
两人举樽一碰,然後一饮而尽。
东方曼倩也是善饮之辈,两人喝到半醉,在席间勾肩搭背,称兄道弟,只觉相见恨晚。
要论折花,自己折得也不少。但像东方曼倩这样洒脱,程宗扬自问是万万不能。无论小紫、如瑶还是月霜、小香瓜,自己一个都舍不得放手,天荒地老都嫌不够,怎么能说弃就弃?占有欲是人类尤其是男人最基础的本能,东方曼倩连连这点占有欲都没有,真不知道该说他是全无情感的非人存在,还是游戏风尘,太上忘情的出世高人。
程宗扬正喝得眼花耳热,旁边一个声音娇叱道:“程厚道,你又在喝酒!”
程宗扬回过头,只见一个俏丽的小婢双手叉腰站在身後。她不知找了多久才找到自己,此时面带愠怒,眼底却有几丝怯意。
东方曼倩笑道:“好标致的小姑娘,可惜已经非处子。”
红玉俏脸一红,转身就走,又停住脚步,“你要不想死,就赶快过去!”
“等等!”
程宗扬摸出一支木简,在上面写了一行字,中间写错了两个字,又拿书刀刮掉,重新填好,一边打着酒嗝道:“我今晚不过去了。她要想见我,就到这个地址来……”
程宗扬不由分说,把木简塞到红玉手中。红玉只想把木简扔到他脸上,最後恨声道:“你去死吧!”
然後逃也似的跑开。
东方曼倩笑道:“程兄尚未娶妻,这是哪里来的胭脂虎?”
“偶遇而已。”
东方曼倩执觞道:“世间名花虽多,手中一支足矣,程兄切莫看花了眼。”
程宗扬听出他话中规劝之意,笑道:“多谢指点。东方兄放心,程某自有分寸。”
东方曼倩本是洒脱之人,闻言也不放在心上,摘下头冠往角落里一扔,意气风发地喝道:“谁来与我射覆!”
“我来!”
冯源拿出一隻带钩用碗扣住,让他来猜,东方曼倩张口即中。冯源不信邪,举觥饮了一杯,然後接着来。东方曼倩连射连中,无一虚发。冯源一口气连输七局,输得脸都绿了,乾脆换成酒瓮,照样挡不住东方曼倩的连胜,让冯**直後悔没有把远在临安的林清浦请来。
敖润一看不是事,挽起袖子就要跟东方曼倩划拳,刘诏拦住他,“敖哥,划拳那么粗俗的勾当就别拿出来献了,你玩投壶啊。”
敖润一脸茫然,“啥?”
刘诏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亏你还是射箭的——投壶都不知道?”
“哦!哦!”
敖润想了起来,“那就投壶!老东,你敢不敢?”
东方曼倩笑骂道:“什么老东?我很老吗?那就投壶,一投一觥!”
第三章
“呕……”
敖润抱着车轮一阵狂吐,半晌才喘着气道:“老刘,你出的什么馊主意……老东投壶比射覆还狠……哥今天算是被你害惨了……”
刘诏脑袋顶着墙,一边“哗哗啦啦”的尿着,一边吐了口酒气,语重心长地说道:“酒量不行,说啥都是白搭。你瞧我,输是输,可咱输得起啊,不就是一连输了三十多杯吗?咱喝完精神焕发,走路都带风的。”
说着刘诏转过身,熟练地套好车马,打开卡住车轮的车轫,一手拿起赶车的鞭子,就要上车。
冯源趴在车厢里,马车一晃,醒了过来,他抬头看着刘诏,然後嘿嘿笑了起来。
“笑啥呢?”
刘诏一脸纳闷。
旁边的毛延寿咳了一声,提醒道:“刘爷,你裤子湿了。”
刘诏低头一看,脸顿时黑得锅底一般。
敖润抱着车轮哈哈大笑,“老刘,别人是解了裤子撒尿,哪儿有你爽利?撒尿连裤子都不解,难怪走路都带着风呢。”
刘诏强辩道:“我明明解了的!”
“你是拎着裤带当那话儿了吧?”
程宗扬道:“得了,你们也别回去了,和老东一起,都在酒肆歇一夜,让伊墨雲给你们找铺盖。”
东方曼倩虽然酒量惊人,但好汉架不住人多,此时早已醉倒,伊墨雲刚收拾停当,几名刚送走的醉汉又转了回来,一进门就倒成一堆,呼噜声响成一片。毛延寿倒是喝得不多,这会儿前後奔忙,好不容易帮着把敖润、刘诏等人扶到席上安置下来,累出一身臭汗。
程宗扬也有了七八分醉意,可这间酒肆本来就不大,一下挤进四名壮汉,连下脚的地方的都没有。小胡姬伊墨雲一边打着呵欠,一边苦恼地给几人腾地方,找铺盖,还要防着他们吐到自己的被褥上,还要照看外面的车马,不由得狠狠给了程宗扬几个白眼。
程宗扬也有点心虚,自己带人来喝酒也就罢了,结果还把客人留到店里。要不是自己那乖徒儿面子够大,这几个醉汉恐怕早就被人扔到大街上了。
酒肆中鼾声四起,敖润和刘诏嗓门一个比一个洪亮,那气势声震屋宇,连房顶的瓦片都震得乱摇。瞧着小胡姬一脸委屈的模样,程宗扬赶紧打了个招呼,就带着毛延寿溜了。
两人都不会驾车,只能徒步,程宗扬只好就近去金市旁边那处租住的房子,准备凑合一夜。
刚走过一个路口,程宗扬就开始後悔。下午从宫里出来,天气便阴沉沉的,随时都可能下雨。此时已经是深夜,天际浓雲密布,无星无月,四周一片漆黑,伸手都看不见五指。周围的里坊都建着高墙,但此时连墙的影子都看不见。如果不打个灯笼,这样的夜里根本是寸步难行。
程宗扬的手电筒留在了游冶台,手里连个打火机都没有,只能摸索着前行。刚走出几步,程宗扬忽然心生警兆,抬手接住一道黑影。
手中毛绒绒一片温热,接着“喵”的一声,却是一隻野猫。
程宗扬鬆了口气,扔下那隻野猫,说道:“延寿,我看得回去借个火把,要不然根本没办法走啊。”
说完却没听到毛延寿的回话,程宗扬脚步一顿,然後侧着身慢慢靠在墙边,一手握住腰间的短剑。
身後一片寂静,毛延寿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毫无声息。
程宗扬屏住呼吸,然後猛地往地上一扑。“叮”的一声,一柄弯刀劈在他刚才所立的位置,刀锋在墙上溅起几点火星。
程宗扬扳开机括,短剑悄无声息地出鞘,朝前刺出。接着剑锋一沉,刺在那人小腿上。黑暗中传来一声低叫,却是一名女子。
程宗扬猛虎般跃起身来,左手握拳挥出,打在那女子握剑的手腕上,接着往上一攀,搂住她的脖颈,扳住她的下巴往上抬起,右手举起短剑,朝她露出的咽喉刺去。
那女子喉咙被他扼住,只能勉强吐出一丝声音,“别杀我……”
剑锋落在那女子颈上,留下一道血痕,让那女子魂飞魄散。
程宗扬寒声道:“你是谁?为什么偷袭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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