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杰说着苦笑了一下,喝了一口咖啡,“他在大学里认识的林菲,她其实是个很好的女孩,一点都不嫌弃康宏的出身,还关心他,全心全意的爱护他,甚至,要在毕业的时候就嫁给他……康宏想要给林菲一个盛大而难忘的婚礼,他说林菲对他已经没有任何要求,他不能连这件事都亏欠她。可你知道,我们都是孤儿,他平时半工半读,已经很辛苦,哪来的那么多钱?正巧当时我大哥要我去中缅边境带一批毒品,我觉得是条赚快钱的路子,就拉他一起……”沈杰说着,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似乎内心掩藏着很大的痛苦。
“我不该害兄的……他也是鬼迷了心窍,为了林菲,竟然铤而走险。我们顺利地带了那批毒品,可事情远远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最终的结果,我们不但成为两个帮派争斗的牺牲品,还被迫染上了毒瘾……”沈杰说到这里,陷入了沉默,许久之后才接着说,“康宏觉得自己完了,他说不能连累林菲,于是毅然决然地跟林菲分了手。林菲不知道原因,非常伤心,毕业之后就离开了中国……康宏根本放不下林菲,自暴自弃,借酒浇愁。我不忍心看着他消沉下去,于是劝他来美国找林菲。他拒绝,说染上毒瘾是一辈子的事,他不能害了林菲。我跟他说,兄,当年我们去缅甸,你为了她,连死都不怕,难道今天竟然怕戒毒吗?康宏听完没有说话,呆呆地站在窗前,一直到第二天早上。”
“他真的开始戒毒,两年以后,他不但戒掉了毒瘾,还考了什么托福,gre,来到了美国……他为了林菲,承受了多少痛苦,只有我最清楚,我亲眼看着他在水泥墙上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亲眼看着他在地上翻滚挣扎,被碎玻璃片扎得浑身是血……他告诉我林菲已经结婚了的那天,我听见他在电话的那头哭,这么多年来,我从没见过他掉一滴眼泪,就算是被四支枪指着头,被人打得血肉横飞的时候,我也没见过他掉一滴眼泪。他对林菲的感情,是任何东西也无法替代的,林菲就是他的一切,就是他的命。”
沈杰用平静的语调为康宏对林菲的感情作了总结,我却无法平静地去接纳这个总结,感动和震惊在我心中来地激荡,我不由自地问自己,会不会如此地去爱一个人。
我想给自己一个满意的答案,于是我在自己的世界里徘徊,追那当年身着白色衣裙的女孩,然而,四周却好像是无尽的苍茫和重复如迷的路。我满心惶恐,无所适从,幸而沈杰的语声将我唤现实,“孟兄,康宏是我兄,本来这次来我是应该去看他的,可是,一来我有事脱不开身,二来,我也不想他再跟我这种人有任何的瓜葛。我拜托你替我好好的照顾他,将来如果你在中国有什么事需要帮忙,我一定会竭尽全力,为你办得妥妥当当。”沈杰说完,诚恳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一口应承了沈杰的要求,因为从沈杰的叙述中,我不只看到康宏对林菲的挚爱,也看到林菲对康宏的深情,我知道,只有康宏过得幸福,林菲才会幸福。
我愿意为她的幸福做一些事。
日落布鲁斯(十六)
第二天清晨,天气仍然是灰蒙蒙的阴霾,我早早地来到了机场,无聊地坐在候机厅里等待,时间过得很快,在我无法控制的知觉里,一闪而逝。在临入闸的最后一刻,我头再望了一眼这晦暗的城市。在遥远的角落里,有一个女孩的背影在我的眼中掠过,消失。
我有种感觉,那就是林菲。
飞机轻飘飘地游离在费城与佛州的云海间,从舷窗望下,人世渺于白茫茫的烟气之外,恍恍惚惚之中,自己好像脱离了纷繁的红尘,而坐在神的旁侧,以一种跳出三界的目光去看待人生的离。这种坦然奇异地延续着,让我于此时此刻,关心旁人的命运远胜于关心自己的命运。
我试图找出林菲结婚的原因,因为这对比于她对康宏的感情,似乎是一件很不情理的事。冥思过后,我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绝望,因为她太爱康宏,所以为他燃尽了所有的爱情,彻彻底底,甚至没有留下一点在灰烬中涅磐重生的火种。既然爱已成灰,那与什么人结,就不再是一件值得慎重的事。
这只是一个全无根据的猜测,而我,却为此而哀伤。
来以后多日,我的心还仿佛飘荡在高远的云端,籍由那高远去眺望林菲所在的城市,找她出没于人海中的背影。醒时,梦中,同样是山重水复的迷途,那个在两个世界里来来往往的身影,就隐约在烟水纵横的深处,让你时时刻刻地感觉到,却怎么也无法走近。
我不是一个会轻易爱上别人的人,也不相信所谓的一见钟情,然而,人生中却有一种无奈当事之时,不由你选择,也不需要你相信。
我时常下楼去,到徐林和康宏的公寓里坐一坐,闲聊几句,借机感受一下康宏的情绪,他似乎已渐渐从忧伤中走出来,把往日的一切都放在了身后。然而,我却知道,那些往日并未远走,而只是在他背上的行囊里稍作停留。
与康宏相比,徐林是一个简单得多的年轻人,随着我们往来的增多,他对我的信任也与日俱增,我们开始谈及一些私人的话题。
男人的私人话题,大抵离不开女人,而在酒后聊女人更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
徐林带着几分醉意跟我说,他已经二十六岁了,可是从来没有谈过恋爱。几年之前,曾有一个女孩向他表白,可是他却拖泥带水地错过了机缘。现在,他觉出了那女孩的好,可那女孩已经有了男朋友。
世间的爱情故事都如此的相似,无非是曾经与错过。
我跟他说,暗恋是一件很辛苦的事,他却认为暗恋也可以是一件很幸福的事。一个陷入情的人,是不可以用理智去说服的,实际上我也并不打算说服他,因为他必须自己去挣扎,去痛苦,去摆脱,才能够成长。
在我跟徐林聊天的时候,陈嫣给我打了电话,她已经有两个星期没有给我打电话了,我几乎以为,她已经厌倦了我们之间的关系。
我照例给她留了门,然后趴在床上看书。她悄悄地潜行到我身边,然后跳到了我的背上,在我耳边兴奋地说:“你猜怎么着?”
“什么怎么着?”我摸不着头脑。
“我今天去面试了。”陈嫣说。
“面试?你毕业了吗?”
“没有,面试intern,你猜怎么样嘛?”陈嫣急切地说。
“看你这么兴奋,自然是人家要你了。”
“那还用说吗,我这么聪明,他们不但要我,还给我五万的年薪。”陈嫣说着,翻身躺在了我身边,眉花眼笑。
“好啊,太好了。”我也笑着说。
“你也觉得好吧,我跟你说,他们的报规模挺大的……”
“噢……我是说……”我在陈嫣喋喋不休之前坏笑着打断了她,“我是说你情绪这么兴奋,今天晚上可好了……”
“啊……你这个坏家伙,看我怎么收拾你。”陈嫣说着把头埋进了我的脖子,轻轻地呵着热气。她知道我怕痒,我不能自制地笑着,挣扎着,抽出手臂,把手指放在了她的肋骨上。陈嫣立即投了降,因为她也怕痒。我得意地翻过身,把她压在身下,现在我要对付的,只是一只任我欺负小猫。
日落布鲁斯(十七)
也许我错了,这只小野猫并不如我想象的那样好对付,她与生俱来的难驯野性让我在反抗与征服中耗尽了气力。我虚软地躺在她身旁,聆听她起伏的喘息,这单调的声响,在我耳边反复地重述着人生的枯燥与窒闷,由剧烈而细弱,由细弱而虚无……
在虚无之中,仿佛有人不停地问我,“阳,你爱我吗?”我没有答,只是沿着那声音一路奔跑着,追,追……
时光一天天地走远,或者,我们一天天地走远,在我们身后,往日的灼热渐渐消逝,在我们身前,金色的秋阳惫弱无力,布鲁斯街的黄昏在西风中倍显荒凉。
我在厨房里抽尽了烟盒里的最后一支烟,夜已如浓墨,街头街尾的蓝调穿过厚重的夜色,悠悠地绕在我耳边,一丝一缕,勾起许许多多的往日。我想,不会只有我一个人陷入忆,于是我去了徐林和康宏的公寓,我想借着无所事事的喧嚣,让自己,也让康宏和徐林冲破记忆的墙。
我刚落座,门口就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徐林开了门,来的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高挑的身材,白皙的皮肤,精致的眉眼透出江南的韵味,然而,她却偏生是北方人。她的名字叫汤珊,是隔壁老汤的女儿,也是老汤来美国的原因。
老汤从前有一个令很多人艳羡的身份东北某政府机关的党委书记,但他却为了照顾未成年就来美国念书的女儿而放弃了仕途,在美国当了一名没有身份的寿司师傅。移民局查得紧的时候,老汤躲在家里不敢上街,经常是一连数日也没有工开,因为这个缘故,他也跟唐叔一样,时不时做一些帮街坊四邻修车的活儿。这种躲躲藏藏的日子,我这个旁观者也看得心惊胆战。有时候我会想,老汤这么做到底值不值得?这个疑问是不会有答案的,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珍重,或许是财富,或许是名声,或许是情义……如何去选择,如何去衡量得与失,旁的人是永远无法体会的。
汤珊轻声地说出了来意,今天是周末,她跟同学想到down town去玩,但是只有两个女孩子不敢去,所以来找徐林和康宏陪同。这个理由让我颇感惊诧,因为在我看来,这就是两个女孩在动地追求两个男孩。徐林的反应也透显出他内心的意外,他愣了几秒钟,才怯生生地应说,要去问一问康宏的意见。
康宏的意见是鲜明而果决的,只有两个字,“不去。”
徐林没有直截了当地转达康宏的意思,他用理的借口委婉地推辞了两名女孩的邀请。
汤珊走了,带着勉强的笑容也掩饰不住的羞窘和失望。我不禁有些同情她,也因此而对康宏和徐林的不解风情忿忿不平。
“你们俩也太过分了吧,你看人家女孩多难受。”我说。
“她难受她的,不关我的事。”康宏说。
“也不要这么说嘛。”徐林说,“人家女孩的面子薄,的确是不太好过的。”
“我们不是她们的男朋友,也没有看上她们,为什么要陪她们浪费时间?”康宏说,“这不只是浪费我们的时间,也是浪费她们的时间,我觉得直截了当地拒绝并没有错。”
“这么漂亮的女孩你都看不上,那什么样的你才能看上?”我望着康宏的眼睛,这样问他。我想借机试探出他对往日已放下了多少。
结果是让我失望的,康宏低下头,陷入了沉默。
他的心里,还是只有林菲,还是只有执着的痛苦。
徐林去洗澡了,我也起身告辞。但我并没有家,而是胆大妄为地步行到半英里以外的小卖部,买了一包烟。漫卷尘砂的风让我无法点燃一支烟,但却让我想起了林菲来到的那一天,想起了那曾在我身畔奔涌的情感。记忆的浮沙在这奔涌中纷散,真相还不见踪影,我却忽然之间起了疑念康宏是一个为了林菲什么都敢做,什么都愿做的男人,倘若林菲是痛苦的,他怎能坐视不理?难道我猜错了,此刻的林菲竟然是幸福的吗?她的到来,只是为了跟往日说一声再见吗?
这个推论竟令我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我到家,躺在床上,朦胧之中又见到了身着白衣的女孩,我拉着她的手,走过星与海,走过晨与昏,在红彤彤的落日之前,她欢笑着,越走越远,越走越远……她的身影将要消失在天地的尽头,我却仍然没有挪动追随的脚步,也许,就这样在她的自由与欢乐里坦然地放下吧。
可是,当她走了以后,我的目光应该望向哪里?我是不能头的,头是梦境的黑暗,惊醒是现实的黑暗。
日落布鲁斯(十八)
周末的早晨,布鲁斯街3号的住客们难得地聚在天井里,七嘴八舌地讨论着民与法制。这是个极罕见的论题,我懒散地站在天桥上,打着呵欠,漫不经心地聆听他们的争执。几分钟之后,我开始明白,原来这次论政的诱因,是的方灵出了事。她带领着十几个信徒在公园里练习某邪功,结果被不知名的人袭击,用小石头把她的脑袋砸开了花。关于某邪功的议论,我素来是没有兴趣参与的,于是仍旧是到屋里去睡大觉。
一天的时光很快就过去了,在这一天里,fang ling两个字却仿佛是纠缠着噩运的魔咒。傍晚的时候,我又从陈嫣那里听到另一个消息,就在今天早上,方玲跟她的男朋友在电话里分了手。这时距离她来到美国,刚好是一年。我曾经听到过一种说法,爱情的保鲜期只有一年,分隔一年或是储藏一年之后,爱情就会变质,无论多么相爱的情侣都会分道扬镳。从前,我以为这只是不值一哂的戏言,如今,我却为这戏言找到了依据。
爱情是如此的脆弱吗?我曾从前人的著述和父辈的口传中见到过,或是听到过许许多多海枯石烂,至死不渝的爱情故事,然而,在我所生存的活生生的现实世界里,至死不渝的爱情却仿佛是绝了种,不可遇,也不可求。爱情,已不再是一件值得去经营的事,绸缪一份刻骨铭心的爱情,会让人有一种生活在手工作坊时代的错觉。如今的爱情,应该是像iphone里的mp3一样,可以随时下载和删除,只要你付得起权费,就可以随心所欲地拥有,最时髦的拷贝。科技进步和财富积累给我们带来了副作用,也许,是我们拥有得太多,世界缤纷耀眼,叫人应接不暇,所以我们才忘记了如何去欣赏简单和纯净的美丽。
一瓶纯净的水,放在不起眼的墙角,一年过后,仍然是一瓶纯净的水。而一瓶滋味甘美的果汁,置于华美的餐桌,数日之后,却会腐坏变质。以此来形容爱情,也许正恰如其分,纯净的爱是长久的,永存的,而掺入了杂质的爱,到底还能够保留多长时间?
这一切只关乎时间吗?哲人们说,时间只是知觉里的幻象。这幻象却仿佛是爱情的杀手,尤其是当它与距离狼狈为奸的时候。我这陈述很可能只是幻象里的臆想,也许,我们只是习惯了把所有的过错和不幸都归咎于时间,如此,我们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去忽略不断发生的事件。时间是不存在的,当零零散散的事件总和成我们不愿看到的后果时,时间却可以被拿出来当作替罪羔羊。
方玲的脸上看不出悲伤,一个三十岁的女人,可能已经学会了如何去掩饰自己内心的感受,又或者,其实她的爱情也已经过了保质期。
我宁愿相信是后者。现实的残忍和自己的过失往往是无法承受的,还是让我们去相信时间,把所有的遗憾与不幸都归咎于时间吧。
方灵头上的伤渐渐地好起来了,方玲心上的上也渐渐地好起来了,生活的波澜虽然是缓慢地,但又是不可抗拒地平复下去。平静的日子从沉静的布鲁斯街安静地滑过,就像贴着船舷,放进大湖里的鱼,转眼间就不见了踪影。也许宁静是一件好事,可长久的宁静却会让人腻烦,在这条街上,会有多少人跟我一样,已经厌倦了平淡繁琐,周而复始的生活?
拿破仑崛起,欧洲战栗,那样的毁灭与否定,大概不再会猝然降临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所看到的,听到的,感受到的,绝大多数还是理性的沉默与宁静,然而,我们的感知却是有限的,在我们的感知之外,变化永恒地酝酿着,进行着。
这天的黄昏,我刚到家里,耳边就响起了短促的敲门声。我开了门,唐叔站在外面,在他身后,还有一个陌生的女人。
日落布鲁斯(十九)
我有些诧异,把他们让进门坐下以后,唐叔给我介绍了那个陌生的女子。她的名字叫王明明,广东人。我仔细地打量了这个不速之客,她大概三十六七岁,模样长得挺标致,皮肤白皙光滑,只有眼尾些许的鱼尾纹,铭刻着她逝去的青春。
她是个很开朗外向的人,当她看到我挂在墙上的以陈嫣为模特的人像摄影时,失声地叫了起来,“哇,好靓哦。这是你照的吗?”
“是啊,是我照的。”我有些无措地说。我对她的外向还不太适应。
“哇,真是……真是好靓哦,你什么时候帮我照呀?”
这个突兀的问题让我不知如何是好,我无奈地望着唐叔,唐叔微笑着发了话。
“你就别烦人家了,小孟很忙的,哪有时间给你照呀?再说了,就你那模样,照出来能有人家小姑娘漂亮吗?”
唐叔这话显然没起作用,王明明仍旧是望着我,完全不理会唐叔的揶揄,“你说呀,你什么时候给我照?”
“这个……总有机会的……”我没想到她是这般地咄咄逼人,只好尴尬地支吾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