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似乎如此漫长。音仪盼望着开学,盼望着再见到汇南。
这天早上一睁眼,她发现外面银装素裹,心欢喜地跳起来。下雪了,同学们就要去学校扫雪,就会见到汇南了。
不久,良薇拎着铁锹来找音仪,两人一起来到学校。同学们见了面,就叽叽喳喳地聊天,后来老师来了,安排大家排了队,来到交通繁忙的前进大路。每个班负责马路的一段,各班人马浩浩荡荡地一字排开,铿铿锵锵地铲起雪来。
天空一片蔚蓝,空气清新如荷,阳光下雪粒晶莹发亮。
一直到出校门,音仪都没看见汇南。这会儿文科班五班不知为什么竟排在了一班的边上,良薇就在附近,可是哪儿也没有汇南的影子。音仪心里忍不住失落。
就在这时,她看见汇南小跑过来,加入了五班的人马, 心里一下子豁然开朗。
汇南心不在焉地夹在人群中, 头上压顶棉帽。 他正手执铁锹往雪地里挖去,忽然听见有人大声喊他的名字。他刚一抬头,就顿觉不妙,敏捷地一闪身,一个砸过来的雪团就呼地从他身边擦过。他抬头,并不理会扔雪团的男生,反而朝音仪这边瞟了一眼,又埋头干活。
音仪见了,忍不住微笑。她想起来早先看过的电影“我们村里的年轻人”, 大家朝气蓬勃,相亲相爱,一起劳动使生活更美好。
而今蓝天之下, 汇南就在身边一起清雪,像古代的男耕女织。
音仪跟着大家,来来地把铲出的雪运到马路边。耳边是此起彼伏的铁锹在地面摩擦碰撞的声音。
她尽量不去看汇南。她知道他就在身边,就心满意足了。
怀旧小说 他在天上飞 (第五章 桃花源)
良薇约了音仪放学后去学校的阅览室读书。
阅览室在一楼。进了门,旁边就是一张桌子, 桌子后面坐了一个中年女人,是阅览室管理员。管理员见了她们,眼睛一瞪,问:“有学生证吗?”
音仪摸出身上的学生证,递给管理员。良薇也在衣服口袋和书包里翻,终于找到样东西,也递了过去。
管理员看了一眼音仪的证件,点点头,还给音仪。她又瞟一眼良薇的,却立即皱起眉头,说:“没看见门口写着‘凭证入室’吗?没有学生证就不能进来。”
良薇一扬脸,杏眼怒睁,说:“说是‘凭证入室’,我怎么知道就是学生证,不是身份证呢?哪儿写着啦?”
管理员没了耐心,口气生硬地说:“没有学生证你就不能进来,这是学校的规则。我已经跟你说了,你就别在这儿闹了。赶快走吧。”
良薇气恼着,还要争辩,被音仪拉住,两个人退了出来。
良薇从此讨厌起那个管理员,再也不想去阅览室看见她。按良薇的话说,不想再看见她那张死猪脸。打那以后,音仪就只好一个人来。
阅览室摆些红漆桌椅,往里面是几排书架。几扇大玻璃窗开向后面的校园,对面墙壁上高高挂着几幅油画肖像,有马恩列斯,也有爱因斯坦和居里夫人。
阅览室里飘散着淡淡的书香。下午的阳光倾泻而入,窗外玩排球的人的欢呼雀跃声隐隐传来。
音仪的心松散开,意识象蒲公英在飘。好像四周只剩了她一人,在郁郁葱葱的田园里,在风声和云影里。但这个美妙的意境就象个肥皂泡,飞着飞着,忽地一下就破灭了。她看见汇南推门进来。
奇怪的是那个死猪脸的管理员看见了汇南,非但没要学生证,竟咧嘴笑了,愉快地打了声招呼。怎么事呢?难道阅览室也兴走后门的?
汇南见到音仪,好像有些意外,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他朝她望望,随手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她附近。
阅览室人不多,零零星星地散坐着。音仪正心慌意乱, 不知该如何是好,汇南已经又坐到了她对面。
音仪抬头面对他,笑笑, 就又低头看书。她眼睛盯着书页,脑子里却一片空白。但她不想让他看出自己的欢欣,还想摆出镇静如常的样子。
汇南塞过一张纸, 上面写着:“你也逃避学雷锋?”
此时正是各班团支部组织大家上街学雷锋的时间。音仪觉得大家什么计划都没有,只想以学雷锋的名义上街晃晃,挺荒唐的,就开了差。原来汇南也跟自己一样。
她微微一笑,在纸上写了:“我怕东施效颦。”
他读了,一笑,又写道:“不学雷锋,就学陶潜吧。”
她的脸有点热,尽量躲开他明澈的目光,痴痴地盯着那张纸看。
他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又拉过纸来,写到:“我带你去看个桃花源。”
音仪不解,但汇南已经站起。 音仪糊里糊涂地跟了他,走向那一排排书架。
她不知道汇南要给她看什么。 他们顺着书架狭窄的空隙走着。她忽然记起自己六岁左右去农村的亲戚家,走在玉米地里。四面密匝匝的玉米叶被自己的身体一层层地拔开,沙沙作响,头顶的天空也被茂密杂乱的叶子挡住,阳光就零零碎碎地筛漏下来。 她记得那身处异境的快感,就像此时。
他们停在角落里一扇不起眼的门前。音仪之前并没有注意到这扇门,但此时,汇南伸手就推开了它,露出里面一个小房间。
房间不是很大, 地当中摆了一张大桌子,上面堆着一摞摞新旧不一的书,旁边是一叠编号卡 和一个大圆印章。一扇小窗子,透进些许光亮。窗前是一张跟教室里的一样的书桌,上面摆着笔筒, 钉书器等办公用品。
他们走了进去, 汇南随手将门关上。
“张姨跟我很熟。我常来,看书看累了也帮她干点杂活。”汇南边说,边捡起印章,在红印泥上一按,然后把书摞最上面的一本书翻开到第一页,印上“青林中学图书收藏”几个字。
“书香书香,书真的有香气。像看不见的激素,让人闻着舒服。”他拿起书嗅嗅,又说。
音仪笑了,忍不住说:“要不怎么叫书虫呢?你是书虫,当然闻得见书香了。”
“那你呢?你不觉得书也跟葡萄酒似的,有种穿越年代沉淀下来的香气?”
“那我现在就在酒窖里了,要是再读几本,可能就得醉了。”
汇南放下书,转过头看她,说:“你醉了也好,醉了象史湘云那样在石凳上睡着, 或象李白,在月光下绕着自己的影子跳舞,对影成三人。”
音仪忘了之前的羞涩,哈哈笑出了声,瞅着汇南,说:“还有人这样祝福我的。恨不得我出洋相。”
“你出洋相,我不在意说不定还喜欢呢。”汇南说到这儿,脸腾地一红。
音仪一怔, 意识到那句话有些复杂。但瞧见汇南居然在自己面前红了脸,她又忍不住诧异。
怎么可能呢?他不是那么高不可攀吗?怎么可能在自己面前怯生?事情是不是搞颠倒了?但不管怎样,她觉得一股奇异的欢乐正一点点地打进自己的血脉,她的四肢慢慢充满青春的能量。她忽然如释重负。好像身心里本来有根刺,这会儿,那根刺被汇南轻轻拔了出来,那份莫名的疼痛也跟着消失了。
汇南走到窗前,侧着脸, 好像在凝视阳光里飞舞着的尘粒。
音仪静静地站在他身边,低头,漫无目的地翻着书页, 却什么也没看见。
空气里, 胸膛里,都涨满了无法承载的柔情。
“你刚才说的张姨,是那个管理员?”片刻后,音仪抬头,轻声问道。
“是。我早就认识她。她丈夫在一个编辑部, 做文字工作的。”
“那你父母呢?是不是也做文字工作的?”音仪猜想汇南一定生长在一个饱读诗书的家庭。
“我爸爸从前是但现在什么也不是了。”汇南语调忽然黯淡下来, 但他很快转过来,侧身倚着窗户,凝望着音仪,说:“你知道吗?我早就知道你。”
“知道我?”音仪不解。
“几年前在学校农场,午饭时我一个人出来走,听见一个女生唱歌, 唱得特别甜,特别动情。 我一看,是个戴大草帽的女生,在小路上一个人走着,象在往远远的地平线走去。 那天天很蓝。 后来又不知怎么在山坡上碰见你,你和严良薇。 我当时一看见你,就觉得你有点像“城南旧事”里的小英子,可能就是眼睛,定定地看人。”
“真的吗?!我也记得你,好像你本来在看书,结果被我和良薇给吵了,抬腿就走了。你真的也记得?!”
音仪的心几乎跳了出来。两个人四目相接,一瞬间,就象有什么东西从一个人的胸膛飞出,交给了另一个人, 彼此就再也不陌生了。
“当时我不知道你的名字。后来听说一班那个长得有点象外国人的女生学习特别好,叫梁音仪。”汇南继续说。
音仪不好意思了,说:“我不象外国人,他们乱说的。”
汇南还在专注地看她,好像没注意到她的羞怯,自言自语地说:“你的眼睛是特别,欲言又止,好像在看人的心。”
音仪不想说,这些年,她其实只曾用那样的眼神偷偷看他。
她偏过脸躲开他的目光,短促地说了一句:“别再盯着我看了,好吗?”
汇南似乎走近了她,在她身边停了片刻,又到窗前。
她听得见他加重的呼吸。 她不想看他。她已经没有力量去看他。她的胸膛里积聚了太多骚动不安的能量, 就要临近爆炸的界限。 他只要多看她一眼,或者碰她一下,她就一定会七零八落。
管理员敲门进来,见了音仪和汇南站在两处,就跟汇南打了声招呼。
音仪借口要去看书了,就一个人先出来。她坐到自己的书本前,却再无法安心读书,就收起书包家了。
那一晚上她辗转半晌才睡着。之后的日子里,下午一放学, 音仪想也不想,两条腿就不由自地往阅览室挪。临到了门口,她就有些紧张, 见了管理员,也有几分胆怯。
她经常能遇到汇南, 见到他,她的心就安定下来。他们起初并不讲话,只是隔着一两张桌子互相默默看几眼,读自己的书。逐渐地,他们习惯了对方的出现,略微轻松些,就开始交换着杂书看。
也不知道汇南从哪儿弄来的那些书,有卢梭的“忏悔录“, 司汤达的“红与黑”, 也有王实甫的“西厢记”。
音仪总是把教科书摊开,把汇南递过来的书压在底下看。有时汇南也写些东西,写好了揉成个团,偷偷抛向音仪。有时是句话,有时是首诗,有的写给他自己,有的写给她。
有一次他写了几句七言:“累累情事缚忧心,青春一朝空自老。翻絮重修不由衷,粘肠肚叹兹厥,揉碎倩影念风骚。”
音仪读了,心跳脸热,就了:“颠月波澜逐不得,谁人倾心试轻薄?”
他读了, 叹口气。
怀旧小说 他在天上飞 (第五章 别早早谈恋爱)
这一天他们又在阅览室见面了。音仪坐下,有些心神不定。她打开课堂笔记本,埋头读了一会儿,然后抬头,朝着旁边桌子上的汇南望去。
他也正在看她。她朝他莞尔一笑,又低头学习。
一会儿,汇南从她桌前走过,悄悄留下一张纸条。音仪读了纸条,也起身出了阅览室。
出了楼,绕到后楼的背后,一排白杨树下,站着汇南。这个地方象校园的一个死角,平时也很少有人来。此时静悄悄的,只有风偶尔吹动白杨,发出哗哗的声响。
音仪走向汇南。汇南的眼睛一直跟着她,等她走近了,温情地说:“你穿这条裙子, 真漂亮。”
音仪穿着的是件暗黄色长裙,白色短袖上衣扎在裙腰里。在学校女生是不兴穿裙子的,好像露出两条腿是件很难为情的事。音仪也不是个大胆的人,但妈妈手巧,总是给孩子们做些漂亮的裙子穿。
音仪站定,头望望,然后眼睛盯着地上时而摇晃的树影。
“有事吗?被人看见就要乱说了。”她小声说, 好像怕人听见。
“你真地怕人说吗?”音仪扬脸看他一眼, 见他脸上有种奇怪的神情。
她心里一阵激动,差点就要喊出来,说她为了他什么都舍得,都不在乎,她可以跟他同甘共苦,天涯海角。可她咬咬嘴唇,没说出来,又低头看树影。
“其实张姨已经发现了,她找我谈话,问我是不是喜欢你。”汇南说到这儿,犹豫了一下,看看音仪,又往别处看。
音仪吃了一惊,禁不住抬头,呆呆地望着他。
“我告诉她,我们只是要好的同学, 没有什么。 她说那就好,千万别早早谈恋爱,耽误学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