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她到旅馆。旅馆整个建筑白墙蓝窗,和旁边蓝圆顶白房子的教堂连成一片,依坡堆垒而成。 院内迷宫般地不规则,青石的小径辗转通幽,白色的矮墙象是不经意的信手涂鸦,粗朴无修,蜿蜒将空间随意地割分成一块块儿, 巷子, 楼梯,露天就餐处等等。
半坡上开旷处是一湛蓝的游泳池, 和不远处灰蒙蒙的海水遥相呼映。环绕着游泳池的是两层居室。居室似乎总共没有几间,互不相扰,东一处西一处地卷在白熊似的建筑物体内,或藏在幽静的巷子里,或独占屋顶,裸向苍空。每个居室门外是矮墙隔出的小巧惬意的院子,摆着白木桌蓝木椅, 矮墙上下是些许盛满植物的坛罐, 像极了自家庭院。
外面灰云低压天空,夕阳西落,整个岛屿缓缓没入黑夜。
房间高高穹隆屋顶下,克洛伊坐在铺着蓝白条格床单的床上,抱着平电脑发呆。
大后天她就得飞加州了,而伊安对他母亲的过去至今只字未提。她不知道他是在等待时机,还是将永远避这个话题。
而她也其实不知她期望听到些什么。莉安去世时,伊安只是个孩子。
她如此不顾一切地来到这个岛,似乎就想见到一张脸,一张活生生的脸,告诉她那冷冰冰的代号背后曾是活生生的血肉,一位母亲。
代号lr25。
莉安洛宾25。
二十七年里,它一直被尘封于那早已泛黄的档案夹里,连张照片都没有。
第四天,伊安带着克洛伊来到巴士站附近的小希腊面饼店吃烤鸡肉卷饼。店小伙用刀子麻利地从旋转着的烤肉陀上片下几片肉,丢在烤热的圆饼上,又信手抓了些生菜洋葱等撒在上面,卷了,递给了柜台后的两个女孩子。饼店巴掌大的地方,冰柜之外,就只有一张简单的塑料桌和两三把椅子。他们接了,又要了饮料,一步出了店门,坐在门外的小桌子前吃。
克洛伊的脸朝巴士站,边吃,边望着一辆巴士摇摇晃晃地开过来,停下,人们稀稀疏疏地下车。
“你还算有福气,来了之后就没再下雨了。”伊安说道。
“好像天气预报说还会有雨的。不过,大概我离开之后吧。”克洛伊坐在对面,面向通向街市的窄巷。视野尽处的天空亮得耀眼。“我就要走了,时间过得真快。”克洛伊心事重重地叹口气。
“你有没有想过多呆些天呢?”伊安似乎随意地问。
“多呆些天?怎么可能呢?机票都订好了的。”克洛伊微微蹙着眉说。
“为什么不可能呢?改机票就是了。”
克洛伊忽然不言语了。 她知道他们心照不宣地想着同一件心事。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潜意识里本来就有这个愿望。它象是弹簧,被所有现实的考虑紧紧挤压着,如今被伊安明明白白地挑明了,突然有了实现的可能,就一下子爆炸般地弹跳开来。 她不禁有些面红耳赤。
“为什么不呢?生命短暂,不是吗?”伊安又说,并没在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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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几天他总来旅店找她。他们会泡在他的画廊,或是捡条不那么光鲜热闹的小巷子闲逛。他到底带她去了葡萄园,品了当地的酒。他会给她讲他知道的人和事。她很好奇他怎么跟当地人交流,他说英语差不多就够了,假如需要希腊语的话,东尼会帮忙。他给她说了几句希腊语,怪里怪气的语调,逗得她发笑。
这一天伊安带克洛伊走进密匝叠落的住宅。路仍旧狭窄,两边是新旧不一的小平房。他带着她顺着山坡辗转走下一段台阶。两边的房子逐渐减少,更多地被**的山石取代,他们最后在一栋灰白色小房子前站住。它几乎一多半都窝在山坡里,像是人用手和泥巴扑打起来的,门面不大,拙朴而别有风情。
伊安走在前面,打开了门,身等着克洛伊。
克洛伊向前一步。她忽然迷惑了,幻觉中她一步跨进了另一世界。
窗外,水墨色的浓云低悬在天空,底下是浩渺苍凉的大海。海涛一浪浪地呼啸奔涌而来,愈积愈高,然后猛摔在黑色礁石上,灰飞湮灭。
克洛伊径直走到那扇大玻璃窗前,往外凝神眺望。窗外近处的沙滩上窄窄一条,人迹全无,海风海浪,不绝于耳。
“这儿跟别处完全不一样。离海这么近。”克洛伊惊叹着。
“所以我喜欢这儿,尽管很冷清。”伊安答道。
“知道吗?这些天岛上的天气就象一个永远也拿不定意的画家的画。刚才明明是蓝天白云,一转眼就阴云密布,山雨欲来之势。”伊安就站在克洛伊身后,一只手抚在窗子上,低头,几乎耳语着说。
他热烘烘的呼吸包围了她。克洛伊意识到他贴近的身体。她仿佛听得见里面响彻骚动不安的蝉声。
她不敢转身,也不敢头,她只要一动弹,就要面对他。
她身体微微起伏着,一言不发。
而伊安没有再等待。他从身后抱住克洛伊,亲吻她的脖颈。克洛伊感觉到身后他逐渐压来的激情勃发的身体。
她的手和身体,都被按在了窗子上。她再也看不见眼前的天空和大海。她的身体,连同她的灵魂,都正被伊安**的熔岩席卷而去。她似乎也融化成了一滩热流,顺着他为她宽衣解带的手指流淌。克洛伊感觉自己好像已经不存在了。
她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是了。**之风穿过她的身体,呼呼作响,她变得又轻又薄。她响应着他,迎接着他,象空中飞着的一对蜻蜓,象纠缠悱恻的两个音符,而他进攻不已,决意把她消耗殆尽。
克洛伊浑身是汗,裸着大半个身子,坐在窗下的地毯上。他起来,进里屋拿了件薄毯,来,轻轻地把她裹了。
他也裸着。他全身都是干净的肌肉,小腹也平坦结实。克洛伊有点吃惊。她不晓得他的身体如此诱人。她看着他,竟有些头晕目眩,爱欲似乎又要席卷而来。
她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会被一个男人的健壮身体吸引。她原以为,吸引她的,只能是男人的才华智慧。
两人都穿好衣服,伊安把克洛伊拥进怀里,静静坐着,耳边隐约仍是海潮声。克洛伊这才环顾四周。
房间不大,在本是起居室的地方,堆着些完成或半成的画。
克洛伊站起,上前,翻看那些画。
它们布满深浅不一的灰暗光色,似乎是依稀可见的云朵,海水,或者根本就不可名状。那些光色翻腾着,滚涌着,呻吟着,嚎叫着,充满排解不去的能量。靠着画面哪个边角,总是有着刺眼的血红色,刀子般把妄图平衡的画面割开。
她跪在地上,呆呆地望着。
“你怎么看到的总是这些呢?为什么从来没有湛蓝的海,没有白房子,那些美丽的东西?”她似乎本来是明白他的,此刻却有点困惑不解。
他站在她身边,低头瞧着,犹豫一下,说:“我也不知道。”
“为什么如此忧伤的激情?”她又说。
“也许,因为我们想要的,想爱的,总是注定坎坷吧。”他说。
克洛伊身体轻轻摇晃了一下,象突然被雷电击中,然后没有了声音。
他低下身,看到她眼角的泪。他温情地吻了吻她的额头。她抬起脸庞,直视着他
伊安把她重新揽入怀里,绝望般,紧紧抱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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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变得一片昏暗,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大海和天空都变得迷蒙。
刚才的那种幻觉又来了。克洛伊坐在椅子上,盯着窗子,觉得她象正站在岛屿的边缘,摇摇欲坠,身体里风雨交加。
伊安把温度调高,屋子里开始变得暖烘烘的。
这时正是中午。也才刚刚过去一个上午而已。但他们好像跨过了一个世纪。她身体和潜意识里潜藏着的那个怪物,那个她不知晓的生命,扯破了她赖以生存的镇静外壳,逃脱了出来。她再也无法把它圈去了。
克洛伊柔情蜜意地望了望身边的伊安。他为什么不爱说话。他们好像不需要语言。
他的肚子咕隆隆地猛响了一下。她瞧着他,孩子般地笑了
厨房很小,躲在房间的一个角落。伊安打开冰箱,里面乱七八糟地塞满了东西。他犹豫片刻,伸手抓出一袋面包,一包奶酪,和一包火腿肠。
“你介意三明治吗?”他问。
“不介意。”
伊安叠好三明治,又倒了杯牛奶,放进微波炉里热好,摆在克洛伊面前的小圆桌上。他已经知道她喜欢喝热奶。
他也坐下,心满意足地瞅着她,伸手理理她有些凌乱的头发,说:“等天晴了,我带你到底下的海滩上散步。附近堆了不少乱石头,刚好把这儿跟其他的沙滩隔开,所以很清静。”
克洛伊瞟一眼窗外,外面此刻雨水连天,雨声潮声风声连绵不绝。
克洛伊再次环顾着狭窄的房间里那些画。
“你会没黑没夜地画?”她有些好奇。
“有时候会的,更多的时候,我就在那儿发呆,思忖到底该画什么。”说到这儿,伊安的脸色忽然有些抑郁。他直愣愣地望着前方,好像忘记了她的存在。
她诧异地望着他。他的眼睛象两眼古井,被忽然飘来的乌云遮蔽着的。
她摇摇头,心里莫名其妙地有些酸楚。“我在你的画里看到的是那些透过景色爆发着的情感,跟世界上任何其他的画都不一样。你的画可以直接进入人的内心,跟人的灵魂对话。这是一种罕见的力量,伊安,它真的让我感动。”
伊安直视着她,出了神。“真奇怪,一年四季游客如鲫,都在我的画前一走而过,而你就这么出现了,就一下子什么都明白。跟你一切都不言而喻,你似乎就是女性的我。你知道这有多么不可思议吗?”
克洛伊心头一颤。
“你,怎么会突然跑这儿来,跑到我的身边?你早就知道我们心心相通,我们初次相遇时就知道,是不是?”伊安继续出神地望着她。
她的脑海里浮出那份发黄的档案。里面是两张表格,记录着有关lr25 的简单背景信息,莉安的名字上盖着醒目的“已过世”的红印章。她记得自己当时悲恸的心情好像一场噩梦,在她担心它开始之前就已经结束了。
她没言语,怔怔瞅着他。她想告诉他一切,告诉他他们之间发生的一切全然违背她的本意。
“我知道。是母亲,是命运它早就看明白我的祈愿,怜悯之下,给我这样的机会,让我得到你。”伊安似乎没读出她的迟疑,眼睛里升腾着热焰。他凑近,揽过她,轻轻吻了她。
吃过饭,伊安领着克洛伊进卧室。卧室的屋顶是圆形的,低矮得象个洞穴。耳边一下子安静了许多。
它没有窗子,黑乎乎的,伊安按了按门口墙壁上的开关,柔和昏黄的光线一下子泻满全屋。
墙涂成麦粒色,光秃秃的,只挂了串镂空银珠项链,上面坠着一颗暗红宝石。一张床占了大半房间,一个简单床头柜,再就是靠床脚墙壁的一个衣柜。床上铺着雪白的鸭绒被,一边有些凌乱,似乎被随意掀开。
床头柜上只有一个闹钟,一只手电。没有任何照片。
“你这儿好空,也好清爽,怎么好像也就住几天似的。”克洛伊四下瞧瞧,笑道。
“习惯了。东西再多就是负累。”他扭头看她,随意应道。
他牵了她的手,带着她倒在床上。
“真的连张照片都没有?”克洛伊实在忍不住问。
伊安听了,稍稍沉思,抽拥着她的手臂,起身,轻轻摘下墙上的项链。克洛伊好奇地望着。
伊安半倚着床头重新倒在克洛伊身边,端详着手里项链上那颗红宝石它有些陈旧,却依然浓厚亮丽。他把它翻过来,小心翼翼地启开背后的壳子,凝神看了一眼,然后递给克洛伊,“这就是我的母亲。”
那是一张椭圆形的彩色旧照片,里面一个长发女人微微侧着脸,细眉大眼,丰满的嘴唇微启,不加修饰而又风情迷人,充满野性,骄傲和倔强的神气。
克洛伊被吸引住了。“她真美。”
“是。我七岁那年她就去世了。”
“那真让人难过你一定很想念她。”
“她在的时候并没有嫁给我爸爸,算是婚外恋吧。我父亲有他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她一个人带我。我们当时也住在圣地亚哥,不过妈妈去世后我就被舅舅领走了。”
克洛伊温柔地贴近了伊安,将项链递。伊安一手接了,把它撂在床头柜上,转身抱紧她。
“我知道你一直想说起她。为什么?”伊安终于问道,微蹙着眉。
“我们公司专门开发失忆的药物。我在调查多年前的一次临床试验,叫蛤蟆项目。当时只说是没有达到预期的疗效,就匆匆撤销了,没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母亲就是当时参加蛤蟆项目的病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