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她要问你怎么缠绵的呢?”我问。
“那……那我就巨细无遗,把你干的坏事全都说给她听。”
“怎么个巨细无遗法?”我的嘴角泛起了坏笑,“不如,先说给我听吧。”
“你这个坏蛋……”陈嫣意识到中了我的圈套,扬起手中的咖啡勺就要扔过来。
“别扔,别扔,我错了,我到洗手间去面壁思过。”我假装求饶逃命,躲到洗手间里,打开了淋浴的开关……
日落布鲁斯(七)
有陈嫣在身旁的时光是极易打发的,我拿了一本闲书,半躺在沙发上,陈嫣洗完澡以后,倒卧在我的身边,慵懒地枕着我的大腿。我们只有目光的接触和三言两语的交流,一个上午却也就这么轻飘飘地过去了,也许,连一个下午也已经去如黄鹤。厚厚的窗帘遮蔽了阳光的来路,钟表又都隐匿在我瞧不见的地方,周围的一切仿佛是静止的,只有渐渐鲜活的饥饿感不妥协地提醒着我时间的存在。我想陈嫣也饿了,因为她恋恋不舍地起身,去到厨房里,打开了冰箱。
“咦?你的冰箱里怎么多了这么多东西?昨天还没有啊。”陈嫣惊奇地问。
“噢,那是早上从老米他们的菜组里买的。”我说。
“今天早上?我怎么不知道?你加入他们的菜组了?”
“那时你还没醒呢。原本我没参加他们的菜组,现在也不知道算不算,老米一大早的就来敲门,叫我下去挑菜,我就随便拿了一点。”
“随便拿了一点?他们没问过你想要什么吗?”
“没有。不过也无所谓,我一个大男人,吃什么都行。”
“那我知道了。”陈嫣蹙起眉头,愤愤地说,“你这傻瓜,他们肯定是有人出了状况,临时拉你凑数呢。这些菜他们留着也是坏掉,所以才找你去收拾残局。老米真不愧是上海人,算计得比谁都精。”
“算计就算计吧,反正我也不吃亏。”我莞尔一笑。其实我对老米的算计是不以为忤的。他上有高堂,中有病妻,下有儿女,精打细算地过日子是顺理成章的事,甚至可以说是唯一的选择。我若处在他的境况,兴许比他算得还细。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去责备他?
我和陈嫣随便地吃过了午饭,她找了个外面没人的机会溜自己的寓所去了,屋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时间又开始变得漫长。在天黑之前,我研究了一下房地产是怎样地绑架了中国的经济,热钱的涌入,货币量的增加,通货的膨胀……一个华丽的泡泡就这样被越吹越大,大得笼罩了整个中国,炫得吸引了全世界的目光。然而,这终究是个女人的梦想,它破灭的时候,会有十几亿人在暗淡的天空下哭泣,也会有一些人在崩塌的废墟上狞笑。其实整个中国跟我一样,早已放弃了为明天的幸福而未雨绸缪,而只把今天的愉悦当作生存的唯一指南。当整个民族都陷入这狂热之中时,我们又有什么立场去忧国忧民?可是我又不愿意眼睁睁地看着我的亲人,朋友,族人,或欢天喜地,或心甘情愿,或走投无路地步入阴谋家们的陷阱,却在痛过哭过以后,把这说成是人生的经历与成长。世界是如此的不公平,积极的人在不公平里拼命挣扎,绝望的人在不公平里寄望来生。神究竟是怎样去选择今世的幸运儿?又是怎样去创造这个最“完美”的世界?这绝对是我无法答的问题,否则,我就是神。我只是不明白,倘若今天的世界比昨天完美,那昨天的世界为什么会存在?倘若昨天的世界比今天完美,今天的世界又如何能产生?推论的结果似乎只有一个,就是今天的世界跟昨天并无不同,明天的世界也会跟今天全无二致。这是一个多么令人沮丧的答案啊。算了,谁知道呢?也许这些都只是我一厢情愿的臆想罢了。
布鲁斯街的夜悄悄地来临了,日光散尽之后,没有人愿意在布鲁斯街上行走,寂寥而肮脏的街面,杂乱而横生的野草,让人怀疑这是一座废弃的荒城。人的退却让气息奄奄的自然得延残喘。兔,狐狸,野鹿,在夜色的掩护下坦然地露出行踪,甚至连呼啸而过的汽车也不能让它们惊慌逃散。丛林的原色在此显现,文明的印记失去尊严,这死气里孕育出的生机,总让我看到讽刺与毁灭。动物们完全不必惊恐绝望,在人类迫不及待地用罪恶摧毁自己之后,一切都会物归原。其实也无所谓什么“ 原”,人做了宰也好,动物夺了失地也罢,对布鲁斯街来说,在他背上走过的从来只有两种生物掠食者和被掠食者。
我在窗前已不知坐了多久,寂寞是我凝视的理由,凝视却让我做了布鲁斯街的见证。那长长的沉寂,由街头一直延伸到街尾,由黄昏一直延伸到午夜,若不是红与蓝的喧嚣,它会在黎明才告别。
我没有想到,那些刺目的红蓝是汇集在我们的公寓楼下,一连五辆警车让我意识到一定是出了事了。公寓里的灯接二连三地亮了起来,天井里传出人声,已经有人出去询问状况。
日落布鲁斯(八)
我点了一支烟,开了门,站在楼梯边向下观望。对面的方玲和陈嫣也出来了,陈嫣穿着睡衣,妩媚横生地站在方玲身后,偷偷地向我传送着撩人的秋波。
警察开始大声地喊话,说是附近有持枪的劫匪出没,要我们作,立即返寓所,锁好门窗。看来要弄清发生了什么事得等到明天早上了。我到家中,锁了门,一面在厨房里抽烟,一面还幻想着陈嫣诱人的躯体。有时候我觉得,这种幻想已经成了一种习惯,一种强迫症,一种每天都要服用才能维持生命的药。它帮助我摆脱令人恐惧的哲思以及令人沮丧的生活,仿佛是一支针,正正扎在现实的麻木上,会痛,也给我生命的鲜活。
我只是不知道,这痛与鲜活还能维持多久。
我到卧室的时候,眼前的景象让我吃了一惊。
陈嫣正婀娜地坐在我的床头,嘴里咬着一只发卡,用双手盘起秀美的长发。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我迷惑地问。
“你们都盯着警察的时候。”陈嫣笑着说。
“你的胆子可真大,你就不怕被人看见吗?”
“是有人看见了,就是那个喊话的警察帅哥,只要他不说,没有人会知道。”陈嫣俏皮地说。
“那方玲呢?你们一起出来的,你没去,她一定知道。”
“放心吧,她很害怕,早就跑去,把自己锁在卧室了。”
“她很害怕,那你呢?你不怕吗?”我一面说,一面坐在了陈嫣的身边。
“我也怕啊。”陈嫣说,“所以过来跟你一起睡。先说好了,今天晚上你可不许碰我,我明天……”
陈嫣的话没有说完,因为我已经吻上了她的嘴唇。
第二天早晨,人们都比平时早起,聚集在天井里,叽叽喳喳地讨论昨晚的大场面。站在人群中心的是住在2的简杰,看来,他是这次事件的角。
简杰是个二十六七岁的小伙子,身材不高,样貌平平,最大的特点是成天总梦想着要找一个白人女孩做女朋友。他说白人女孩喜欢身材健壮的,于是就天天去健身房,又说她们喜欢肤色黝黑的,于是就去海滩一连tan了七天,黑是黑了,可脱了一层皮以后,反倒成了黑一块,白一块的花脸。他还常去酒吧,每次来,总是口沫横飞地向我们吹嘘金发碧眼的姑娘们如何跟他搭讪,并且还下了结论酒吧里的洋妞都喜欢中国人,因为那里中国人少,物以稀为贵。这个结论是否成立,没有人知道,但的确是给了他坚持的力量,至少到现在为止,他的梦想还没有动摇。
简杰昨天晚上被人打劫了,就在公寓前的停车位。劫匪是一个身材高大的黑人,他用手枪隔着车窗指着简杰的头,威胁他交出身上所有的财物。简杰吓得魂飞魄散,把钱包,手表,手机一股脑儿奉上,差点儿连车钥匙也扔了出去。劫匪跑了,简杰忙不迭地奔家里,哆哆嗦嗦地报了警。事情就是这么简单,没有半点曲折,唯一的意外,大概就是劫匪动用了枪支。抢劫在布鲁斯街上是一件司空见惯的事,被抢劫也因此而变得平淡无奇,在这里住久了,你自然而然就会发展出辨别劫匪的能力,容貌,衣着,姿势,语言……甚至气味,都会透露出危险的信息,动物的本能会帮助你逃避敌害,趋吉避凶。然而,总会有牺牲品,否则,掠食者们就会濒临灭绝。我希望他们灭绝,可惜事实却截然相反,掠食者们从来不曾,而且永远也不会灭绝,如果没有牺牲品,他们只会愈加穷凶极恶,制造更大破坏与毁灭。简杰仍然惊魂未定地在唐叔家里诉苦,我也去了唐叔家,表达我的关心和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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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布鲁斯(九)
唐叔的家脏乱得惊人,到处塞满了陈旧的家具。桌子,柜子,椅子……多不胜数,可让人哭笑不得的是,我和简杰还是只能坐在唐叔的床上,眼睁睁地看着那些家具无用地堆叠在空中。我不明白,唐叔为什么要收集这些。
“怎么样?现在没事了吧?”我拍了拍简杰的肩头,问他。
“不行不行,我想起来还是后怕。”简杰心有余悸地说,“那黑洞洞的枪口就指着我的脑门,万一他一时冲动……万一枪走了火……万一……”
“看你以后还去酒吧鬼混不?”我笑着说,“你也不是不知道咱们这是什么地方,你那么晚来,不被抢是你的运气,被抢了也是你活该。”
“对,活该。”唐叔笑嘻嘻地插进了话,“我说小简,白妞有那么好吗?我看你早晚得把小命也搭进去。”
“唐叔,你不知道,白妞真的很漂亮。”简杰听到白妞两个字,顿时又来了精神,“咱们中国女人的脸一个个都跟pia饼似的大,五官平淡,完全没有立体感,身材也不好,个头矮不说,还腰长腿短,简直没法看。”
“你这崇洋媚外的小王八蛋,要早生几十年,肯定是个汉奸的命,咱们中国女人有那么差吗?没中国女人能有你呀?”唐叔愤愤地说。
“也不是都差,楼上那个陈嫣就挺漂亮的。”简杰赶紧扯点话风,陪着笑脸说,“可惜这样的太少了,不像人家白妞,一个赛一个的标致。”
“小简,我跟你说,你找女人吧,白妞也不靠谱,还得找黑妞。”唐叔面带神秘地说。
“黑妞?为什么?”简杰一脸的狐疑,“黑妞有什么好的?”
“信你唐叔,没错的。”唐叔说着,凑到简杰的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
“真的假的?”简杰听完,一脸的迷惑,像是在询问,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当然是真的。”我大概猜到了唐叔的胡扯,忍住笑说,“你唐叔什么女人没见过?”
唐叔面有得色,嘿嘿地笑着,抓起简杰的手掌瞄了一眼,叹了口气,说:“小简,就你这样的,还是找黑妞适,真的。”
“为什么?”简杰益发地不解,“我的手跟黑妞又有什么关系?”
“你连这都不知道?”唐叔说,“男人那玩意儿的长度就等于拇指到食指尖的距离,就你那小爪子,找个白妞也是虾米游大海,算了吧。”
简杰听了目瞪口呆,望着自己的手指黑了脸,我和唐叔忍俊不禁,哈哈地笑了起来。唐叔对女人的确是经验丰富的。一个厨子为什么会对各国佳丽了若指掌?其实理由也很简单他不光是个厨子,还是个孤身在外的男人。唐叔从前是军人,听说在军队里也曾有过风生水起的日子,后来炒股票赔了大钱,于是偷渡来了美国。他有一个儿子,十年没见,该是十八岁了,跟他娘住在东北的一座小城里。唐叔是个有经历的人,有经历的人往往沉默寡言,再加上他几乎不会英语,常常是一整天下来也说不了三五句完整的话。这样的日子是孤独而苦闷的,也许就是为了打发这孤独与苦闷,唐叔才养成了定时定点蹲在门前抽烟的习惯。他抽烟的时候,目光是茫然地望着前方,你以为他在看你,其实他眼前全是你无法察觉的幻象。容我大胆地猜一猜,那些幻象一定是关于昨日与家乡。时间已经过去十年,昨日开始模糊,遥远,看不清又摸不着,让人心里悬吊吊的,而事实上,未来又何尝不是如此?唐叔晦暗的双眼,想辨明过去,想看清未来,却偏偏不忍卒睹无可奈何的现在。因为这个缘故,他的眼神常常被误解为爱理不理,我经历过,旁人也都经历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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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布鲁斯(十)
还是说女人吧。唐叔对女色的爱好是显而易见的,他常常约我去脱衣舞俱乐部,我也乐于奉陪。我们通常的程序是拿一杯饮料,远远地观赏那些**而美丽的女孩在钢管上令人叫绝的舞姿。饮料告罄之后,我们会坐到距离舞台最近的地方,手里举着零散的钞票,引诱舞台上的女子。她们会诱惑地爬到你身边,把你的手放上她们的**或是别的地方,在你筋酥骨麻的时候取走你手上的零钞。这样度过了几支舞曲,我们又会退中场,等待风骚的舞女们倾巢而出,坐上你的椅背,爬上你的膝盖,用魅惑的声音邀你同去后面的私人房。在灯光昏暗的私人房里,你可以有节制地对舞女们上下其手,也可以没节制地向她们提出更进一步的要求……我之所以这样清晰地描述出欢作乐的程序,是因为我知道,这其实不仅仅是某一个晚上的程序,更是一段漫长时间里演进的步伐。从最初怯生生的门口观望到最后老练的包房嬉春,一天一天,一次一次,与**征战,与理智搏杀,得陇望蜀,得寸进尺,终于沦落至此。人生就是如此的残酷,你总是试图用高尚的心灵去战胜邪恶的**,今天你胜了,明天你胜了,一天一千天你胜了,你也只是力保不失,但若有一天你败了,被**占领过的地方就寸草不生。我们尝试用是与非来构建这个世界,是与非却不是对等的,有很多事,只能由是而非,却不能由非转是,比如青春,比如生死,比如唐叔和我们的生命中那逝去了的一切。
这些年来,唐叔身兼数职,厨师,装潢,修车,修空调……来来去去赚了不少钱,他有条件离开布鲁斯街,但却一直不肯搬走,或许是想省钱,或许是需要人帮他打电话,或许仅仅就是嫌麻烦……我不否认这些都是理由,可我仍然认为唐叔是在不自觉地惩罚自己。他把自己的艰难幻想成父母的艰难,把眼前的痛苦权当作妻儿的痛苦。这移情兴许真能奏效,真能在他不堪重负的时候,把他的负疚感如丝般抽去。
唐叔的床头有一张照片,里面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女子和一个不满十岁的男孩。唐叔的桌上也有一张照片,刚寄来的,里面是一个四十几岁的女子和一个十七八岁帅气的小伙。这两张照片,单独看时,各自显现的是唐叔的妻子和儿子,联着看时,却渗透出白驹过隙的时光。那麻杆一般的妇人腰身,已如小水桶般粗细,那如丝如墨的长发,已被岁月的刀锋裁去了长柔,点染了风霜。顽童眸子里的懵懂,已化作少年眼中的忧郁,树梢流连的西风,已吹走了屋顶和暖的太阳……一切都不同了,真的不同了,要怎样才能说服自己,要怎样才能向人证明,这两张照片里的,其实是同样的人?
这天晚上,我们在唐叔家喝酒,算是给简杰压压惊。6的老汤也来了,四个男人,话说得多,酒也下得快。接近十二点的时候,唐叔,简杰和老汤都已经醉得东倒西歪。我也不胜酒力,起身告辞,唐叔却拉住了我,糊里糊涂地跟我说话,一直不停。他说,那两张照片,其实有一处是相同的,就是他老婆脖子上的丝巾,仍旧是十年前那一抹鲜红,红得那么正,一点都没变。
我想我是醉了,我辨不清那红色,只是看到唐叔的眼中,有一缕欣慰,也有一抹泪光。
简杰还是决定要搬走,他无法停止对白妞的幻想,却又真正害怕了布鲁斯街上的悍匪,权衡的结果,离开是唯一的选择。我支持他的选择,也祝福他梦想。一个人,不管他的梦想如何的单纯幼稚,如何的荒谬可笑,只要他有一个梦想,他就有一个活着的理由,一个活得士气高昂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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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布鲁斯(十一)
简杰搬走以后,这次风波也渐渐平息,公寓楼里又恢复了往日的沉寂,人们更少露脸了,就算在天井里遇到,也只是礼貌地一颔首就匆匆擦身而过。这样的布鲁斯街3号,往往是用鸦雀无声迎来苍黄的日落,迎来薄如蓝纱的月光,迎来街头街尾萦绕不散的蓝调。
我点了一支烟,站在阳台的玻璃门前,用手指撩开窗帘的一角,窥探着夜色中的布鲁斯街。在距离公寓不远的地方,一个内裤露出外裤的黑人和一个骨瘦如柴的白人正低着头,窃窃私语。那是一个毒品小贩在跟他的客户做买卖。我认识那个毒品小贩,因为他曾向我兜售过偷来的赃物。
我并不准备报警,因为这注定是没结果的事。我的目光转到公寓的楼下,平时只有蜥蜴光顾的冰冷石阶上,今天却坐了一个男人,是新来的学生徐林。他的出现让我吃了一惊,因为在这个场景里,是不应该有第三者的,何况他的目光正瞬也不瞬地盯着毒贩和瘾君子。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挑衅,我顾不得思虑太多,径直冲到楼下,把他拉了天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