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东每次来了,也不在乎别人理会不理会他,自娱自乐,干些磨石削木之类的无聊事,也不多呆。
这会儿音仪正躲在楼下小书房读书,就听见有人敲窗的声音。她探头一看,是晓东,就出来开了门。
和晓东一起出现在门口的是另一个邻居男孩子。那个男孩跟晓东年纪相仿,矫健挺拔,眼神明媚得象正午的阳光, 晃得人不敢正视。本来晓东也是相貌堂堂,但音仪对他太熟悉了,晓东就是晓东,整天没正形的晓东,他就总不起眼。
晓东瞟了音仪一眼。“你爸叫我来帮着卸洗衣机。”,还不等音仪答,就径自走进来。
两个男孩子就在楼下的外屋坐下。音仪到小书房,接着看书。
从外屋断断续续传来他们的说笑声,象小虫子在空中飞来飞去,搅得音仪心乱。她捂住耳朵,俄而又改变了意,松开了手。
门又开了,接着是爸爸跟男孩子们打招呼的声音,然后是男孩子们的说话声,一句跟着一句,象打着水漂儿的石片,一下下地击着水面,落下,又弹起。
俄而,门又打开,有人出去了, 家里随即安静下来。
音仪正思忖着他们是不是都出去忙着卸洗衣机了,身后的门就被打开个缝,晓东挤了进来。
小书房转身大的地方,除了当中的绘图和座椅,就是靠墙闲置的炉台和水池子。晓东没地方坐,屁股就抵在水池子边上,脸悬在图上空, 站着。
“你家的洗衣机没到,白折腾了。”晓东说。
“那我爸呢?跟你来的那个人呢?”音仪问。“你爸上班了,毛头家了。”
晓东答道。“毛头?怎么叫毛头呢?这么难听。”
“老张家的毛头小伙儿,不就是毛头吗?”
“那你就是老石家的毛头了?”
“我当然不是毛头了。刚才逗你。他妈说他小时候头发卷卷的,小名毛头。你怎么就毛头毛头的没完了呢?”晓东有些无聊地说。
音仪撩他一眼,忽然发现,晓东宽肩窄臀,两只胳膊悠闲地抱在胸前,说不出地吸引人。她感觉怪怪的,却不吭气,把书往跟前又拉近些,执意不理会他。
但晓东的气息就在她的鼻尖游散,热烘烘的,让她想起太阳下田野稻草的味道,莫名地感到舒服。她觉得晓东挨得这么近,实在别扭,可又暗自喜欢,舍不得赶他走,好像中了邪。反正自己是在看书呢,她想。
音仪不做声,晓东又不肯走,还扯过音仪的一本书,也哗啦啦地胡乱翻着,从前翻到后,再从后翻到前。
空气好象变得有些粘稠,让人窒息。音仪虽然没看晓东,却担心晓东在悄悄审视自己。想着想着,她就觉得晓东的目光开始象蚂蚁似地在她的脸上,脖子上乱爬。她想动弹整理一下,却担心反而惹起晓东的注意。晓东也不会把自己怎样。
书虽然看不下去了,但她还是硬着头皮挺在那儿。晓东随手拣起图上的一支钢笔,在音仪的草纸上乱划。可他什么也没划出来。
“你的钢笔没水儿了?!”晓东象发现了新大陆。他把笔套打开,看看装墨水的软囊。里面还有些墨水。
“这只笔也不知怎么事,就不下水儿。”音仪瞟他一眼说,晓东听了,就小心转过身子,在水池子里忙着把钢笔大卸八瓣,然后用水清洗。洗好了,他把笔装好,又过身。
“去把钢笔水拿来。”他说。
音仪起身出去,拿了墨水进来,刚要打开瓶盖,就被晓东止住。
“还是可我的手来吧。反正都弄脏了。”他说。他打开墨水瓶,给钢笔灌好墨水,就又在草纸上划起来。
纸上支支棱棱地出现“流浪者”三个字。晓东脸上绽开了笑容,“修好啦!”他高兴地说。
音仪瞧瞧那几个字,也欢喜地笑了,脱口说:“真修好了啊。谢谢你了。”
“没什么好谢的。”晓东不在意地说着,屁股离开了水池子,两手在裤子上抹抹,吹着口哨,哼着印度电影里的“拉兹之歌”,走了出去。
怀旧小说 他在天上飞 (第三章 悲伤的他)
又过了两个星期,妈妈终于来了。她满脸憔悴,只告诉孩子们姥姥去世了,就不再多说。
祸不单行,几个月后,本来身体好好的王姨病倒了, 得的还是癌症。
音仪想到癌症,脑子里闪现的就是“不治之症”。她心里怕极了, 感觉王姨正在被死亡的魔鬼紧紧抓住。王姨那样健康,爽朗,怎么可能就得了癌症呢?不是几个星期前她还帮自己家缝过被面吗?她想到晓东,想到他正在失去妈妈,就觉得晓东的天,正在瘫塌下来。
从那之后,音仪就再没见过王姨,也没见过晓东和他的。
爸爸妈妈说王姨住了院,晓东还在家。爸爸妈妈总是躲在厨房窃窃私语,不想让音仪和音宣听见。音宣正在准备高考,爸爸妈妈不想让她分心。音仪心思太重,他们也不想让她烦恼。
一个周末下午,爸爸在单位加班,妈妈忙着包了些饺子,煮好了,叫来音仪。
“音仪,你石叔去医院陪你王姨了,晓东晓峰在家,连饭都没人管。你去把这些饺子送过去吧。”妈妈边说,边把一个热乎乎的饭盒搁在桌子上。
音仪应了一声,拿起了饭盒就出了门。她转了弯,向前楼走去。
等走到跟前,她发现晓东就在楼外的马路边晃悠。音仪走向他。晓东应该也看见了她,脸却上一无表情。音仪迟疑了一下,但还是往他跟前走去。
到了离晓东两步远的时候,她站住,伸手递出饭盒,说:“我妈让我给你和晓峰送盒饺子。让你们趁热吃了。”后一句是她自己加的。可她不习惯跟他说那么关心体贴的话,就故意把它说成妈妈的意思。
晓东还是没什么反应,愣愣地站在那儿,瞥了音仪一眼, 眼里竟是无可救药的绝望和麻木。
音仪心一软,也望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忘记了他是个没有出息的人,心被他的神情一刀切了个口子,钻心地痛。
突然,她想也没想,一步上前,几乎就面对着高大的晓东,低头拉过晓东的手,将饭盒放上。
“别太伤心好吗?王姨会好的, 一定会好的!”她低声说了,忽然面红耳赤, 心咚咚地跳, 急忙转身走开。
晓东就被动地接了饭盒,带着几分奇怪的神情地望着凑近又走开的音仪, 还是什么话也没说。
晓东的爸爸个头不高,脸上却轮廓分明,清秀白净,晓东的脸大概就从那儿传来。
石叔平时话不多,不象王姨,晓东的性格似乎也随了他。王姨一病倒,石叔就像一个被掏空的人,更加寡言少语,总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晓东本来就无心学习,现在就更加闲云野鹤,无所事事。
几天后晓东来到梁家,找到音仪。
“王姨怎么样了?”音仪关切地问。
“在做化疗。吃不下东西,人瘦多了。”晓东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下,神情黯淡地说。
他抬头,看看音仪,犹豫着说:“医院里尽是死人的味道,快闷死我了。要不要跟我到东湖走走?”
音仪吓了一跳, 没想到晓东会说这样的话。光天化日之下,哪里有女孩子随便陪男孩子散步的呢?不是只有大人谈恋爱时才出去压马路吗?晓东到底犯了什么病?
她下意识地四周看看,才想起家里没人,音宣还在学校复习功课。
“我我还得学习呢。快期中考试了。再说这个时候,你怎么还有心思闲逛呢?”她小声说,怕被人听见似的。
晓东眼睛往窗外瞟去,悠悠地说:“我哪里是有心思?我妈都不知能挺多久,医生和我爸都不说真话。我赖巴巴地活着,就不错了。”
音仪仍说:“你没心思,就在家呆着好了。”
晓东转过脸,望着音仪,央求着她:“我就是在家也闷得要死了,才想出去走走的。你救死扶伤不好吗?”
音仪被他搅得无奈,就说:“那好吧,你这人真赖皮。我跟在你后面。 我带英语书去读。”
晓东脸上马上放松下来,站起来,吹着口哨往门外走。
音仪怕别人看见,离了他几米远,跟在后面。
下午的阳光把他们的身影斜斜地拉长。晓东的影子,就时不时地被音仪踩在脚下。
马路上车来人往。不一会儿他们就走进东湖的树林里。树林枝叶茂密,遮盖了大半个天空。
晓东的脚步慢下来。音仪察觉到了,反而脚步放得更慢,好像害怕走近他。
但她到底走到了他身后。她又闻到他身上那奇异的味道。她觉得晓东这人和晓东的身体好像两码事,他这个人不求上进,让人看不上眼,而他的身体却充满诱惑人的未知,散发着熏人的热气。她脸有些热,站住不动了。
晓东等着她,却不见她上前,就过身,“你怎么事?在跟我藏猫乎?”他笑笑。
音仪赶紧说:“这儿就挺好的啦。不用再往前走了。”
一阵清风吹来,带些些许湖水潮润的湿气。树影婆娑,斑斑驳驳。音仪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想起手里的书,就胡乱翻开看。
“还真是个三好学生呢。”晓东笑道。
音仪不好意思了,觉得看书好像更别扭,就放下书,抬眼看看晓东, 莞尔一笑。
树林远处隐隐可见汪洋的湖面在阳光下发亮。树林边上的马路上也只有零星的游人。晓东四下望望,又低头瞧瞧,用脚把树叶拢到一起,然后自己一屁股坐在旁边。
“你坐下吧。”他朝树叶堆示意到。
音仪小心坐在树叶上,双腿拢在胸前,支着下巴。她眼睛先是盯在眼前的地上,然后慢慢抬起,瞅着晓东。
她觉得晓东其实很可亲,不再象刚才那么散发咄咄逼人的味道,他只是了正在失去妈妈的大男孩,心里就生出怜悯。
“王姨不好,你就好好的,别再让石叔心烦了。”她低声说。
晓东躲开她的目光,停了片刻,又转过来看她,说:“我爸从来不为我心烦。”音仪听了,并不追问。她顺手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乱划着。
晓东呆呆地望着低着头的音仪。他想也没想,就探过身子,一把将音仪搂进怀里。音仪一惊,想挣脱他,可晓东反而抱得更紧,好像生怕失去她。
音仪急了,嘤嘤地开始抽泣。
“我妈就要死了,他们不说我也知道。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晓东开始哭出了声。
听见了他的哭声,音仪不再挣扎了。
她觉得血液在往脑子上涌。一边是晓东身上不可抵挡的热气,一边是晓东心头难以承受的苦痛。她忘记了自己,忘记了刚才的那些顾忌, 和她身边的这个世界。她停止了哭泣, 头乖乖地埋在晓东怀里,伸出双臂,也拥起悲伤的他。
怀旧小说 他在天上飞 (第三章 不成气候的王子)
等音仪到家时,妈妈正在家。
“这个不懂事的晓东也不知跑到哪儿去了!你王姨都快不行了,石叔急着找他去医院。哎!这个没心没肺的孩子!”妈妈皱着眉,焦急的样子。
“找晓东?他刚才还跟我在外面说话呢,刚去。”音仪听了,忙告诉妈妈。
“家了?那你石叔应该能见到他了。”妈妈放了心。
妈妈又说:“你石叔什么也没准备,还幸好我这儿有块布料,还是给你姥姥办事时多买的。我得赶快出去找人把衣服做了, 要不来不及了。”
妈妈从箱子里翻出块黑布,急急忙忙出了门。
音仪再没见过王姨。
听妈妈说王姨临终前,人忽然精精神神地坐起来,象是看见了什么人,扯着嗓门喊:“别来抓我!我还不想走。我还有两个孩子!”然后就倒了下去,昏昏沉沉,再没清醒过来。
没人说起王姨的追悼会,也没有告别仪式。之后音仪偶遇晓东,看见他胳膊上的黑纱。
聂鲁达说,生活的火车永远轰隆向前,不会为任何人停下来,人的伤痛都是底下默默流淌的潜流。所有人都继续生活,上班,上学,吃饭欢笑,和之前没有半点不同。只有晓东,因王姨的死变得陌生遥远了。
本来交往亲密的两家疏远起来。晓东很少来梁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