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面目全非之后,接踵而来的,自然就是死亡。
爱情的纯粹死了,我们还活着,于是我们哀伤,在痛过哭过之后,我们把纯粹的躯体付之一炬,于是一切都烟消云散了。在今生里,我们的眼睛再也看不见纯粹,因为它已渺入幽冥,一去不返。
死亡之成其死亡,便是因为不再。然而,我们仍旧找爱情,同时寄望着纯爱的轮。
日落布鲁斯(二十四)
我忽然间想起了陈嫣,此时此刻,她正在什么地方挥洒快乐的时光?倘若她在我的身边,我还会想逃离那座让我窒息的城市吗?
我对陈嫣的感情似乎有些不同了,最初我们只是在享受彼此的**,一夕贪欢之后便可以相忘于江湖。可是最近,我开始觉得她带给我的愉悦不止于**。我甚至有些怀疑我是爱上她了,可是这怀疑却找不到旁的佐证。我曾不止一次地拿她跟我梦中的女孩比较,然而除了身形之外,我再也找不到任何相似的地方。也许我应该忘了那个梦,在过去的十几年里,这梦中的记忆一直沉睡在我麻木的躯体里,日子也一样波澜不惊地过去了。我只需要退一步,退到这记忆苏醒之前的麻木,那样的话,我可以继续漫无目的地活着,无所牵挂地爱上陈嫣,在数月或是数年之后跟她结婚或者分手,然后……然后继续任凭随机的人或事碰撞出我不可预知的生活轨迹,平静地望着时光如水般从我的指缝间流走,临末时,用干枯的双手蒙住自己的眼睛,在一个同样是不可预知的时间和地点归入沉寂。
人生大抵是如此的,我又何必去挣扎与追?
我想忘了那个梦,忘了林菲,可是忘却这件事却不是我可以宰的。当我决心忘却,却每每坠入相同的幻境时,我开始意识到,那个梦已成了我灵魂的一部分,我放不下,也拿不起。在梦里,林菲是我刻骨铭心的爱人,可我放不下的,却并非这份神秘的爱,而是我之生存。
我漫步在纽约的街头,空中纷纷扬扬地飘着密舞的雪花,四周已是一片茫茫的纯白,街上行人稀少,所以当我头时,我仍然可以看见两行清晰地延伸到我脚下的足印,我用手机拍下了这两行足印,并打算把照片发给陈嫣。在冰雪消融之前,足印是我到过纽约的见证,在冰雪消融之后,也许,我应该让陈嫣来做我此刻人生的见证。
然而,就在我将要按下发送钮的那一霎那,却有人轻轻地叫了一声我的名字。
“孟阳。”
那轻柔而淡然的声音,就这样飘荡在周围的空气中,推开乱舞的雪花,缭绕在我的耳内,让我惶然不知真幻,也不知远近。
我缓缓地转过头,梦中的茫茫与现实的茫茫融成了眼前的海市蜃楼。
林菲就站在街的对面,微笑着向我颔首致意。交通灯是红的,我没法过去,她也没法过来,我们之间隔着一条空空的马路,不远也不近。
倘若街的那一面真的是海市蜃楼,那么这空旷无人的不远不近,也许,就是我与她之间永恒的距离。
我与林菲进了一家咖啡馆,林菲坐在我的对面,右手托着腮,透过身边的橱窗,默默地望着清冷的长街。
我不想打断她的思绪,实际上,我的心头也萦绕着千丝万缕。橱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让我不由自地想起费城,想起我带着渺茫的希望在川流的人群中觅的日子。那时与今天,唯一相同的,大概就是这灰蒙蒙的天空,它空濛而神秘地用它神秘的空濛笼罩着这时与那时,这方与那方。
日落布鲁斯(二十五)
“你……为什么会来纽约?”在我出神的时候,林菲用疲惫的语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来看朋友的。”
“是吗?那你在机场的时候,为什么没有跟我说?也许,我们可以同机的。”
“我……我以为你那时说的是假话。”我嗫嚅着,迟疑地望着林菲的眼睛。
林菲的脸上闪过一丝无奈的笑容,淡淡地说:“其实你没猜错,我那时说的,的确是假话。”
“那……是什么让你改变了初衷?”我问。
林菲没有立即答我,她把目光移向了手里的咖啡,经过短暂的沉默才抬起头来,“其实……我没改变什么,会到纽约来,只能算是阴错阳差吧。”
阴错阳差?这个词已暗含着命运,以及命运的作弄。于我而言,我似乎从未如此刻一样对命运的差错心有所感,我陷入了惘惘的失神,林菲也默默不语,时光仿佛是凝滞的,又仿佛是在我的眼中,耳畔,手心里呼啸而过……我无法留住这一刻,这一刻却已留住了我。
“康宏他……”我踌躇着开了口,我想说点什么去终结静默,而康宏是我与她之间唯一的话题。
“别说他了。”林菲出人意料地打断了我,我有些愕然无措。
“你别介意。”林菲对我歉然地一笑,平静地说,“从我离开那座城市的那一刻起,我已经决定把过去的一切都忘了……我们还是说点别的吧。”
“噢,好的,那你……”我话到中途,又悚然凝住,林菲的话让我诧异而又有些莫名的欣喜,我几乎失控,开启了另一个不恰当的话题。
“什么?”林菲问。
“噢,没什么,我……我还没想好说什么。”
林菲有些错愕,随即若有所悟,缓缓地说:“其实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是想问我为什么过圣诞节,却一个人在外面流浪,是吗?”
“噢……是啊。”我犹豫着承认,忐忑地偷望着她,“你的家人不会担心吗?”
“我在美国没有亲人。”林菲说,“所以没人会担心我,我也不用担心谁。”
“是吗?那……你先生呢?”我下意识地问。
“他?国了,就算在,也不会担心我。”林菲说。她的后半句话声音低弱,更像是在自言自语。看起来,她拥有的,并不是一段美满的婚姻关系。这让我更加地后悔开启了这个不时宜的话题。
“你呢?不是来找朋友吗?为什么也一个人?”林菲反问。
“我……我其实从来都是一个人。”我说,“朋友们嫌我无趣,我嫌他们无聊,所以还是离群独处的好。”
“是吗?”林菲莞尔一笑,“你看起来倒不像是个无趣的人。”
“你是对的。”我也笑了,“因为事实上,他们比我更无趣,我比他们更无聊。”
“你这人说话真有意思……那我呢?我比你无趣还是无聊?”
“噢,这个……是这样的,我要是说你无趣,那显然是唐突了佳人,我就比你更无趣,所以我不得不说你是有趣的,而有趣的人就不可能是无聊的,所以你是有趣又有聊的。”
“你这是什么歪理?”林菲忍俊不禁,掩口失声,我看得出,这一次,她的笑是发自内心的。
日落布鲁斯(二十六)
林菲显然是疲倦的,我从洗手间来的时候,她已经斜倚在窗畔睡着了。我没有叫醒她,在等待之时,我从服务员那里要来了铅笔和打印纸,细细地描绘了她的模样。
若是只为留住她的容颜,我大可以用手机为她留影,可是那样,却无法释放我内心的冲动。在与她相处的每时每刻里,我都有一种“倾诉”的冲动,然而,这种情感却是无法启齿也超越了语言的,于是我将其诉之于笔端的线条,再由着它们去融成林菲的模样,也许,我可以籍此为我汹涌的心潮觅一条去路。
一切完成之后,我静静地凝望着林菲,直到她醒来。
“啊,不好意思,我……我竟然睡着了。”林菲有些羞赧地说。
“没关系,我也挺累的,正好休息一下。”我说,“在你睡着的时候,我……我为你准备了一份礼物,你要不要看一看?”
“是吗?”林菲露出些笑容,礼貌地微一点头,“那就看看吧。”
我忐忑地递上了我的画作,我希望她欣赏我的画艺,更希望她能读懂暗藏于线条中的迷情。
“啊,这是我吗?”林菲诧异地望了我一眼,又转过头去,仔细地打量着那幅画,“你画得真好,真好。可是……”
“可是什么?”我紧张地问。
“可是……我的样子就太狼狈了。”
“不会啊,我觉得你很美,很自然,在恬静里蕴含着生命的光芒,简直……简直就像乔尔乔内笔下的维纳斯。”
“维纳斯?”林菲笑了,她调侃地望着我的眼睛,“你这么说,究竟是想赞美我还是夸耀你自己的画艺?”
“这……当然是在夸耀自己……”我故意放慢了语速,在林菲脸上露出一丝意外时,才补完了后面的半句,“……有幸遇到一位如同维纳斯一般的睡美人。”
“巧舌如簧。”林菲莞尔一笑,“你一定常常送这样的礼物给女孩子吧。”
“没有,绝对没有。你是第一个,唯一的一个。”
“我才不信。”林菲说着,把目光投向了外面渐渐黯淡的天空,“时间不早了,你要是没有别的事,就一起吃晚饭吧。”
我们去了一家日本餐厅,在一顿饭的时间里,我们聊了很多话题,不过没有一个是关于康宏或是过去的。过去的踪迹或许尚可以从她喜欢的颜色,动物,歌手,诗人,甚至是时尚品牌里找到,而康宏的身影却杳杳无可追,就仿佛她的世界里,从来没有他的来过。
这是代表忘却吗?我心惴惴地,无法给自己一个答案。
晚餐之后,她在餐厅门前与我告别。我想要询问她的电话号码,然而,在我还未开言之时,她却从包里取出了我的素描,递进我的掌心,然后微笑着向我挥了挥手,轻轻地说了一声:“再见。”我心中惶惶,却默默无语,只是把一张名片塞进她的手里,然后呆呆地望着她。她背后的黑夜,静静地闪烁着一如既往的错落霓虹,我眼前的白雪,默默地铭记着攘攘今日的人世迷踪。
大雪还在纷纷扬扬地降落,在她走以后,无声地掩埋了她的足印,在我走以后,悄悄地抹去了两个人的相逢。
日落布鲁斯(二十七)
我到了布鲁斯街。来的时候正逢日落,3号寂寞地伫立在街边,苍黄的暮光落在青白的墙上,把一切渲染成一张老照片的颜色。这张照片的内容是单调而空乏的,我把它放在记忆的相册里,但却没有直面它的勇气。我不忍卒睹,因为,它正是我们灵魂的写真。
街头街尾的蓝调悠悠地响了起来,我在乐声里点燃了一支烟,然后望着袅袅的烟雾在叶窗上跳舞,在天花上盘旋。烟雾的舞姿是撩人的,然而,在你醉心之时,她们却开始若隐若现,然后轻轻淡淡地消散在你眼前。
烟的舞蹈是如此的,遇与邂逅也是如此。
我取出了林菲的画像,画中的她静静地沉睡在咖啡馆的一角,优雅而美丽。只是一天之隔,画中的昨日却已恍然如梦。彼时的梦境,此时的恍然,那么,是我梦见了她,还是她梦见了我?也许,我应该在梦醒之前将画像付之一炬,那样的话,她不会醒,我也不会。
我把画像锁进了衣橱里的皮箱,我想我应该给自己一个机会,让梦醒来。
这天晚上,陈嫣来了,我在厨房里窥见她进门,几分钟之后,我的手机响了起来。
“我来了,你想我吗?”陈嫣笑着问。
“我……不想。”我踌躇着说,其实我想说一个假话,可是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陈嫣却笑得更加欢畅,她把我的答当成了玩笑。
“骗人,这么多天了,你会不想……别假假的了,我给你买了一件毛衣,你把门留着,我一会儿就过来。”
陈嫣说完,匆匆地挂了线。我握着手机,无所适从地坐在床头。我不停地问自己,到底有没有想过她?此时此刻,我的答案不用面对任何人,可我的心里却空荡荡的,全无着落。片刻以后,我出去打开了门锁,然后从外套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塞在枕头的下面。
小盒子里是我买给陈嫣的一个水晶吊坠。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买这个东西,也许,是施华洛世奇的售货员过于热情我无法推辞,也许是我头脑发热,一时冲动,也许……也许……
陈嫣像往常一样,悄无声息地潜入了我的寓所,在我全无察觉之时,从后面抱住了我。我嗅见她身上的香味,悠悠淡淡,一如那个心动神迷的漆黑夜晚。我情不自禁,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她笑了,在我耳边柔柔地说:“还说不想我?”
这蜜语温香让我怦然心动,我转过头去,想要亲她,她却在我的嘴唇碰上她的嘴唇的那一霎那,像个狡黠的精灵一样逃了开去。
“瞧,好看吧。”她享受着我眼中满满的失落,格格地笑着,展开了毛衣,在我身前比划。
“嗯,好看。”我胡乱地答应着,把她揽在了怀里。
“好看是好看,不过……要洗了澡才给你穿。”陈嫣说着,顺手把毛衣扔在床上,用勾魂的双眸牵引着我的魂魄,走向了浴室。
日落布鲁斯(二十八)
浴室里氤氲着满满的雾气,在我眼里,仿佛是用苍白填满了虚空。
陈嫣躺在我的怀里,她**的身躯和周围的热水一样,温暖而柔和,而温暖与柔和的功效便是给人抚慰,以及抚慰之中的忘却。
我沉湎于眼前的忘却,虽然我有些怀疑陈嫣此刻所钟爱的,恰恰与我背道而驰。她拉着我的手,环绕在她胸前,同时用头轻轻地顶着我的颈窝。我听见她**的呻吟,然而我却第一次觉得,驱动这呻吟的,并非躁动的**。
我低下头去吻了她,她也热情如火地应,这比往常更甚的炽烈与激情又让我觉得自己是想多了。在这间小小的浴室里,除了苍白的雾气和被雾气的苍白逼入墙角的空虚之外,就只有旺盛的**……只应该有旺盛的**。
我让陈嫣趴在镜子前面的洗脸池上,从后面进入了她的身体。镜子被雾气熏染成朦胧一片,我无法从中看到清晰的自己,只模模糊糊地觉得,镜中两团起伏的白影是随着我们的节奏而律动不停。
那是个因为我的存在而存在的世界,可是我却无法宰它的生存与毁灭,当它消亡之时,它只是在镜像我的消亡。有人说我们所处的宇宙有许多平行的空间,其中一个正是我们的镜像,它分毫不差地映射着我们的世界,倘若真是如此的话,那我此刻所凝注的镜中影像,便是另一个“我”真实无误的生活,而每当那另一个“我”站在镜子前面的时候,他所看到的,也正是我无可遁形的生存画面。
陈嫣在我身前娇喘着,扭动着,并忽然抬起手来,擦去了镜子上迷蒙的水汽。这一霎那,我看见了她眼中的妩媚,唇边的性感,也看见了自己心中的惶恐和脸上的惊愕。
“我……美吗?”陈嫣用魅惑而低弱的声音问我。
“嗯。”我随口应答着,目不转睛地盯着镜中的“我”与“她”,正如他们也正呆若木鸡地望着我。
我下意识的闭上了眼睛,镜中的“我”也一样,我想我们都羞于在此时此刻与对方肉帛相见。
陈嫣察觉到了我的停顿,她轻轻地摇晃着腰肢,贴近我,又远离……在进退裕如之间带给我如潮水般汹涌的快感。我的理智来不及挣扎,只能由着这潮水激荡漂流,由着它带我到原始的蛮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