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是储藏的季节,也是农牧场的闲暇季节,办公室里大部分时间都没人,偶尔有人,也多数是打扑克下象棋。冉大牛把自己的时间截成两截,上午去办公室溜达一趟,然后来读书。他现在读书的范围很广,业务书、哲学、历史、文学都读,读腻了,就帮娘做些家务活;下午继续读书,三四点钟天快黑的时候,他去老莫家,见什么活做什么活。老莫的三个孩子见他来了,像迎接天神似的,他逗他们玩,带他们做游戏,也天真得像个孩子。老莫见他来了,每每就把炕桌移到窗户底下,集中精力做自己的事,有时看书,有时写写画画,冉大牛大体上知道老莫在做什么,偶尔也曾拿起他的稿纸看看,但从不询问。冉大牛和小孩子的游戏一直持续到王瑞娟放学家。王瑞娟把冉大牛看成是小,她说她在家是老小,老是受人宠着,没有当姐姐的感觉,现在好了,弥补了这一缺憾。
听尼娅说王瑞娟在生下一个女儿后结扎了。小丫满月的那天,王瑞娟说要到牙克石医院去做结扎,希望尼娅能陪她一起去,尼娅劝说道:“你还是考虑好,女人不能生孩子还能称为女人?”王瑞娟无可奈何地说:“没办法啊,不能再生了,天天忙得晕头转向,总得腾出点精力做点什么,人这一辈子就这么长,说过去就过去了,不能就这样白白地流淌了。”尼娅说:“听说男人也可以结扎的。”王瑞娟说:“弄不清楚这项技术究竟怎样,万一太监了,老莫怎么活啊!我不能让他承担这样的风险,他是一棵树,我只不过是倚在他躯干上的藤条,他坍塌了,我也活不成的。”尼娅说:“那你可以吃避孕药呀!”王瑞娟说:“我不到三十岁,难道要吃一辈子药,再说那避孕药也没经过长期的临床实验,可不可靠还难说。不如一下子结扎了便当。反正我的生育任务已经超额完成,女人的功能可以废除了。”她咯咯地笑着。
晚上的时间,是冉大牛和尼娅二人的时间。冉大牛巧妙地在娘面前掩饰着一切,使得他娘以为他在老莫家或者德尔家。那次尼娅陪王瑞娟到牙克石来,买了许多肉鱼蔬菜,烧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其中的红菜汤和奶油烤狗鱼吃得冉大牛欲罢不能,说你们俄罗斯人还真会烧菜,同样的东西,我娘就烧不出来,她只会烀熟了加点盐。尼娅说你说错了,我不是俄罗斯人,我是中国人,要不然我俩不会坐在一块儿。冉大牛问俄罗斯人都会烧菜?尼娅说:“烹饪是一个很深的学问,能称为大师傅的寥寥无几,同样的原料,在大师傅手里烹调出来,色香味俱全;在一般人手里,烀熟了加点盐,那是充饥用的,不能品尝的。”冉大牛说你多大年纪呀,怎么什么都懂?尼娅说:“我是我爸妈唯一的女儿,他们恨不得把什么都教给我。但是我妈只教我女孩子应当学的,诸如女红、烹饪、拉琴、文学等。她说女孩子只能也应当学这些,否则就是添乱。男人的事应当让男人自己做,不需要女人插手的。”
“她教你怎样生孩子吗?”
“找打呀!”
“我是认真的。”
“没有,我想应当是没来得及她就走了。”尼娅露出悲戚,像是诉说又像是喃喃自语,“我爸爸追她而去,我想他们已经在天堂见面了。”冉大牛一惊,脱口而问:“你得知了消息?”尼娅说:“推测而已。”冉大牛问:“根据什么?”尼娅说:“王瑞娟的经历。她和我说,老莫离开北京的那会儿,她像掉了魂,整日想到的就是自杀。所以,你们说王瑞娟来陪同老莫赴难是不对的,王瑞娟是来找欢愉的,她和老莫在一起,喝水水甜、吃饭饭香,生活是可以当歌儿唱的,他们是天生的一对儿,不离不弃的。”冉大牛问:“你了解了老莫吗?”尼娅说:“我推测的没错,老莫出身于贫寒家庭,是清高的父亲影响了他。而王瑞娟就不同了,她父母都出身于富裕的书香世家。他们的情况和我外公外婆相像。”
“那我们俩和哪个相像呢?”
“火力侦察呀!告诉你,我不是王瑞娟,按照袁天罡的称骨算法,我是六两的骨重,命好,我的郎君非富即贵。可是我爸说我命中有波折,而且是严重的波折,不知应在哪上面。”
“既然命好又有波折,那不是矛盾吗?”
“管不了那些,只要命好就行了。哎,我问你,那个叫乌疤的,是你的同学?”
“是啊,怎么啦?”
“那人眼里有一种特殊的亮光。”
“他很淘气的,人见人厌的家伙。没想到他能考上中学并毕了业。”
尼娅哦了一声,没有下文。
一日,冉大牛和尼娅一道去德尔家串门。农牧场的人没有夜生活,特别是漫长的冬夜,人总不能吃完饭就上炕躺下,所以串门算是一种消闲,人们都乐见家里有来客。不过,能到德尔这样达拉嘎家去串门的人不多,在整个农牧场也就十来个,他们是其中之一。老莫和王瑞娟也是其中之一,但他们去的次数少,老莫知道自己的身份,也更珍惜时间,不愿把时间浪费在走亲访友上面,他有重要的事要做。
为他们开门的是德尔的儿子达尔图,一个家休假的英俊的解放军军官。德尔大婶见他们来了,高兴得不得了,端出一盘榛果和一盘奶酪招待他们,还招呼正在北京民族学院读书的女儿奇布热前来相见。四个年轻人在一起,家里的气氛马上热烈起来。
德尔说:“尼娅,你的琴拉得好,奇布热的歌唱得好,你们作一下好不好?”奇布热听说尼娅会拉小提琴,高兴得拍手,说那我的寒假生活丰富了。冉大牛见状,赶紧和尼娅说了一声就取琴去了。
琴拿来了,尼娅问奇布热唱什么歌?奇布热说唱一首吧。尼娅把琴弦调了调,接着就拉起前奏,奇布热跟着唱起来。一曲唱完,德尔听来了兴致,他让老伴取来一瓶酒,倒了三杯,分别递给冉大牛和达尔图各一杯。三个男人坐在炕上就着榛果和奶酪痛快地喝起来,德尔大婶见状,赶紧端上一盘拆骨肉。
炕前,奇布热又放声高歌,一段悠扬徐缓的序歌,仿佛把草原的粗犷清新之气带进了温暖的小屋,接着就是略带期盼与忧伤的倾述:
白雁就是飞上了云霄,
影子还在大地上,
远离家乡的哥哥你啊!
永远记在我的心上,
尼娅第一次听这首歌,起先无法伴奏,很快地她就摸出了曲脉,琴弦便自如地应和歌者。奇布热接连唱了三段歌词,她唱完了,尼娅也基本学会了这首歌。她要求奇布热和她一起唱一遍,奇布热答应了。唱的时候,奇布热有意压低了声音,以便突显尼娅的声音。唱完毕,尼娅又小声唱了一段,确认自己会唱了,她说:“这歌好听,说不定能流行起来。”她没说错,这歌果然流行了,不过流行时已不是情歌,而是叫,是一个著名的歌唱家唱红的。
奇布热对德尔说:“爸爸,今年场里举办个新春舞会怎么样?现在农牧场有的是人才,弹吉他的、弹钢琴的、拉小提琴的都有。”德尔点头,“这意不错,可以考虑。”老头儿喝了一口酒,竟然哼唧起来,虽说是哼唧,节拍却掌握得很好。尼娅听到德尔哼唧的歌声,大吃一惊,忙问老书记怎么会这首歌?德尔说:“早年,我在一个俄罗斯人家做佣人,那家女人喜欢唱这首歌,我也就跟着会哼。其实我并不知道唱的是什么?”尼娅说:“这首歌叫。我妈妈最喜欢唱了。”德尔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喝了一口酒,“那么这首歌在唱什么?反正我听着心儿挺郁闷的。”尼娅说:“这首歌是一位诗人根据他妻子的遭遇而写的诗,后来有人把这首诗谱上了曲并流行起来。大体上说一位少女幼年丧失了父母,经历了艰辛的岁月,渴望能找到生命的依托,她借花楸树表达了自己的愿望。这首歌的词和曲都很悲伤。”
德尔说:“原来是这样。”他说着又举起杯,关切地注视着冉大牛,“来,咱爷俩干一杯!”冉大牛顿时了解了德尔的用意,应声举起了酒杯,叮当碰杯之后一饮而尽。他向尼娅瞟了一眼,见尼娅兴致盎然,并没把自己的身世和歌词中的花楸树联系起来,大概她是被现在热烈气氛感染的。可是在冉大牛的眼里,她就是那棵心中充满渴望的花楸树,尽管他没见过花楸树,但在心目中,花楸树肯定是纤弱的,是那种很微弱的风都能吹得摇曳不定的那种树,这种树需要大树或者园子做依靠。
火狐狸 第二章 索尼娅 第四节 老树逢春
有关新春舞会的事很快就落实下来。这项活动由政工科和行政科牵头,分别安排场部的文艺爱好者准备。时间定在一九六五年的一月三十一日,第二天就是农历甲辰年的除夕。可是,一个意外事件的出现却导致农牧场办场以来的首次文艺活动胎死腹中。
一月二十四日是星期天。行政科计划安排一辆解放卡车装人去狍子河镇购买过年用品,可是汽车怎么也发动不起来,尽管浇了好几桶开水,司机哭丧着脸,就差没掉泪了。行政科傅科长狠狠地训斥了司机一顿,说这要是在战争环境,老子一枪毙了你。行政科长并非虚言,这个抗美援朝的运输排长知道战争是怎么事,他大腿上的伤疤可以作证,他运送弹药换挡时,发动机熄火了,挨了飞机扫射的枪子儿。骂归骂,事情还得办,行政科长临时安排大轱辘车去狍子河。
天有不测风云,哪知道大轱辘车行至三道桥的时候,河套里突然窜出了一只野鸡,扑啦啦地往桥上飞,可车把式却说那根本不是野鸡,分明是一只火狐狸从马车前窜过,还扭头往马车上做了怪脸。不管是什么东西,反正拉车的三匹马顿时惊起来,没命地狂奔,跑到二道桥的时候,由于桥高低不平,大轱辘车颠簸得十分厉害,把坐在前面的德尔大婶甩到桥下去了,那桥离河面有五六米高,冰面和石头差不多硬,结果可想而知。等人们制服了受惊的马,下车来到河面时,德尔大婶已死了。
德尔悲痛欲绝,不吃不喝整整三天,达尔图和奇布热置自己悲伤于不顾,围在父亲身边,希望以亲情化解父亲的悲伤,可终未见效果。时间又拖了一天,这可急坏了场部的人,个个急得抓头挠腮,他们轮番劝慰,只是不见效果,起先,德尔还勉强应酬,后来见人来,他性闭上眼睛,连理也不理。没辙了,人们唉声叹气,眼看着老头儿的眼眶渐渐凹下去。
在这关键的时刻,老莫想起了那年出牧的时候金淑贤陪德尔喝酒的事,他还知道金淑贤每年都做一些奶酪送给德尔,心思如果能把金淑贤请来,兴许能把老头儿劝来。他把想法和刘科长说了,刘明德说死马当活马医吧,可以试试。
青骒马又抖了千里驹的威风,二十华里只花了十五分钟,冉大牛仿佛腾云驾雾一般。到了黑瞎子沟,他想让金淑贤骑青骒马去场部,无奈青骒马不让金淑贤挨身,又是踢又是咬的,吓得金淑贤连连后退,最后只好骑上老闷的枣红马。
“老书记,我估摸你的奶酪吃完了,这不给你送来了。”当金淑贤甜美的嗓音在德尔的卧室荡的时候,奇迹发生了,德尔睁开了眼睛,露出了难得的笑容。金淑贤掬起一个小包,在德尔的眼前扬了扬,然后从容不迫地从包里取出一块奶酪放进德尔的嘴里。接食奶酪的时候,德尔嘴巴张得很贪婪,跟小孩饥不择食差不多,吃了几块之后,他操着微弱地声音说:“再烧点奶茶吧!你应当会的。”金淑贤马上把小包放在德尔的身旁,温柔地说:“你先吃着,我这就去烧奶茶。”德尔点头笑笑。他们配得这么默契,使得屋外注视的人都松了口气。
金淑贤其实不会烧奶茶,她把奇布热拉到一边小声问怎么烧?奇布热说我也不会,但我见过我妈烧过,她如此一番地向金淑贤述说。金淑贤照葫芦画瓢,烧出一壶热腾腾的奶茶,倒出一碗端进屋递给德尔。德尔端起来尝尝,“烧得好,卓雅烧的奶茶也是这个味。”他又喝了几口,就向外面招呼:“达尔图、奇布热,你们进来,快尝尝,你们的妈妈烧出的奶茶就是这样的味道。”金淑贤赶紧从外面拎来茶壶和两只碗,给他们每人倒了一杯。达尔图和奇布热端起奶茶,互相望了一眼,几乎是同声说出:“谢谢金阿姨!”
屋子外面,傅科长和老莫看到了这一切,傅科长露出神奇的脸色,老莫伏在他耳边说:“那就让金淑贤留在这儿照顾老书记几天吧!”傅科长马上点头说:“应当这样。你看我们对此无能为力,她一来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出人意料的事又发生了。春节后上班的第一天,德尔不声不响去了海拉尔,来后立刻向大家宣布:经组织上批准,他要和金淑贤结婚了。德尔五十岁,金淑贤二十七岁,这样的年龄差距,在那保守的年代不啻为往人群里扔了一串爆竹,把狍子河农牧场甚至狍子河镇的人们炸得懵头转向。人们私下议论,老牛吃嫩草,娶了个和儿子一般大的人,这老头子怎么啦?有人马上搭腔,废话!一把嫩草和一把枯草,不论摆在什么牛面前,我想它肯定会吃嫩草;也有人说平日里看这老头子挺好的,哪知道媳妇死了不到一个礼拜就变了心,太不地道了,几十年的情感就值这倆钱?还有人扯得更邪乎,说金淑贤就是狐狸精,她身上的臊气是专门熏男人的。
冉大牛听到这些舆论,甭说有多憋闷,德尔是他敬重的人,这件事受到这么多人的诋毁,看来不是一件光彩的事,但他又想不出不光彩在什么地方。更何况他和金淑贤还有那么一档子见不得人的事,而她偏偏又要嫁给自己的恩人,心中愧疚得不得了,可世上哪有卖懊悔药的呢?
就德尔娶金淑贤的事,冉大牛想听听老莫的看法。老莫连想都没想就说:“很正常,没什么可以大惊小怪的。一个想娶,一个想嫁,难道年龄是障碍吗?婚姻法也没说相差二十岁以上不得结婚。”冉大牛听了直摇头,老莫见状又说:“用常人的观点看此事,难以理解。想一想他们是人,就解决了。”这下子如大牛似乎听懂了,但还是不那么深切。
“他们有缘。”王瑞娟插嘴说。
“你说婚姻是缘分?”
“对!有缘的人,棒打不散,没缘的人,粘都粘不到一块儿。”王瑞娟答。
“老莫,你们打算送什么礼呀!”
“没想好,我这种身份,重了不好,轻了也不好,有点为难。”
冉大牛伏在老莫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老莫听了直摆手,“不,不,这么重的礼物还是你一个人送为好,他是你的贵人,会保佑你一生。”
“你们说什么呢?神神叨叨的。”王瑞娟给了他们一个媚眼。这媚眼像一道电光闪耀,冉大牛心儿为之一振,心思师娘原来是这般可人,可以称得上美女的。想到这儿,他的心不禁蹦蹦跳动,不是心动,而是自责,师娘是不可这样想的。
从老莫家出来,冉大牛径直家,取了那张已经熟好的火狐狸皮,用一张报纸包好。为了熟这张火狐狸皮,冉大牛颇费心思,拐弯抹角地询问爹哪个皮匠熟皮子熟得好,冉老擀盯了儿子半天,问儿子偷打了什么东西?冉大牛为了保证皮子能熟好,只得将打火狐狸的事讲了。冉老擀心儿一震,心思这孩子胆子忒大了,火狐狸也敢打,不怕报应?但事情已经做了,况且是送给德尔的,难为他有这样感恩之心,也许这感恩之心能减轻他的罪孽,他说:“把它交给我,我保证给你一张好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