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孟,你别理她,我们这次来,是想问你个事。”唐叔说。
“什么事?我能帮上忙吗?”我赶紧接过了话头。
“是这样的。”唐叔说,“我当厨师也当了这么多年了,现在想出来单干,跟小王开一家中餐馆,你不是懂易经吗?你帮我占个卦,看看这路子走不走得通。”
听完唐叔这话,我有些哭笑不得,我想起了几个月前的一天半夜,唐叔打电话给我,风急火燎地要我给他占上一卦。我迷迷糊糊地答应了他的请求,后来我才知道,那时候,他是踌躇在赌场里,拿着刚刚赢来的几十万美金,求问自己的前途。
我已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我只知道最终的结局是唐叔把赢来的钱,一分不剩地又输给了赌场,财富成了过眼云烟,收获的,只是得到时的喜和失去时的悲,以及那得失之间的人生难测。唐叔大概是不甘于这个结局的,所以隔天又去了一次,这一次,他一夜之间输掉了两万多块。唐叔来的时候,气色很难看,在屋里整整昏睡了一天。他失去了很多钱财,带了很多疲惫与心灰,看来是极背运的事,可我反而觉得,他的人生因此而完美起来。
唐叔后来很少去赌了,但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次经历,让他更加地笃信起人的命运来。命是无法改变的,运却可以通过三枚钱币去偷窥一二。可是,这样算不算是作弊呢?倘若真有神灵和命运的话,那神灵会眷顾作弊的人吗?也许神的全能早已洞察了我们作弊的企图,于是制造出我们窥见了命运的假象,让我们在窃喜之余浑然不觉自己仍然深陷在命运的迷途里,从而欢欣鼓舞地踏上那条其实从来不曾改变过的路。
唯一的改变,若有的话,大概就是欢欣鼓舞四个字,既然这条路是注定要走的,欢欣鼓舞总远胜于垂头丧气,倘若三枚硬币和一段古文能够让一位朋友充满希望和力量,我不介意去做这件连我自己也不太相信的事。
我给唐叔占了一卦,卦象平平中透着艰难。我抬起头来,察言观色,想要更多地了解唐叔和王明明的关系,并以此来衡量我说的每一句话是否会影响他们俩将来的关系。
他们都神情紧张地望着我,我实在分辨不出他们的紧张究竟有什么不同,于是我将卦中的好处神采飞扬地夸显出来,却把卦中的恶处轻描淡写地掩去。
王明明松了一口气,唐叔也松了一口气,他们的脸上泛起笑意,好像是看到了光明而美好的前途,而我的内心却忽然升起一种负疚感,仿佛是我用谎言操纵了别人的命运。
在我略有些失神的时候,唐叔跟王明明轻声地说了几句话,王明明不情愿地站起身来,一面向我告辞,一面还不停地叮嘱我改天一定要给她照相。
我虚与委蛇地应承了她,并送她出了门口。屋子里只剩下我和唐叔两个人,我开始犹豫要不要把刚才隐而未言的卦辞告诉他。
日落布鲁斯(二十)
“小孟,你过来。”在我踌躇的时候,唐叔开了口,“你老实跟我说,刚才是不是还有些话没说出来。”
唐叔的敏锐让我有些意外,我决定把占卜所看到的艰难也完整无缺地告诉他,就算那只是假象,我也应该给他假象的全部。我不是神,我不能把自己放在神的高度,一厢情愿地为他作出人生的决定。
“看起来还是挺难的……”唐叔听完我的陈述,沉默半晌之后,缓缓地说出了这句话。
“占卜的事是不能全信的。”我说,“那些卦辞都是一些怎么解释都有道理的说法,况且易经占卜的初衷也并不是要给你结果,而只是提出应对困境的态度和方法。万事开头难,我相信凭着唐叔你的厨艺,餐馆一定会红火起来的。”
“希望是吧。”唐叔说着叹了口气,“人的力量始终敌不过天,要是真的没那个命,也只好认了。”
“唐叔你别这么说,命运只是虚无缥缈的事,信则有,不信则无。当成娱乐就好,太认真就没有大意思了。”
“小孟啊……”唐叔的语气有些沉重,叫了我的名字又默然了片刻,“你别不信命,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你就活明白了。”
其实我不知道自己信不信命运,年少的时候,我是一丁点也不信的,反而崇尚“人定胜天”的豪言,如今,也许是遭遇了太多的不如意,对现实和人生的无力感让我低下了头,卑微地站在命运面前,大概,距离臣服的日子已不远了。
“小孟,你再给我卜一卦。看看我跟小王不。”在我思的间隙,唐叔又插进了话。
“唐叔,你的意思是……”我没有说完,疑惑地望着唐叔。
“这你还瞧不出来吗?其实也没啥,就是给自己找个伴。”唐叔说。
“那……夫人那边怎么办?”我吞吞吐吐地问,“你儿子呢?还让他过来念书吗?”
“儿子还让他来,老婆就……就算了吧。都这么多年了,感情也淡了,我看……她那边也应该有人了。”唐叔说。他在笑,笑容里却带着故作轻松的苦涩。
“噢……”我木然地应了一声,不知道什么原因,我对唐叔的这个说法并不惊诧,反而有一种意料之中的感觉。
时间这个刽子手,不但处决了爱情,也斩杀了婚姻。世界的构成之中,如果没有时间,那该多美好啊……然而却又不对,我们的一生当中,或多或少总有过悔不当初的感觉,总有过到过去的奢望,时间的存在,是这奢望的唯一希冀。
“唐叔,我……我不会卜婚配。”我说。我意识到唐叔对命运的期盼太重,我,或是我手上的三枚钱币已经承托不起。
“是吗?”唐叔有些愕然,但转眼间就恢复了平静,“其实……也不需要占卜了。”唐叔说,“都这把年纪了,得来就一辈子,不来也就那几年的事。算了吧。”
唐叔这话让我松了一口气,但却心中郁郁地,像压着一块石头,因为他的眼神,语气,让我看到的是一种妥协与放弃。
倘若如何去过完剩下的日子成了人生的唯一目标,那人生还算是有目标吗?
唐叔走了,在布鲁斯街苍黄的暮色里,他的背影显得远比平时苍老和蹒跚。我目送他离开之后,在厨房里点了一支烟,烟雾袅袅地飘在空中,就仿佛是唐叔照片里的那抹鲜红,残忍地褪去了颜色。
日落布鲁斯(二十一)
这一年的圣诞节,陈嫣去了洛杉矶看朋友,已经有六天了。有时候我会想起她,特别是当我从衣橱里拿取衣物的时候。有时候我却会忘记她,一个人在家里徘徊,从厨房到卧室,从卧室到厨房,仅以此来打发无聊赖。在这个孤独的世界里,仿佛从来没有旁人来过。
我应该做点什么来打破周围的沉寂,可是做什么呢?我从衣橱里取出风衣,漫无目的地出了门,布鲁斯街上人迹寥寥,荒凉从街头漫卷到街尾,一如既往。那些破败的建筑,生硬地排列在我的视野里,就好似我然无味的生活,由此及彼,由彼及此,除了日渐腐朽,再没有一丝改变。
这是一件多么令人惊怖的事啊?长久以来,我竟然就这样漠然地见证着我的生命和布鲁斯街一同朽败,老去,静静地,甚至没有一丝声响。
这突出其来的意识让我再也无法忍受,在这个原本应该享受平静的日子里,平静却成了与我殊死相搏的敌人。
我不击碎他,他就会击碎我。
我带着满腔油然而生的恐惧驾车去了机场,我要逃离这座城市,哪怕只有一天。
机场里没有多少人,这也不奇怪,若不是情非得已,谁会在这一天四处奔波?我在机场的一角坐了下来,茫然地望着四周,我并不知道自己想要去向哪里,这迷惑其实已在我心底缱绻了许多年月,只当此时此刻,却忽然间清晰起来。
我长时间空洞地凝视着前方,直到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身影闯进我的眼角。
在机场的另一个角落,我竟然看到一个仿佛是林菲的女孩。这是我的幻想吗?我不由自地站了起来,缓缓地去到她身边,驻足打量。女孩有些诧异地抬起头,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她的脸。
我曾在梦境中,现实里,苦苦地追过这张脸。我彷徨在睡梦之中无路可去的虚无,踯躅在费城街头阴雨绵绵的晦暗,神从来不曾向我证明过什么。当我几近绝望之时,神却又将她神秘地安置在机场的一角,让我在一个全无防备的意外里与她相遇。我开始迷惑,她,到底是不是那个我觅已久的人?
“林菲……你好。”我有些语无伦次地开了口,“你……你还记得我吗?我们曾经见过几面的,在布鲁斯街3号。”
“我记得你,你叫孟阳,住在康宏的楼上。”林菲的嘴角显出礼貌的浅笑,这浅笑是明丽的,但却更显出她容色里的憔悴与疲惫。她在应我的同时,眼神散乱地打量着周围,我意识到,她可能是在等人。
“你在等康宏吗?”我问。
“噢……不是的,我……我不是在等人,我只是……只是路过。”林菲吞吞吐吐地说。
她这答案让我颇有些意外,直觉告诉我,她说的并不是事实。
“那……康宏知道你来吗?”
“他不知道,我……我只是停留半个小时,所以没有告诉他。”林菲说。
这明显是个谎言,因为我实在想不出,去什么别的地方会需要在这里转机,可我并不想去戳穿她的谎言,因为我忽然间明白,她想做的,其实只是走近一个人,然后停留在他的视线之外。
“那……接下来,你要去哪里?”我问。
“我……去纽约。”林菲环顾着四周,给了我这个大概是临时看来的答案。
“噢……祝你一路顺风。”我应了一声,祝福了她,也告辞了她。我想她的世界里,并不需要我的存在。她需要的,只是一段短暂或是漫长的时间,去忆,去憧憬,去挣扎……然后,去抉择。
我曾经以为她是痛苦的,也曾以为她是幸福的,然而此刻,我却想把自己隔离在她的痛苦与幸福之外,靠自己去打破这荒诞无聊的生活,在绝望之前或是之中找到自己存在的意义。
我买了一张st minute的机票。我原本漫无目的,所以我选择了我在机场里听见的第一个地名纽约。
日落布鲁斯(二十二)
来美国已经数年了,我对纽约已有太多的耳闻,自由女神,双子楼废墟,曼哈顿,布鲁克林,世界金融中心和犯罪天堂……如此种种的描述,却无法给我清晰的纽约印象。
于我而言,纽约是一座迷惘的都市,在那里,自由女神伟岸地矗立着,高擎自由的象征,双子楼倒下了,有人却说,那是自由的牺牲。自由与自由,为什么结局竟是如此的迥异?谁的自由应该高高在上,谁的自由又应该化入尘泥?new york,新约克,这个名字不仅铭刻着美国人的征服,也陈述着英国人的统治和荷兰人的占领……年烽火已经烟消云散,如今,这块土地仍旧欣欣然地活着,那些为之征战的人们却已归入死寂。生命的结局就是如此,是死寂,是虚无,那么自由呢?自由真的存在过吗?
有胜利,就有失败,有安逸,就有罪恶……也许种种的对立,都源自人对生存自由的向往,对立之存在,即世界之存在。天地为炉,阴阳为炭,万物为铜,世界由正与反支撑着,消灭了其中之一,结局就只剩下崩塌与毁灭。倘若真是如此,我们又凭着什么信念去改造世界?随机降生的人们,究竟还剩下什么生存的意义?
飞机起飞了,穿过苍茫的云气,闯入一片无遮无拦的光明。机舱里空荡荡的,尤其是在装满了阳光之后,我的心里也空荡荡的,特别是在时光蔓延之间,我需要一些思绪来打发旅途上的无聊赖。
对自我的思考是痛苦而令人绝望的,在天风浩荡的高空,在脱离了尘世的幻觉里,自我也暂得解脱,我可以自欺欺人地籍由审视他人的生存而忽略自己的存在。
老汤的女儿汤珊恋爱了,对象是一个上海小伙子,姓穆,二十七八岁,模样长得挺周正,跟汤珊站在一起,算得上是金童玉女。可惜的是,老汤却对小穆全无好感,每当在我们面前谈到小穆的时候,老汤总是大摇其头,感慨地嘟囔一声,“唉,上海人……”他的神情语气,好像是把上海人当成了东北人的天敌,每每让我忍俊不禁。后来我从唐叔那里知道了老汤的怨气的由来,原来是有一次小穆说请老汤吃饭,老汤穿戴整齐,到了小穆说的地方,小穆却只请了一碗六块钱的牛肉面,老汤为此耿耿于怀。这说来只是一碗牛肉面的事,老汤的不满看起来有些小题大做,可仔细想想,也不无道理,第一次请未来老丈人吃饭,竟然只花了六块钱,小穆的确是不具有干大事的气质,汤珊跟了他,难说有什么美好的未来。
可是,世界上能干大事的毕竟是少数,倘若小穆真爱汤珊,小气而能持家,那也未必不能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
我这个为小穆开脱的想法不久后就被自己否定了。原因是我跟小穆,汤珊在徐林和康宏的公寓里玩扑克牌,小穆趁大家不注意的时候,把一张方片五混进了牌堆,我权当作没看见,康宏却凭着惊人的记忆力把每一轮各人出过什么牌都列数了出来,小穆的小动作穿了帮,但却死也不肯承认,最后扔下扑克牌,气呼呼地领着汤珊扬长而去。
小气对于男人来说,已经算是一个严重的缺点,再加上耍小手段和没有承认错误的勇气,小穆的形象顿时变得狼狈不堪。然而汤珊却全然不理会父亲的反对,仍旧不管不顾地爱着小穆。
爱情是盲目的,缘分,就更让人无法解释了。
日落布鲁斯(二十三)
然而,我却是如此地怀念和艳羡爱情的盲目,在盲目里,爱是纯粹的,是无畏的,是充满了改造世界的原动力的。这说来有些讽刺,当人们看不清未来时,犹能一往无前,而当未来清晰地呈现出来时,人们却往往裹足不前。审慎的生活态度让我们对未来寄予太多的希望,为了将来的幸福遏制身体的本能和眼前的愉悦,这似乎是一种智慧的人生态度,然而持这种人生态度的人却有不少一生也没能享受他们所期待的幸福,直到生命终结的时候,幸福仍旧在他们的计划与期待里遥遥无期。计划与期待也许是好事,但生命的长度却是不可计划的,生命里的偶然也是无法期待的。偶然打乱了我们的计划,在此消彼长中把我们从通往高贵高尚的路上拉平凡。因此,平凡的人永远是大多数,不平凡的人,也未必是因为他们自身的出类拔萃和计划的完美。
这个结论在我们的心中若隐若现,然而我们却忽略它的存在,仍旧日复一日的计划与牺牲,因为我们总要做点什么,让我们的未来有所寄托,哪怕我们能做的,也只是跟占卜一样虚无缥缈。
究竟是什么让我们如此地惶惶惑惑,瞻前顾后?是对人的不信任?是对环境的无把握?还是对衰老和死亡的无能为力?……仔细想想,原来我们生存的世界竟有这么多的恐惧与不安,难怪计划明天成了我们所共有的一种强迫症。
我也有这种强迫症,正由于此,在我眼中,那一点爱情的盲目和无畏弥足珍贵。
多年以前,我曾盲目地爱过一个女孩,我想,那个女孩也盲目地爱着我。我疯狂地眷恋跟她在一起的时光,樱花雨中,桂子香里,我们手挽手一起徜徉……与她在一起时,忘却的神也在我左近徘徊,我往往不记得任何事,甚至,我曾因此而忘记了参加期末考试。
期末考试,想到这四个字,我不禁轻笑了一下,这如今听起来已不算什么了,可当那时,期末考试也许是我们单调的生活中最重要的事。
我们的爱是盲目的,但却是受人祝福的。我记得我们常去的小饭馆,老娘总是满脸笑容地地迎上来,热情地问候与照顾,在我们就餐的时候,站在一旁的柜台里,用温和的目光默默地凝注着我们。她的眼中看见的是什么,我不知道,但目光里的祝福却是鲜明而真挚的。
后来曾有一,女孩带着她的一个男性朋友去小饭馆里吃饭,老娘顿时换了一幅横眉冷对的面容,令他们有如芒刺在背,坐立不安。女孩来向我大吐苦水,我的心里却莫名地欢喜。至于为什么欢喜,我却到现在也描述不清……
这些往事,想起来,是让人展颜的,心动的,却也是让人惋惜的。
爱情因盲目而纯粹吗?如果是的话,那就永远盲目地爱着,也不失为一件美好的事。可惜的是,盲目而纯粹的爱情,跟我们的人一样,是会在岁月中老去,老得面目全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