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那又怎么样呢?”林菲有些讶然地说,“这很可能只是一个巧。”
“不会的。”我摇了摇头,说:“根据心理学的研究,一个人倘若梦见从未见过的陌生人,怎么也无法清晰地见到对方的脸,可是我却清楚地看见了你的模样,而且宛然如刀刻一般,深深地印在我的心底。试想一下,在梦中见到一个如此这般的陌生人,而在现实里又与她相遇,那样的概率到底能有多大?”
“那……你现在是想告诉我……你爱上我了吗?”林菲颇为谨慎地问。
我沉默了,半晌之后轻轻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因为这个梦的存在和唤醒,我已经无法客观地衡量我心中对你的感觉,可是……你对我来说的意义,已经远远超越了爱情。”
“超越了爱情?”林菲的神情有些费解而茫然,“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你……你是否有过一种感觉,当你处身某地,或者经历某件事的时候,忽然间意识到,周围正在发生的一切,其实都曾出现在你的梦中?”我迟疑着避开了她的询问,开启了另一个听起来有些缥缈的话题。
“我几乎没有过,可是……我曾经听我的朋友叙述过这样的感受。”林菲说。
“我是常常会有这样的感觉的。”我说,“可是,那些引发这种感受的事件总是隐约恍惚,似是而非,我无法确证我真的在梦中见过它们。但是你却不一样,我非常肯定我曾经在梦中见过你,因为那个梦带给我的,不仅仅是刻骨铭心的影像,更是长久以来藏在我心中的爱的信仰,所以,它一定是真实的,绝不是记忆的错觉。”
“好吧,也许你真的曾在梦中见到过我,可是,那又能有什么深刻的含义呢?”
“如果……如果我们的梦里真的出现过未来的场景和事件,那就是说未来是可以预见的,可以预见的未来就一定不是随机而混乱的,那就证明了这个世界的有序,有序就有目的。茫茫的宇宙正循着未知的法则走向一个最终的目的,而我们生存的意义,就包含在这个最终的目的之中。”
“听起来有些太深奥了。”林菲若有所思地说,“而且,我的出现只是印证了你梦中的形像,你所梦见的那些事件,比如你会爱上我,我也会爱上你,我们携手许下永不磨灭的誓言,如此种种并没有发生啊。”
“是的,并没有发生。”我说,“事实上,这就是我一直试图接近你,了解你的原因。我曾经在费城的街头觅你的踪迹,也曾经不由自地跟随你到了纽约,因为我期望神能给我多一点启示,期望自己会深深地爱上你,也期望你会同样地爱我,一切都如同我的梦境一般的发生,那样的话,我不但可以肯定爱情,更能肯定这整个世界,肯定自己的生存。”
“原来是这样……”林菲喃喃地低语着,陷入了沉默。
蔓延的沉默也许是色彩沉沉而潮湿的,因为我眼中的天空渐渐地黯淡失色,云低风扬,似乎正酝酿着一场绵绵不绝的雨。
此刻的陈嫣应该是在阳光朗照的平流层里吧,那里是从不下雨的,我下意识地望向西北面的天空,晦暗的云层却阻断了我的视线,让我忽然间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我和陈嫣,已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
“那你现在……还试图完成你的梦境吗?”林菲忽然轻声地问我。我凝望着她的眼睛,许久之后,终于摇了摇头,“不,我不想了。”
日落布鲁斯(三十八)
“这……又是为什么?”林菲不解地问,“难道你已经不再想证明爱情和生命了吗?”
“不,不是的。”我平静地笑了笑,“你的出现,已经让我相信生命的目的和价值,可是……人真是很奇怪的,从前我的潜意识里一直顽强地对抗生命与存在,可是一旦接受了它们之后,我却又很轻易,不假思地去接受了另一些法则,或者,我已经太疲惫,没有气力去辨别它们的真伪了。”
“那么,你所说的另一些法则是指什么呢?”
“大概,就是轮吧。”我说,“我相信宇宙是按照未知的法则走向最终的目的,那些法则显然是在我们的生死之外的。我的脑海中关于你的影像,固然有可能是对未来的预见,却也可能是上一次生命里残存的记忆。无奈的是,无论它是已经发生过了,还是将要发生,我都无法控制,不能改变。我只是知道,在此刻,在这个一切已过去或者还未发生的状态里,有一个人在我的身边,给我爱和温暖……我想要给她幸福,哪怕只有一天。如果生命是有秩序,有目的的,那就让它自己来证明吧。”
“是啊,命运总能证明自己的。”林菲有些感慨地说着,缓缓地低下了头,嘴角浮起淡淡的笑意,“我现在知道你为什么会来见我了,你其实是想来对过去的自己说一声再见,然后无牵无挂地开始新的生活,进入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对吗?”
林菲的洞察让我颇为意外,我不由自地望向她的眼睛,可惜她纤长而浓黑的睫毛密密地遮掩了这扇窗户,让我无法窥见她的心灵。
“我想……是的,你真的……很了解我。”我说,“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人会轻易地接受我刚才说的话,可是你……你让这一切变得轻描淡写,就如同我们早有默契。”
“我未必能明白你说的话的。”林菲有些失神地望向窗外,轻轻地说,“可我却能体会你内心的感受,因为我也曾跟你一样,鼓起所有勇气去面对自己的过往与执着,然后告别,放下,强忍着心中巨大的失落,亲手摧毁自己的世界。我想唯一的不同,只是你已经找到了新的信仰,我却还没有。”
“你……”我想要说些什么,可是张了口,却又只剩无言。我知道,我对爱情的信仰从来没有改变过,可是对生命的信仰呢?已经改变了吗?
一个上午的时光就在我们的惘然中悄悄地走远,及近正午,我邀请林菲去了附近的一家餐馆,我们仍旧时不时地闲聊,可是话题多半是美食与休闲,再也没有那些对人生的思与迷惑。
未来,或是过去,在六月某日午后的北纬二十七度,只是做了静静的旁观者。
“我还记得,上次在纽约的咖啡馆里,你为我画了一幅素描。”林菲说。在午餐接近尾声的时候,她忽然提起了这桩往事。我有些诧异,因为我的思绪也正好沉浸在那一天的雪与风中。
“是啊,我最好的作品之一。”我玩笑着说。
“就算是,也已经不知道扔到哪儿去了吧。”
“噢,没有,我仍然收藏着它。”
“是吗?那……你能不能把它送给我?”林菲说着,在我略显意外的眼神里展颜一笑,“其实我真的很喜欢那幅画,只是上一次,我不能把它带走,这一次,我可以了。”
“那……好吧。”我说。此刻,我的心绪是纷乱复杂的。我收藏了那幅画,是为了给自己一个机会,让梦醒来,可是,在这姗姗而来的梦醒时分,我却有些恋恋难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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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布鲁斯(三十九)
我跟林菲到了布鲁斯街。午后三点的布鲁斯街3号,寂静无声,除了野草在四围的角落里沉思,就只有日光在窒闷的空气里冥想。我和林菲的脚步扯碎了沉寂,但却没有人为我们侧目。
我以为林菲会在康宏的门前有短暂的停留与迟疑,可是我错了。林菲从容地随着我上了楼,仿佛从来不知道,楼下住着一个叫康宏的人。
我有些惴惴地开了门,紧掩的窗帘阻断了日光,让整个屋子看起来有些晦暗阴沉。我连忙走到窗边拉起了窗帘,西斜的光束迫不及待地闯进来,直扑向空无一物的墙角,细细的尘埃在它们虚无的身体里盘旋,让那些光束看起来像是在喘息在喘息中鲜活,也在喘息中死去。
“她……大概就是你说的那个人吧。”林菲说。
我头望去,林菲正站在餐桌旁,凝望着墙上陈嫣的照片。
“是的,是她。”我说。
“她很漂亮,你没有选错人。”林菲轻声地说完这句话,缓缓地垂下了眼帘。我傻傻地望着她的眼睛,在她眼神滑落的那一瞬间,我心中忽然升起一股无法言喻的忧伤,仿佛此时的我们,只是在冷漠地见证着一段人生的落幕。
我没有机会在这忧伤中失去自己,因为林菲忽而又抬起头来,朝着我赧然一笑。
那也许是我见过的最触动心弦的笑容,因为我在其间看见放弃与无奈,却又在放弃与无奈里看见了希望与坦然。
我为此而目眩神迷了。我醒来的时候,林菲正倚靠在窗户的另一侧,黯淡的双眸,入神地凝望着窗外斑驳的布鲁斯街。她痴迷的神情让我诧异,我很想知道,她此刻所看到的,是否跟我一样,只是荒芜的野草与炽热而冷酷的风。
“对了,你……”我嗫嚅着说,“你之前在电话里说,需要我的帮忙,不知道……有什么可以效劳的?”
“噢……我……我……”林菲的脸上现出踌躇,她闪躲着我的眼神,局促地低下了头,在片刻的沉默之后,仿佛是下了决心,轻声接着说,“我是想……请你帮我离开美国。”
“帮你离开美国?”我愕然地重复着她的话语,这个听起来如此不真实的请求,让我深深地怀疑自己是不自觉地堕入了一个荒诞的梦境。然而,在这梦境里我却找不到任何可以让我惊醒的提示。阳光是灼热的,水滴是坠落的,时间是流驶的……在我的眼耳知觉所及之处,没有任何事件摆脱了束缚世界和人们的各种然无味的规律。我迟疑,可是不得不在这迟疑里继续眼前的现实。
“我……我不太明白。”我茫然地问,“难道……你不是想要离开,就可以离开的吗?”
“是的。我可以自由地出入美国。”林菲失神地说,“可是……我不想有任何人知道我的离开,我想你帮我……帮我静悄悄地消失在这个不属于我的世界。”
林菲的语气和神情让我有些不寒而栗,我无法分辨出她是否语带双关,她的眼神是那样的困惑迷离,让我隐隐觉得,她已有意无意地混淆了“美国”与“世界”,或是使用了“离开”的另一重含义。
“那么……你想要去哪里?”我满心惴惴地探问。
“我……我不知道。”林菲说,“只要能够离开这里,只要是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的地方。”
林菲的答让我暗地里松了一口气,可是迷惑却又接踵而来,在她的心底,究竟怎样的“悄悄”才能让她真正的离开……离开……离开哪里呢?美国?世界?还是那翻涌在我们眼前,呼啸在我们耳畔的尘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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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布鲁斯(四十)
“其实……我也想离开。”我低下了头,在心底喃喃自语,可是林菲却仿佛是听见了我的心言,她凝望着我,缓缓地问:“你呢?你想要去哪里?”
想要去哪里?我原以为这是个极简单的问题,可是当它与我面对面时,我才知道,我竟没有一个能说服自己的答案。我沉默了,许久以后才抬起头来,指了指墙上的一幅油画,“我想……去那里。”
“那里……是什么地方?”林菲打量着油画,好奇地问,“这幅画的色彩很特别,是你画的吗?”
“不,不是的,画是我买来的。”我说。
我还记得那是一个天空阴霾,小雨淅沥的下午。我在街边一所旧屋的屋檐下看见一个喝得半醉的老头,他蜷坐在潮湿的台阶上,怀里抱着一把老旧的西班牙吉他,身旁放着几幅油画和半瓶朗姆酒。他原本是恹恹欲睡的,见到我的到来,却忽然兴奋起来,坐直了身子,手上拨弄出颇具风情却纷纷杂乱的旋律,向着我招呼说: “嘿,伙计,来瞧一瞧老约翰的手艺吧,只要二十块,二十块你就能拿走老约翰的宝贝,你今天运气真好,遇上了这样的好买卖,你要知道,在别的地方,二十块甚至买不到这镶画的木框……”
他的喋喋不休让我不由莞尔一笑,驻足打量他兜售的“宝贝”。这些画的画功并不高超,结构和色彩却别有风致。我好奇地询问作画的地方,老约翰却狡狯地眨着眼睛说,有二十块就有答案。于是我买下了这幅画。老约翰把仔细叠好的钞票塞进上衣的口袋,眯缝着眼睛跟我说,画里所呈现的,只是一处普通的波多黎各民居。波多黎各是他最爱的地方,也是他流浪旅途的最终目的地,那里的房屋五光十色,里面住着的人们全都热情好客,他们会把街边的异乡人请进家中,饮酒作乐,他们会在太阳落山以后,围在篝火边上,通宵达旦地弹琴歌唱,那里有梦幻般的夜光海湾,有惹人遐思的红树林,有楚楚动人,柔情似水的漂亮姑娘,生活在那里的人们,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忧虑,因为他们拥有阳光,空气,海水,以及上帝赐给他们的丰饶与和谐,毫无疑问,那里就是世界上最快乐,最完美的地方。
老约翰的描述是如此的动人心魄,但我却开始怀疑他是否真的到过波多黎各,因为我隐隐觉得,他兴高采烈地描绘的,只不过是他在长年孤独困苦的旅途中所憧憬的一处世外桃源,那里的一切不需要真实,而只需要与眼前的现实背道而驰。
我没有表露出我的怀疑,因为我知道,老约翰相信波多黎各,他需要波多黎各,“波多黎各”不是虚幻的天堂,她的名字让她“真实”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每当老约翰信念动摇的时候,只需要向途人问一声通往“波多黎各”的道路,他们就会言之凿凿地指出“波多黎各”的方向,于是,老约翰就更有理由去相信那快乐之地的存在,而且,就存在于这尘世的某一个角落,一个人人都能到达的地方。
我曾以为,我没有质疑老约翰天花乱坠的神侃,是因为我的悲悯。今天我才知道,其实不是。我那时之所以心满意足地提着一幅不入流的油画信步离去,只是因为,我也相信“波多黎各”。
我也想去“波多黎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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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布鲁斯(四十一)
“画里究竟是什么地方呢?”林菲再次问我。
“是波多黎各,世界上最美的地方。”我说。
我努力地把这个答案说得坚定不移,我把从老约翰哪里听来的美好一字不漏地转述给林菲,甚至还加上了许多自己的想象与期待。这样的妆点,让波多黎各变得更加完美诱人,也更加的虚幻失真。可我不在乎,波多黎各,原本就是这样的。
“我们……一起去波多黎各吧。”我说。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未假思就脱口而出这个突兀的请求,也许是过往尚在我身畔徘徊,让我有了一霎那的恍惚,又或者,是过往沉寂以后,我已茫然失措,不知所言。
“波多黎各?波多黎各……”林菲喃喃地重复着这幻境的名字,几次欲言又止。我侧过了头,不忍去瞧她眼中的迷惑或是为难,也不愿我眼中的热烈影响她的答案。
“我……是随便说说的。你别当真。”我说。
林菲却好像没有听见我的话,她仍旧喃喃地重复着波多黎各,在我又一次试图打断她的思绪的时候,忽然抬起头来。
“好吧,我们一起去波多黎各。”
林菲的语声是平静而坚定的,可这更让我怀疑一切的真实。我望着墙上的油画,目不转睛。也许,它会在我们离去以后,悄悄地漂浮起来,在空中旋转,扭曲,无限地扩大,然后突然碎裂成一地灰白的颜色。
我和林菲搭上了飞往波多黎各的夜机,舷窗外是沉沉的黑暗,只有机翼上的红眼一闪一闪。仿佛间,黑暗与那一点闪耀的光明倒成了狼狈为奸的伙伴,一个冷酷地抹去我的视线,一个漠然地与我保持着恒定的距离,于是我怎么也分辨不出航班是否已远离了来时的城市。也许,它早已迷失了航向,只是载着无助的我们,在迷茫的时空里打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