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粗野地抱起陈嫣,闯出浴室,并在她的惊呼声中将她抛在床上,然后如野兽一般的扑向她的躯体……我从未如此刻这般的生气勃勃,直至陈嫣告饶之时,我仍然锐不可挡,如闪电,如暴雨,如猛风,如狂岚……
一切过去之后,我气喘吁吁地躺在陈嫣身边,陈嫣将无力的手掌轻轻放在我的脸上,一面擦去我鬓角的汗水,一面亲吻着我的脸颊,欲言又止。
我能看懂她眼中的迷惑,但我无法用言语去解释这迷惑。我摸出枕头下面的小盒子,放进她的手心,她眼中的迷惑化作了一丝惊喜。
“打开看看,喜不喜欢。”我说。
“喜欢。”
“你还没看呢,怎么知道里面是什么?”
“我不知道,可是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的是什么?”陈嫣笑着问。
这个问题让我默然,我答不出,可我却隐隐约约地,有些惧怕这问题的答案。我亲了亲陈嫣的额头,然后起身去到浴室里,点燃了一支香烟。镜中的“我”做着与我如出一辙的动作,我上下地打量着他,忽然之间,我有一种游离物外,从神的高度去俯瞰他的感觉,我想他亦如此。也许,他便是我的神灵的一部分,在另一个世界里,时时刻刻关注着我,影响着我的生活与决定,并不离不弃地与我共生共灭。
我的勇猛,便是来自这个隐约的念头。我不能让“我”看见我的沮丧与颓废,我要以我的振奋,去唤醒“我”的生存。
这天夜里,我有了一个奇怪的念头我,就是“我”最初的神灵。
日落布鲁斯(二十九)
布鲁斯街的日子像水一样平淡,也像水一样流逝,转眼间就已经是冬末。春节来临,中国人聚居的地方,哪怕荒芜如布鲁斯街,也有了一丝与平日不同的生气。
这个周末恰逢除夕,还只是清晨,我的美梦就被老米的大呼小叫惊醒,天井里,菜组的成员们正在热火朝天地瓜分蔬菜水果。我皱着眉头,扯开叶窗,一束白晃晃的阳光泼剌剌地闯进来,闪得我睁不开眼。我用手掌挡住了眼睛,耳旁却传来轻声地讪笑。透过指缝,我勉力瞄见了对面的陈嫣,她也正站在厨房里,手里拿着个又大又红的苹果,眼波盈盈地望着我。
我向她做了个鬼脸,到卧室里穿戴整齐,开始琢磨怎样去度过这旧年的最后一天。今天走远以后,一年也随之而去,周而复始的四季,又到了起点。春夏秋冬,花开花落,月盈月缺,潮来潮往……也许“循环”就是宇宙的真谛,虽然循环是叫人绝望的,因为当你放开眼光时,你总能看到自己的终局与未来,然则“循环”却也给人希望,如散之有聚,衰之有盛,死之有生……也唯有如此,才无需去追究宇宙的来处,也不必探世界的终结,无始无终,已是永恒。这样想起来,人生是一件无需恐惧的事,然而,人生的恐惧却每每来自对这“真谛”的不确定……这样的思太叫人心中戚戚,今天是除夕,还是让我去做一些应景的事,让自己和周围的人都笑逐颜开吧。
我打量着周围,拿不定意应该做些什么,在我踌躇的时候,外面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我匆匆地开了门,来的却是陈嫣。她笑生双靥,俏生生地站在门外,手里还握着一卷红纸。
“怎么了?”我问。
“没什么。”陈嫣说着,径直闯了进来,把红纸摊放在桌子上,“找你帮忙,写春联。”
“春联?”我关了门,狐疑地望着她,“怎么你……也会喜欢这种老土的东西?”
“这不叫老土,这叫喜气,我其实是个特传统的人,你不知道了吧。”陈嫣说着,在我的砚台里倒入满满的墨汁,把我拖到了桌旁。
“你要我写什么?”我苦笑着问,我实在不敢相信眼前的陈嫣跟“传统”有半点关联。
“你帮我想呀,这个你总比我在行吧,总之要吉利的,春意盎然的。”陈嫣说。
“春意盎然的……”我低声地复述这个词,瞥了一眼面若桃花的陈嫣,不怀好意地提起了笔……
“陈年烟纱褪尽,嫣然春色无边。”陈嫣轻声地读了一遍我写的楹联,眼里露出一丝迷惑,“好是挺好的,可是怎么有点说不出来的感觉……”
“怎么了?”我忍住了笑,故作不解地说,“按照你的要求,已经是“春”意盎然了呀。”
“是啊,可是,可是……”陈嫣浑然没听出我语气中的戏谑,仍旧是傻傻地望着对联,喃喃自语。
“要不我给你解释一下吧。”我说,“字面上的意思就是,去年的烟雨阴霾都已经散去了,今年新绿朗润,春色无边。实际上嘛……”我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下来,笑嘻嘻地望着她。
“实际上怎么样,你倒是快说呀。”陈嫣说着,焦灼地举起了毛笔,“你要是再吞吞吐吐的,我就给你画上两撇小胡子。”
“好吧,好吧。”我按住了她的手,在她耳边轻声地说,“实际上,我心里想的,是一个美丽的女孩,袅袅娜娜地来到我的身旁,褪去身上薄如蝉翼的轻衫……”
“啊呀,你这个坏蛋。”陈嫣没等我说完,已经霞飞双腮,一拳砸在了我的胸口。
“噢……你下手真狠。”我揉着胸口,苦着脸说,“可是我还没说完呢……那个女孩的名字就叫……就叫……”我的肺部被她震得痒痒的,几乎说不出话,只好用手指点着上下联的第一个字,不停地用眼神向她示意。
“陈嫣是吧,我早就看见了,那也不许你想。”陈嫣娇嗔地白了我一眼,反复打量着对联,忽然唇边又露出一丝笑意,她靠近了我,使劲地抱住了我的腰,把头枕在我的肩上,轻轻地说:“那……你的横批是什么?”
日落布鲁斯(三十)
我和陈嫣把对联挂在了26的门口,当然,不会是调笑她的那一副。唐叔正在天井里闲逛,看见我跟陈嫣的举动,也来了精神。
“小孟,写春联啦?也给我来一副呗。”唐叔说。
“行啊,没问题,你想来点什么?”我问。
“你看着办呗……对了,小孟,小陈,你俩今天晚上有空没?”
“有空吧……唐叔有什么事?”我一面答,一面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陈嫣,她并没有露出反对的意思。
“也没啥事,今天不是除夕吗,我想着把大家都凑到我屋里,咱们热闹热闹。”
“好啊。”陈嫣听到这话,兴奋地抢过了话头,“我帮你通知大家,每人准备一两个菜,都端你屋里去,不光热闹,也省事了。”
“这丫头真机灵。”唐叔笑着说,“好啊,这任务就交给你了,记住,人越多越好。”
“没问题。”陈嫣答应着,转头给了我一个明媚的笑脸,“你会帮我的,对吧……”
我敲响了4的房门,出来应门的却是个素未谋面的短发女孩,我不禁显出些意外,踌躇着问:“……徐林在吗?”
“徐林啊,在。”短发女孩一面爽朗地应,一面转向了屋里,提高音量喊了一声,“徐林,快来,有人找你。”
徐林应声跑了出来,他今天颇有些不同,脸上郁结的阴霾一扫而空,代之的是满满的微笑。他把我让进了屋,略带羞涩地给我介绍了刚才的女孩。她叫艾雪,是从亚特兰大来的访客。艾雪,这个名字并不陌生,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她就是那个徐林常常挂在嘴边,悔不当初的故人。
一个让男人念念不忘的女人,总该有些与众不同之处,我怀着这个想法仔细地打量了艾雪,她短发齐耳,眉眼平淡,身材中等,从头到脚没有任何抢眼之处。她的外表太平平无奇,这倒反而令我深信,她是具有发自灵魂的魅力的。
艾雪今天的身份是徐林的女朋友。徐林长久以来的懊悔与等待,总算有了一个结局。他的精神状态欣喜而亢奋,强烈地感染着我,同时,也强烈地暗示着我,他所等到的,是一个他从不曾期待的结局。
康宏不在家,徐林和艾雪欣然接受了唐叔的提议。我走的时候,叮嘱他们邀请康宏,徐林却说康宏不会来了,因为艾雪的来访,康宏把房间让给了徐林,只身去了别的城市看朋友。
徐林的话让我不由自地想起了林菲,想起了在机场与她偶遇的那个圣诞节。康宏,是不是也像那时的林菲一样,徘徊在追与忘却的边缘?
我离开了徐林家,并依次通传了汤珊,方灵和老董。剩下的一间屋子在简杰搬走以后一直空着,可我仍然靠近窗边向里张望了一眼。屋子的四角已经挂起了蜘蛛,肮脏的窗帘垮了一半,耷拉着玻璃门,也半掩着玻璃门前的地。七八只野猫散布在客厅里的各处,全都竖起了汗毛,警惕地瞪着我偷窥的眼睛……
日落布鲁斯(三十一)
这情景阴郁,破败,叫人毛骨悚然,但却不叫人意外。这原本就是布鲁斯街的本色,在这条街上,荒凉总是见缝插针地蔓延,无声无息,无时无刻。
这是怎样的荒凉啊,它不在沙漠丛林的文明之远,却置身上下左右鲜活的呼吸之间,它不以广远辽阔去包围城市,却以冰寒冷酷来冻僵我们的身边。荒凉若围绕了文明,我们犹能看到生的契机,文明围绕着的荒凉,却分明是死的先兆。
我愉快的心情有些骤失所以,在迷茫之中,我郁郁地到了公寓。在我身关门的时候,陈嫣忽然从门后转了出来,把我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
“你……竟敢光天化日地潜入我的房间?”我错愕地问。
“那也比不上你,竟敢光天化日欺侮良家妇女。”
“我哪有?”我瞪大了眼睛,诧异地望着陈嫣。
“你现在是没有,但是就快有了……”陈嫣说着,狡黠地一笑,把我拉到沙发上,赖进了我的怀里。
“这样也算?这……到底是谁欺侮谁?”
“当然是你欺侮我,不信我喊一嗓子,看看别人都怎么说。”
“你……好吧,你赢了。”我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软软地靠在了沙发上。
简杰屋里的景象让我有些无精打采,陈嫣却还是兴致勃勃,她从冰箱里拿出一瓶果汁,毫不手软地贴在了我脸上。刺骨的冰凉让我条件反射地跳了起来。陈嫣得意地格格笑着,在我发作之前,又在我受凉的脸上温柔地吻了一下。这一吻,让我小小的愠怒刹那间烟消云散。
“今天是除夕,别那么懒洋洋的。不如我们来做菜吧。”陈嫣笑嘻嘻地说着,把我拉向了厨房。
我想拒绝,可是她眉梢眼角的娇态却让我无法拒绝,这感觉是柔柔甜甜的,可是又参杂着浅浅的迷惑与害怕,就仿佛她是个狡猾而不可捉摸的精灵,无论我如何设下心防,她总能出其不意地将一切冰消瓦解。
这是个热闹非常的除夕,十几二十个人满满地挤在唐叔的小屋里,三五成群,谈笑风生,除了方玲和康宏,几乎没一个落下。在这样的热情与喧嚣里,唐叔狭窄的公寓显得有些不堪重负,唐叔是第一个逃离的,我也紧随其后,我们在天井里点燃了香烟,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话。
“没想到人全来了,唐叔你面子很大啊。”我调侃唐叔说。
“那还用说吗?唐叔我好歹也在这里住了八年了,这点人面还是有的。”唐叔得意地说着,咂吧了一口烟之后,语气却又显出几分淡漠,“不过……也许不全来,会更好一些。”
唐叔这话乍听起来是有些奇怪的,可是此刻的我竟然仿佛跟唐叔心有灵犀,不需疑问与思便领会了他话中的含义。
在今晚的热闹背后,浸淫着八年的孤寂与困苦。这是提心吊胆的八年,是梦断乡关的八年,是时日如电的八年,也是度日如年的八年。如果能够选择,谁会稀罕今晚的萍聚之欢,谁会用一去不的生命缔结这样的人缘?
我又点燃了一支香烟,在沉默中与唐叔一起缅怀他蹉跎荏苒的青春与岁月。若干年以后,如果我竟然与此刻的唐叔怀有同样的心情,那该是多么地让人肝肠寸断啊。我低下了头,惶惶地打量自己,又抬起头,木然地注视屋子里的人们。为什么,我们当中的每一个人都仿佛在踏上唐叔的旧路?为什么,我们都好似不能自控的木偶,痴顽地印证着唐叔话里的另一层意思倘若我们毋需应约在这荒凉破败的布鲁斯街上聚而取暖,至少,证明我们还有别的地方可去。
日落布鲁斯(三十二)
屋里的人声鼎沸与屋外的静默无声是对比鲜明的,是格格不入的,可是它们却偏生肩并肩地依靠在时空的同一个角落,也许唯有如此,它们才能证明自己和对方的存在。
我们无法把喧嚣与静默分开,也无法把快乐与忧伤分开。有与无,是与非,总是形影相随,接踵并肩。如果世界的本质就是如此的,那么,是不是我们拥有多少欢乐,就会拥有多少忧伤?
“我”的存在是矛盾的,矛盾也使“我”存在,我不能把自己定格在喜悦中,那样的话,我将不懂得喜悦,我也无法让自己停留在忧伤里,那样的话,忧伤也只不过是味同嚼蜡。正是矛盾的张力与对峙,才让“我”,让“我”所感知的世界有了生存的空间。
今夜里,就让荒凉来衬托喜悦,也让喜悦来见证荒凉。
热热闹闹的年夜饭,终于在唐叔的小屋 里开了局。唐叔的脸上露出少见的笑容,他端着斟满的酒杯,精神抖擞地站了起来。
“谢谢大家的光临,我敬大家一杯,祝大家新年快乐,来年飞黄腾达,招财进宝。”唐叔说着仰脖子喝干了酒,眉花眼笑地拉起了他身边的王明明,“其实……今天除了跟大家热闹热闹,我还有个事想跟大家说……”唐叔一面说,一面给自己斟满了酒,再次举到了眼前。
“唐叔……该不是你要结婚了吧。”方灵冷不防地插进了口。
“呃……你这丫头……”唐叔的呼吸一窒,脸上透出三分血色,尴尬地笑着说,“不是结婚,是我和明明的餐馆明天就开张了,借这机会跟大伙通报一声,欢迎各位光临,从初一到十五,酒水全免,以后也一律八折,请大伙儿多多捧场。”
唐叔的话音刚落,屋子里就炸开了锅,一片称喜道贺的声音。我也由衷地替唐叔高兴,因为他长久以来的愿望终于变成了现实,而他摇摆不定的生活,也总算是有了着落。
唐叔曾在酒后不止一次地向我透露过他心中的犹疑。他向往着与王明明开始崭新的生活,可又害怕自己的积蓄和收入会完全地被王明明所掌控,从而无法给儿子留下可以保障未来的财产。我不知道他的担心是不是情理,我只是知道,唐叔已不再相信爱情。
此刻的唐叔是喜笑颜开的,他身边的王明明也是一脸绯红的幸福。我想他们的婚期应该是近在咫尺了,唐叔终于为自己和王明明的将来做了决断。我有些好奇这决断的过程与内容,可我又隐隐约约地觉得,其实唐叔并不曾决断过什么,只是生活推着他一路前行,让他身不由己地看到了答案。
不知不觉之间,宴席已进行了一半,汤珊的父亲老汤却还是没有出现。这其实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因为老汤最近找了一份当寿司师傅的兼职,常常工作到很晚,只不过今天是除夕,让人凭添了些团聚的焦虑。
“珊儿,给你爸打个电话,让他快着点来。”唐叔对汤珊说。
“我刚才打过了,他没接,我想他正忙着呢。”汤珊嘴里塞满了食物,含混不清地说,“我过几分钟再打一个。”
几分钟,只是很短暂的时间,电视里几句平淡的对白,布鲁斯街上半首忧伤的蓝调……我们能在几分钟里完成的事也许是很有限的,可是,若没有这几分钟,也就不会有这几分钟的以后。
日落布鲁斯(三十三)
汤珊再次取出手机的时候,正赶上有电话打进来,她不假思地按下了接听的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