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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天上飞》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小强

    之后有关晓东的消息,大多是父母那儿传来的只言片语。王姨死了几个月后,石叔新娶了个朝鲜族的老婆,姓金。金姨也来过梁家一两次。她虽然不如王姨开朗有趣,却也算和气。听说她待晓东晓峰还好。可惜不过一年的光景,金姨也得病去世了。谁也没想到石叔马不停蹄,又娶了新老婆,好像是哪个城镇的人。但这个老婆却从没登过梁家的门。她长得什么样,音仪一无所知。

    音宣考上了本地的一所大学,带着行李住了学校,只在周末和过节时家。

    期间音仪也碰见过晓东。晓东也不多说话,凝视她半晌,就转身走开了。

    晓东越发长得欣长伟岸,更象石叔。但他即使英俊如王子,也只是个流放的王子,不成气候的王子,莎士比亚里对着埋在土里的尸骨捶胸顿足的没落王子。音仪想起早先他写的“流浪者”三个字,就觉得他很象那个印度电影里的生活坎坷的人。只是晓东没有歌喉,也不浪漫。他的爸爸也不是审判他冤枉他的法官。他的爸爸只是心里没有他。




怀旧小说 他在天上飞 (第三章 史上怀才不遇的人)
    音仪升了本校的高中。

    上了高一,就很快要分文理班了。

    “还是学点脚踏实地的东西,将来不管会怎么变,谋生总是没问题的。”妈妈说。她叹了口气,又说:“政治太多变,太复杂,还是离远点好。”

    妈妈说得一定有道理,可是音仪心里还不能马上接受这个现实。她的心还在梦里飞,而那个梦就在语言里。语言剥去生活繁杂无序的外表,揭示美,和人心。没有人心和美的存在,就是物质的机械的存在,就没有灵魂。没有灵魂的存在,活着和死了又有什么别呢?

    隐隐约约,她担心自己象“约翰克利斯朵夫”里的一位医生,年轻时对艺术踌躇满志,后来违心当了医生,天生的那点艺术天分,就全荒废了。她知道自己是要学理的她怎么可能用自己的内心谋生呢?她喜欢诗,喜欢文学,那些跟职业,又有什么关系呢?但她如果真地学理,她是不是也会逐渐地,不知不觉地,成一个没有内心世界没有悟性的庸庸碌碌的人?

    没有比蚂蚁般的庸碌人生更让人恐惧的了。文天祥说:“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做些伟大的事,成为伟大的人,该多么激动人心!为了伟大,可以受苦, 可以隐忍,可以卧薪尝胆, 但一切都值得了,都有了意境。

    对伟大的渴望,让人不甘于做绿叶。做不成喷薄的红花,再去做谦卑的绿叶不迟。人生难得几搏!所有的人心都向天空飞。

    就在那时,中国刚刚打开大门不久,中国女排也在多少年后,重新走向世界。全中国的人都守在电视机收音机旁看球赛,听球赛,呼唤呐喊,全民族的尊严和骄傲,都寄托在那个飞来飞去的排球上。 每个人都知道认得美国队的海曼,认得日本队古巴队女排的面孔,好像身处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不赢它,所有的中国人就得继续忍受东亚病夫的奇耻大辱。

    中国队终于打赢了,高扬着头,在五星红旗下向全世界致意,宣布中国的崛起。音仪和全校的师生们也含着眼泪欢呼, 那一时刻,没有比崛起和一览众山小的伟大,更让人心旷神怡。

    那一时刻,悲伤的晓东成了遥远的记忆。

    音仪还是留在了理科班。学文科的人少,都被并到了齐汇南在的五班。

    高一教语文的是新来的肖老师。

    上课头一天,他出现在教室里。他五六十岁左右,两鬓染白,身材瘦削挺拔, 一身朴素的蓝布衣。

    “看见没有,肖老师长得真象周总理!”底下有人兴奋地嘀咕。

    音仪听了,也发现他真地出奇地象。 长脸剑眉,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嘴角也是略抿着似的,只是他的脸上写了更多的沧桑。她的心也激动起来。

    这天的课文是西汉贾谊的“过秦论“。 肖老师抑扬顿挫地念了一段, 就开始跑了题:“贾谊才华横溢,二十出头就被汉代文帝任为太中大夫,可是却得罪列侯,遭小人排挤,被远谪长沙。他因此写了”吊屈原赋“,‘鸾凤伏窜兮,鸱枭翱翔。阘茸尊显兮,谗谀得志;贤圣逆曳兮,方正倒植。’说的是鸾凤流散,丑鸟当空。小人得世,贤者却无处立足。自此历史上怀才不遇的人,非贾谊莫属。”

    剩下的这堂课,讲的都是贾谊。教室里静静的,所有人都被贾谊的故事感动,被肖老师的激情感染,最后铃声响起,才如梦初醒。

    课间,又有人神秘兮兮地说:“知道肖老师为什么喜欢讲贾谊吗?他原来写了新中国第一个电影剧本,也是才华横溢。 后来给打成了右派,在农村呆了将近二十年, 最近才给平反。是不是跟贾谊很象?”

    肖老师喜欢文言文。 但讲完了贾谊,他的激情就慢慢涣散, 剩下的就只有之乎者也了。

    一堂又一堂的课,都是文言文。他虽然没有了激情,却还是咬文嚼字地费力地解释,就不知不觉地掉进了之乎者也的陷阱, 既不肯爬出来,又四处碰壁。

    有人举起书,指着课文里的一句话,问他:“那么这个‘之’是虚词的‘之’,还是实词的‘之’,代表前面的东西呢?”

    肖老师眼睛盯着那一行字,好像也糊涂了, 一脸尴尬, 半天说不出话来。

    同学们的问题越来越多起来,箭雨一般射向他。他渐渐力不从心,脸色也苍白起来。

    同学们得不到答案,又见老师声音变弱,脸色疲倦,就渐渐没了兴趣和耐心,就把他一个人丢在讲台上自言自语,各自在底下想说话就说话,想看什么书就看什么书,还有人干脆做其他课的作业。

    音仪目睹这一切,为他尴尬极了。 她既没有了听讲的兴趣,又不好意思就这样把他不放在眼里。她眼看着他被淹没于吵吵闹闹的教室里,早先那份感动就变成了不自在。

    她不敢相信,他这么没用,这么过时而又无趣。一个曾经才华横溢的人,怎么就沦落在这一地步?他早就过了时,被岁月的车轮无情地碾过。此刻,他在教室里,丢她的人,伤她的心。

    她望着他,幻觉里她似乎爱过他。

    语文课照例要求大家写周记和笔记。周记其实就是日记,但因为只要求一周写一次,就称其为周记。音仪的周记总是洋洋洒洒地写上几页。生活里一点点小事,好像都让她浮想联翩。这一天,她发现发来的周记本子上写了整半页的字,是肖老师用小毛笔蘸红墨水写的。

    她有点吃惊地读下来。 之前的语文老师没有谁留这么多话,大多时候是个“阅”字,特别满意了,就批个“优”。可肖老师偏偏写了那么多,大意是你想象丰富,热情奔放,但也要学会冷静思考。

    什么意思?他凭什么像个知己似地跟她讲话?为什么不象别的老师那样简单些?他知道她什么?

    她的心慌乱地跳着,激动而又恼怒。她忽然发觉心里多了一些复杂的情愫,她不能再单纯平静地看他讲课,而这让她只觉得别扭。她不由地下意识地抵抗着这个变化。 但她还是得上他的课,她尽量若无其事。

    下课铃响了,音仪急忙跑到教室外,打开走廊的窗子,伏在窗棱上望天和云。顾城的诗里写:“我一会儿看云,一会儿看你。云很近,而你很远。”

    那时顾城还没有在遥远的岛屿上挥起斧头砍他的妻子。

    过了一会儿,她感觉身后有人。她撇了一眼,猛然发现肖老师正站在后面,脸上还浮着笑意。她下了一跳,马上转过身来。

    肖老师好像要说什么,凝视着她,温和慈祥地笑着。他的笑似乎宽容,却又有几分暧昧。 音仪一眼看见了里面的暧昧,就不自在起来。

    望着望着,他的两只手突然情不自禁地搭在了她的肩上,好像要表示他的理解和疼爱。她一下子窘了,想也没想,马上扭过身子背对他,可他执拗含笑的脸却正好映在她面对着的玻璃窗里。

    她尴尬到了极点,脸上一阵发烧。

    这时他的一只手还在她的肩上。他仍然在温和地看她。可他到底什么也没说,也许他自己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他也许终于明白,他和她之间是不可逾越的心灵鸿沟。

    他挪开了那只手,走开了。



怀旧小说 他在天上飞 (第四章 她象个透明人)
    音仪没有忘记齐汇南。但这两年下来能收集起来的有关齐汇南的画面, 都零零碎碎,不成片断,充满了音仪自己的臆想。她象个透明人,存在于他的附近,他却看不见她,不知道他伸手,手就抓在她心上, 他跺脚,脚就踩在她身上。他若无其事,却不知他的一举手,一投足,都使她或喜或悲。

    但音仪既然并没有刻意追求,听凭一切自然发生,也就不去想自己一厢情愿的伤感。

    也许她永远无法走近他,而他将永远是一个影像,被她借来,编织自己热烈的温情。

    良薇受了她大学教中文的妈妈的影响,进了文科班, 成了齐汇南的同学。之后,齐汇南就不断地被良薇提起。

    “齐汇南跟别人就是不一样。别人看书他玩儿,别人玩时他却在看书。”

    “齐汇南怎么学什么都不费劲。连老师都说:‘别看齐汇南上课睡觉,别人瞪大眼睛记笔记。答起问题来,齐汇南比谁都强。’”

    不知是不是音仪自己多心,她觉得良薇说道齐汇南,本来响亮的嗓门里就添些温柔。但音仪如饥似渴地听了。她不多话,心里本来那丝摇摇曳曳的爱慕,就变得更加浓烈难忍。

    “他不听讲,怎么就会呢?”音仪淡淡问一句。

    “他自己学啊,比我们学得还多。我们学“史记”里一篇文章,他可能就在看整本“史记”呢。厉害吧。”

    所以他才这么出众。他根本就没有和别人一起竞跑。他是在天空里飞,孤独骄傲地飞,象一只展翅的鸟。

    音仪的心忽悠悠地飘荡起来,抬头看去,望着天上一朵山峦般的云。

    自从良薇去了五班,齐汇南就再也不能不声不响地从良薇的身边走过了。假如齐汇南经过正聊着天的良薇和音仪,良薇会扯了嗓门把他叫住,三言两语地说上几句。

    “齐汇南,介绍介绍学习经验吧。你都看什么书?怎么什么都知道?”

    良薇是个爽朗的女孩子。 音仪心里悄悄盼望着的, 良薇想也不想就问了。

    可是齐汇南瞅瞅她们,笑了一下,说:“我看哪些书你肯定不想知道。”就走开了。音仪有些尴尬。

    “哼还摆谱呢。”良薇不乐意地嘟囔一句。

    但不管怎样,一来而去,良薇就跟齐汇南熟焾起来。她当着所有人的面跟齐汇南说笑,没有忌讳,好像那个男女生的阵营并不存在,至少她可以一个人扬鞭策马,在任何地方驰骋。良薇甚至跟齐汇南在校园闲逛。

    没有人找他们谈话,警告他们小小年纪不能谈谈恋爱。没有人认为他们在谈恋爱。好像爱情本来应该暧昧不清,象游在海草间的鱼,忽隐忽现,只能被人偶然目睹。至清则无鱼,而良薇就是一池清水。别人看去,她总是一眼见底。

    良薇和音仪的功课不同。起初两人还出于旧日的习惯,放学上学,总还凑到一起。但渐渐地,各班有各班的活动,音仪要准备参加数学竞赛,良薇要古文,两人就只在课前课后偶尔碰碰头而已。



怀旧小说 他在天上飞 (第四章 温情地嗅着她)
    几个月过去,就到了冬天。

    “音仪,齐汇南说明天要早起跑步。你也来吧,我们一起去。 ”良薇把脑袋探进一班的教室,叫出音仪,低声说。

    音仪又惊又喜,却迟疑地说:“你们是不是疯了?地上还半尺的雪呢。”

    “就是要疯一疯嘛。马上放寒假了。 别罗嗦了,明天早上五点四十在校门口集,不见不散啊。”良薇说完,就转身跑掉了。

    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音仪的心都一个劲地往上冒泡泡。泡泡出来,融在空气里,带着她飘。她不知道该想什么,该做什么,脑子里混乱地交织着些千奇怪的意象,全无头绪。

    “简爱”的罗切斯特先生双手捧起简爱无设防的脸,喃喃说些稀奇古怪的话。

    “青春万岁”的杨蔷云在朗诵:“所有的日子都来吧,让我编织你们,用青春的金线,和幸福的璎珞。”她的心开始颤栗。

    第二天清晨, 还没等早起弄早饭的妈妈喊,音仪已经醒了。她看看闹钟,跟妈妈说要跟良薇出去跑步,就穿好衣服,带着自己心爱的粉红色大围脖,跑了出去。

    天还没见亮,淡桔色的路灯排在白雪覆盖的街道边,树影朦胧,静止得象是舞台上的背景。音仪穿过两条街,走向校门口。

    门口影影绰绰地有个人,也穿得厚厚肿肿。 音仪仔细看了,发现就是齐汇南。他披件军大衣,正来踱着步。这会儿他察觉了音仪的到来,朝她望来。

    音仪略迟疑,壮着胆子上前。

    “梁音仪!我们都来到了,就差严良薇了。”齐汇南招呼着。

    他果真知道自己的名字呢。音仪心里一喜。

    “就她张罗,自己却晚了呢。”音仪还是不好意思喊齐汇南的名字。

    齐汇南说:“可惜没地方藏起来,要不然我们可以吓吓她。”

    音仪一笑,说:“就我们这么鼓鼓囊囊的,哪儿也藏不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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