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伯特这个年纪的将领早该有自己的妻子与家庭。他不执着于此,因为他更喜欢的是战场上的厮杀,但却不代表他讨厌婚姻,充其量只是不在意而已。
他一直认为自己会像其他将军一样,在满足于自己得到的功绩之后与一个美丽的女子结婚,遵从规则地组成一个完美的家庭仅仅是一个完美的家庭,从未想过自己会喜欢上某个人。
所以他才不知道怎样就是喜欢一个人,在这之前也迟迟未发觉自己的心情,现在也不知道应该怎样去喜欢一个人。
但在这些问题之前,他还有一件最需要考虑的事当自己来的时候还会对马修还保持着此刻这样的心情吗。毕竟,无人知道这次的战争会持续多久,如果只是习惯的话,再会的时候又会是怎样……
尽力做出理性而冷静的分析对现在的赫伯特来说真是非常困难,毕竟此刻还未离开,他的心裏就尽是希望马修每天都能想起自己,希望这个人一刻都不要忘记自己的存在。
****
傍晚的时候天还很亮,马修跟从僕人走出了这栋房子。
几辆汽车已经驶进了院子,就在门口候着。
马修站在了最靠边的位子,站在后排看着与赫伯特与其他将领寒暄,继而与管家告别。
他低下了头暗自祈祷。
领土被夺走的将领,只要再夺来就好了;但是生命被夺走的话,就无法挽了。所以无论如何,他还是希望少将能够安全来,希望少将能够带来安妮的好消息。
赫伯特的目光扫过人群,定在马修的身上。
对着那个也许是特意站在离自己最远的位置的人,赫伯特只是定定地注视了一刻,而后立刻收了自己的目光,很快他就与几位将领坐入车中,乘车离开。
但他侧了头望向车窗外,明显有些烦躁。
只想要马修一个人的心情,究竟是不是习惯,这次的分离应该足以使自己认清了。
如果只是习惯,那不管是马修还是自己都能从这样令人苦涩难堪的漩涡中挣脱;但如果自己对马修的执着不只是习惯,那目前这样的关係就不能再维持下去。
破坏也好,创造也好,万事不会一成不变。
第28章 泪水
赫伯特在的时候,马修总觉得拘束而不在,赫伯特不在的时候,他同样也觉得拘束而不自在。
虽然管家和僕人对他彬彬有礼,但马修没有错过那些疑虑疏远而闪躲的眼神。
这裏还没有专为玩物设置的住所,所以他不得不与僕人们接触。马修也总是自觉地在白天消失,只有吃饭时间才出现。
他悄悄藏在后院的花园裏,那个花园很大,僕人不常到那裏去,只有园丁会出现。
因为爆发的流感并没有消停的趋势,所以庄园裏除了厨娘不得不与外人接触之外,所有人都被禁止出入。本身就没有自由的马修当然也一样,更不要说他的身体还在恢复中。
然而同样是无聊的日子,这又和马修成为玩物之前的生活并不一样。要说哪里不一样的话,那应该是他的心裏有了点小小的期待。虽然只是小小的期待,却无比嚮往至少稍微幻想一下与安妮重逢的情景,就无比嚮往。
今天马修下楼的时候,隐约听到几个女僕在偷偷讨论自己的事情。听得不清楚,却足以令他明白自己的存在使得僕人感到不舒服。
这完全可以理解,马修为僕人辩解着,有些窘迫地走入后院,逃离了被这样讨论的中心。
没有多少人会对被人排斥无动于衷,马修也不是不在意他人目光的人,这对他来说并太不好受。
但他也没有感到很受伤。当人对生活有了期待,这些小事也一併不在乎了。
他沿着石子小路一直走,走到双脚有些疲惫的时候,到了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远的地方后院的大铁门那裏。
停驻在紧紧锁住的大门前,马修望了望延伸至外头的小路。
石子小路似乎越来越宽,不知道这条小路的尽头究竟通向哪里。
他久久的望着,执着的目光似乎想穿过消失在树丛转角处的小路追到底……
“若你想从我面前逃出去的话,我会很难做的。”
一个声音打断了马修的思考,他过头,见是拿着工具的园丁,比自己年长了一些,高高瘦瘦。
园丁微微抬高了自己的帽子,凑上前与马修打招呼,“如果你无聊的话,可以帮帮忙吗?很简单,不过是除草,修剪罢了。”
马修沉默着接过对方递过来的工具,跟着对方往走,算是听从地离开了后门。
“你叫马修,对吧……我是沃尔克。”园丁向马修搭话,“听说战争已经开始了。你是……曼拉城那边过来的人?应该很担心家人吧。”
马修缓缓点了头。
他完全得不到任何关于战场上的消息,也没有人向他透露过这样的资讯。他侧了头看着沃尔克,还想从对方口中知道更多。但沃尔克并没有继续说下去,刚刚的问话显然只是寒暄罢了。
马修就这样认识了园丁。他向沃尔克学着照料花草,私下也帮他做些活,本来马修就懂一些,所以学起来总是很快上手。
沃尔克把马修当做了朋友,虽然对方似乎有些孤言寡语;马修也觉得沃尔克待他挺好,至少不会像屋子裏的僕人那般对他心怀芥蒂。
秋风刮来的时候,花园裏好些花与叶都掉落了,但总还有一些植物四季常绿让人感到喜爱,比如庭院中最高大的迷宫花圃就是如此。
马修正跟着沃尔克一起修剪这个迷宫花圃。看着越来越多的枝叶被剪落于地,马修微微出神。
“你在想什幺?”沃尔克看出了马修的不专心。
“为什幺我们……要用剪刀去扼杀花草的自由……”人类总爱去干涉花草的生长,甚至剥夺他们的生命,装饰成自己想要的样子,甚至对在秋风裏还努力生长的花草也不例外。
沃尔克挑眉笑了,“你不觉得这样的说法有些愤世嫉俗了吗?你一直不是这样的人吧……如果,不去修剪,又和野花野草有什幺别,我们又还要它们做什幺……”
马修沉默着颔首,明显不像是反对,却也不见得在赞成。
沃尔克耸肩说,“算了吧,这样的问题就别在意了。不要说花草,生活在底层的人也是如此啊。看看我们自己,生命怎幺可能掌握在自己手裏。”
沃尔克看进了马修的双眼……
“马修……说实话……你想逃离这裏吗?”沃尔克轻声问着,似是无意的一个问题。“他们从来不缺……‘工具’”,沃尔克斟酌着用语。
“逃?”马修紧张了起来。
“……其实我的和你是一样的。”一阵沉默,沃尔克对马修微笑,“他在所罗门準将那裏……半年前被送过去了……你们,究竟是怎幺想的……”
沃尔克的双手轻轻地颤抖起来。
“什幺叫做……怎幺想?”
“就是你最真实的想法。”沃尔克的眼神变得迫切,“是觉得难受而龌龊吗?还是觉得享受而满足?”
沃尔克知道的,或出于自愿或强迫,有些玩物争抢着要得到将官的宠爱,谄媚,取悦,甚至沉溺于此,而有些玩物却挣扎着要离开,痛苦,难堪,却又无可奈何。事到如今,心系着自己的便无法判断孰是孰非,甚至开始理解曾经最不屑的做法。
而这个问题让马修深深地低下了头……
“可能我……并不享受……”他轻声应着,选择了一个最轻巧的说法。亲身的遭遇让他无法开口安慰沃尔克,无法开口说出“没关係”或者“他一定会过得很好”的这种话。
沃尔克沉默许久,才深深地歎了一口气,“你上次站在大门边上,望着外面,好像很想出去……想来你也是很讨厌这样的生活了。”
“这样的事情……”
马修低着头却依旧局促地苦笑。好像有许多话要说,却又不知如何说起。
沃尔克几乎快挖出了他埋在心中最深处的令人不安的一点点企图,他一直拼命压抑着,压抑着,没有人倾诉,也不让任何人发现。
“我明白。”沃尔克轻拍马修的肩膀,温和地说,“曾经我不理解为何好些玩物动去取悦军官争夺军官的宠爱,我从心底裏耻笑他们,那让我觉得很恶心。现在却觉得,如果这样做能让自己有多一份的安心就好了。比起那些被性虐致死的人来说,如果我的能享受与男人的**,那实在是值得庆幸的事了……马修。你也是这样的吧,不管怎样,能安心就好了。”
“可是,我做不到啊……根本无法……安心!”细小的声音开始颤抖、哽咽,压抑着痛苦,却假装着淡然。
最初的消极也许是平静的,因为什幺都不懂,无所追求,安然度日。可不经意长大后却愈渐觉得这份关係是如此羞耻、如此骯髒,是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性玩物啊。不知不觉中已经越来越厌恶自己的身份。
无法逃离,无法摆脱,却又无法安心,无法习惯。
恍然感觉到脸颊滑过湿润,马修惊慌地伸手抹了抹眼角,才发觉眼眶已经溢满泪水。
“抱歉。”马修迅速转过身去擦干泪水,平复着有些失控情绪。
七年多了。
也许压抑了太久,久到此刻情绪突然找到了一个小小的缺口就要不受控制地涌出来。
这时沃尔克却走至马修身前伸手轻轻抱住了他,“不用勉强啊,马修。想哭的话就哭出来吧。”
多幺温柔的一句话。
这一句简单的话,让马修的眼眶又湿润了起来。
不消一刻,泪水便一滴一滴地滑落。
他忧愁地笑了,靠在沃尔克的肩上压抑着声音默默流泪。这幺多年一直都是一个人,连一个可以说话的人也没有,让他几乎连喜怒哀乐都忘了……此刻心中并没有想着什幺难受的事,好像只是想把这些年的委屈尽数发洩出来,就够了。
马修擦了擦通红的双眼,确认自己莫名的眼泪没有为对方带来困扰后,才对沃尔克腼腆地笑,带着鼻音说了谢谢。
“享受现在的日子吧,战争还要许久呢。”沃尔克有些看不下这样的马修,想到自己的也在遭受同样的痛苦便烦闷而疼惜。
马修点了点头,突然想起自己还是有期待的。
“我有个妹妹,她很小就被救济院带走了,一直无法联繫上她……但是少将说,如果他归来就帮我找她,他答应”
马修突然停下,因为他看到了沃尔克讶异不解的表情。
但沃尔克立刻敛了僵硬的表情,转而安慰他,“那真是太好了,赫伯特少将一定有能力找你的妹妹。”
马修拘束地抿嘴,没有再说下去。
第29章 怨恨1(h)
晚上一个人靠在窗边的时候,马修不由自地想起了沃尔克那个讶异不解的神情。
果然沃尔克也觉得很不可思议吧。
他推开了窗,却发现外头和裏屋一样黑暗,夜幕上一颗闪烁的星都没有,身体能感受到的只有秋夜裏愈发寒冷的风。
于是他转过身,靠着墙坐下,闭上了双眼细细思考。对追求功勋与权力的大人物,对把自己当成玩物的少将抱有这样的期待,在别人眼中一定荒谬可笑,怎幺可能有将领会为一个玩物去做这种事。
也许少将只是一时兴起才这样说的,马修消极地想,等少将归来与诸将大肆庆祝之时,肯定也早把这件事抛到脑后了。
他黯然无神地低下头,把头埋入了双臂中。
明明厌恶这样的身份,排斥这样的关係,却还是对赫伯特有所期待,这不是很奇怪吗……
其实从来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一刻也没有;但赫伯特的承诺是让他那幺期待,盼望着安妮的消息曾让他在某个瞬间觉得未来都明亮了起来;而此刻却突然像被天空巨大的黑幕死死压住,快喘不过气。
从小就因为根本没有相见的希望而苦苦压抑对安妮的想念,是一时燃起的贪念让自己得意忘形了。
原本就未有完全信任少将,却还是愿意相信可以见到安妮,“自欺欺人罢了”,马修咬了咬自己的嘴唇。
马修喃喃地唤着安妮的名字,苦涩而无声歎息。
****
终于从幻想的美梦裏醒了过来,所以发现现实都是灰暗的。
生活没有了期待,每天也不过是没有灵魂的木偶。看着日出日落,直至春深似海,都没有一丝的感触,不悲不喜,无动于衷。
唯一放不下的只有安妮,担心她会因战争而遭遇危险,担心她流离失所,无处可去。
而除此之外,不管失色的世界变得怎样都和自己无关了。
马修白天就躲在后院裏,在温室的角落等着忙碌的沃尔克过来与他说上一些话,有时也向他打听外面战争的消息,却忽视沃尔克愈渐担心的神色。晚上就把自己关在房间裏,在黑暗的墙角久久地发怔,不会有人来打扰他。
但有天晚上,门被敲响了。
马修怔了一下才刚从角落站起,就见管家推开了门缓缓走进房间。
这个大房间并没有开灯,却无人在意。
管家到了房间的中央停下,站在离马修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我们的少将为了国家以生命为赌注在战场上厮杀,身为玩物的你也应该尽自己的职责,为少将服务。”
管家带着马修来到一个明亮的房间,从一位僕人手中接过了电话,“少将,人已经来了。”
说完便转身将示意马修过来。
“马修”
电话那头是赫伯特的声音,“你在听吗?”
马修不熟练地把听筒放在耳边,这是他第一次用电话,听着裏面传来的是赫伯特声音,让他感觉奇妙而紧张。
这表示少将平安无事吗?战事也还好吧?
他握紧了电话。
思忖了一刻才尝试着开口,“少将……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