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尔离开之后,冉大牛又遭受烦扰。她娘又用严厉的口吻警告儿子不要和尼娅来往,理由还是那么简单:老冉家丢不起人,不能娶妖精来家。简单的理由后面又加了一条不容置疑的根据:你是长子,要给妹妹做样子,你娶了妖精来,妹妹也学你,老冉家岂不成了妖精洞?冉大牛没辙了,因为前次娘和自己别扭,他找德尔诉苦,德尔派人把牛淑贤找去,说尼娅是才女加美女,别人想求都求不上,怎么就成了妖精了?牛淑贤生性怕官,从此再也没找儿子的麻烦,这次她见德尔调走了,于是旧话重提,天天把这事挂在嘴上,把冉大牛气得七窍生烟却还得忍着。情急之下,他不得不求助于爹。冉老擀问儿子:“你非得娶她不可吗?”冉大牛说:“不是我要娶她,而是我想娶她,她还不一定愿意嫁给我呢。爹,你看看农牧场的姑娘有几个识字的,俺娘莫不是要我娶一个文盲,她才高兴吧?”冉老擀不再说什么,让儿子好好地和尼娅相处。不知道父亲怎么和母亲说的,反正自此以后母亲不再提这事。
桦树叶被秋风染红的时候,四清工作队做出了一项决定:调莫文海去牧业二队放牧。工作队找刘科长谈话,刘科长对此决定不满,说莫文海适在生产科,下去放牧可惜了,不要认为农牧业是出笨力,它更需要头脑,说自从老莫调到生产科,取得的成绩是有目共睹的,牧业生产翻了一番,为国家供应了大量的牛奶、羊毛和牛羊肉。工作队队长冷笑一声,“刘明德,你的立场有问题,成绩是在党的领导下取得的,你把它归功于一个右派,什么企图?再说,贫下中农都在放牧,他一个右派为什么不能放牧?我们就是要让马背把他的臭架子磨掉,让西北风把他那细皮嫩肉刮粗燥些,让轻飘飘的笔变成沉甸甸的牧羊鞭。这样才能加速他的思想改造,明白吗?”刘明德气鼓鼓地走了,心思他妈的什么逻辑,你小子还是没尝过挨整的滋味,让你尝一尝,你就知道厉害了。
刘科长来把工作队的决定向科内同事传达,老莫一声没响,他知道这一天会来到,打一只死老虎不需费力气,在阶级斗争盛行的时代,这是通常的做法,不管开展什么运动,起先总是要把地富反坏右抓起来斗一斗,把无产阶级的火焰烧旺了再说;另外两个分管农业和机械的办事员老高和老秦说“他们胡来!”后就没了下文,是啊,工作队权势熏天,得罪他们自然没有好果子吃,能说他们胡来已不简单;冉大牛听到这消息怒气冲天,要去找工作队评理,却被刘科长喝止,“来!该说的我都说了,他们不听我的,难道会听你这毛头小子的?”
这天晚上,冉大牛买了两瓶高粱大麯来到老莫家,王瑞娟见状,赶紧到食堂炒了一大盘葱爆羊肉端来。师徒二人相对无言,默默地喝闷酒,不一会儿一瓶酒就喝光了,老莫要开第二瓶,却被王瑞娟伸手把酒拿去,谁知道却又被冉大牛一把枪来并麻利地把酒打开了。王瑞娟说:“不要再喝,闷酒伤人。”冉大牛一向听从王瑞娟,这次却瞪起了眼睛,“不能说,再不能喝,岂不把人闷死?”老莫向妻子摆摆手,“你就别管了,让我们喝好。”王瑞娟叹口气走开,去照看孩子了。
不一会儿,尼娅找上门来,见冉大牛脸红得像关公,父亲的醉态在她脑海一闪而过,她斥责说:“你这不是喝酒,是酗酒。”说着就把酒瓶子拿过来,冉大牛伸手去抢,尼娅喝了一声,“想撒酒疯不是?”冉大牛瞅见她眉峰倒竖,目光闪着英气,手扬在空中迟迟没有落下,这是他第一次见尼娅恼怒,心里还真有些打怵。老莫嘿嘿地笑了,“不错,你小子还有个怕头。”尼娅说:“我去盛饭。”王瑞娟在隔壁说:“锅里有牛奶土豆汤,也一并盛上来。”
从老莫家出来,天已经完全黑透。冉大牛边走边叨咕“捅了他狗日的。”尼娅拉着他赶紧到宿舍,让他躺在炕上,从脸盆里拧了个湿毛巾为他搽脸。在湿毛巾搽在脸上的时候,冉大牛泪流满面,起身一把抱住了她,头儿使劲地在她怀里蹭,像孩子在找奶吃。尼娅顺势把他搂在怀里,摸着他的头,哄孩子一样的哄,“我知道你伤心,但男子汉的眼泪不应当这样流的。”冉大牛哭诉,“我知道,但我忍不住。他需要帮助,我却不能帮他。”尼娅脱鞋上了炕,“看你还像个孩子,来,躺在我怀里。”尼娅搂着怀里的大孩子,心中浮现少时的一幕:一日,父亲醉醺醺的来,见到妈妈的刹那,也像眼前的冉大牛,扑在她怀里哭泣,母亲搂着父亲在沙发上呢喃了半天,才把父亲安慰好。后来她得知那天父亲被批判,说他是资产阶级做派,拉的都是靡靡之音。在此之前,她眼里的父亲充满阳刚之气,是母亲和自己的依靠,不明白那天父亲为什么柔弱得像个孩子。她请教了母亲,母亲说男人的阳刚之气大都是感性的冲动,都在外面表露,在家,他需要抚慰,需要女人给他力量。她恍然之后有所悟,仿佛触摸到男人的本质,可又不能确定。
大约在十二点钟的时候,冉大牛走了。
第二天,人们惊奇地发现,场部办公室所有的玻璃全部被打碎,四清工作队办公室的门上被抹上了屎。在阶级斗争盛行的年代,这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案,队长说这是阶级敌人猖狂反扑,发誓要查出肇事者并绳之以法。呼盟公安局派人来办案,找人谈话,排查摸底,甚至把一个叫明克的打更人关起来,弄得人心惶惶。色厉内荏的工作队长虽然嘴上发狠,但心里却打颤,吩咐二驴子加强保卫,安排人为工作队的宿舍站岗。这事成了笑话,群众说工作队的派头太大了,连盟委书记、旗委书记的家都没人站岗,他们简直成了中央首长了。其实他们哪里知道内幕,盟公安局的人在查找线时,用放大镜把窗外的地面仔仔细细地查找许多遍,连脚印都找不到,认为这是有反侦察能力的人所为,甚至是一团伙,联想到农牧场人员庞杂,有不少敌伪时期的军政人员,是一藏龙卧虎之地,公安局的人劝工作队加强警惕,把队长吓得毛骨悚然,而后的工作中,队长再也不敢随心所欲张牙舞爪,生怕遭来暗枪。这可乐坏了农牧场的群众,特别是那些大大小小头目,从四清工作队进场,他们没过一天安生日子,大会小会做检讨也不能令工作队满意,这个事件发生后没几日,他们发现工作队的态度变了,不再那样冷若冰霜。因此,他们不仅感激砸玻璃的肇事者,还盼望再发生一次这样的事,这样他们都可以从容过关。
砸玻璃抹屎这事,在农牧场沸沸扬扬地折腾了许多天,最终以没有任何结果而消声。既然查不出真凶,总得有人顶罪,工作队开除了打更人明克,说他严重失职。明克是个二毛子,早年失去双亲,在流浪中被政府安排进农牧场工作。他经常酗酒,玻璃被砸的那天他确实喝多了,睡得像死猪。莫说是砸玻璃,就是打炸雷也不会醒的。尽管被开除了,但他也没离开农牧场,每天照旧打更。傅科长把这情况向工作队长汇报说:“农牧场还真离不开这个寡汉条子,像这样愿意常年守夜的人上哪儿去找?再说他原本是孤儿,无家可归,民政局安排进场,我看还是把开除的处分撤销吧!”队长看着笑脸常开的傅科长,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就同意了。
知道办公室玻璃被砸的当日,尼娅问冉大牛是不是他所为,冉大牛矢口否认,尼娅一再追问,冉大牛信誓旦旦。尼娅眯起眼睛笑了,甜蜜和幸福的感觉从笑声中流淌出来。末了,冉大牛也跟着一起笑,脸儿笑得像山坡上怒放的芍药。也许他们是心照不宣,也许是他们心中各自装着乐事,总之,他们笑了半天,笑得弯腰捂肚子,最终都没有问对方为什么笑。
王瑞娟找工作队要求同丈夫一道去牧业二队,工作队长说可以研究一下。他征求小学校长的意见,校长说那可使不得,说学校就这么一个正儿八经的大学生,她从北京的著名中学来,很多教学上面的问题都靠她,如果她走了,受损失的是贫下中农的孩子。校长应付了队长,生怕王瑞娟坚持不改观点,赶紧找了王瑞娟,晓以利害,说你的孩子马上也就要上学了,暖泉屯有学校吗?不能因此耽误了孩子。王瑞娟觉得校长说得在理,打消了要求调动的念头。
老莫去暖泉屯之后,冉大牛动承担起王瑞娟家的家务,诸如挑水劈柈子等繁重的活,全都由他承担了,有时还把尼娅拖来一起忙。场部的人都说,人心换人心,老莫对冉大牛好,冉大牛也对得起老莫,他们比亲兄还要亲。
一日黄昏,两个老邻家下班时碰巧照面,韩大棒子和冉老擀开玩笑说:“老擀啊,养个儿子整日地帮别人家忙,你心里难不难过呀?”冉老擀说:“旧会跟人学徒,还得倒尿壶呢,我生什么气呀!”冉老擀说到这停止了,眯起眼瞅了韩大棒子半天。韩大棒子说:“亏我不是女人,要是女人肯定被你瞅得裤裆都是湿的。”冉老擀说:“张嘴离不开女人,骚道一个。我说大棒子,你花了多少钱才把乌疤安排到机修厂?”韩大棒子咧着嘴笑了,“瞎猜,跟你说实话,工作队有我一亲戚,要不有钱也没处使。”冉老擀问亲戚是哪个,韩大棒子就是不说,冉老擀认为他没讲实话,心思你一个从关里逃荒过来的人,在这个八杆子都打不到一个人的地方,上哪冒出一个亲戚来。
乌疤被安排到机修厂上班是一件人人羡慕的事儿。当时,农牧场有不少子没有正式职业,有的在场子里做临时工,有的利用夏季打一季牧草,有的夏季上山挖芍药根,打草和挖芍药根虽能挣很多钱,但在大人的眼里,那不是事儿,风餐露宿的,跟当年闯关东的淘金沙的劳工差不多,因此,弄个在编的正式工干干是老一辈人的希望。可是,正式工的名额很少,每年农牧管理局给的指标也就一两个,摊上指标的人欢天喜地的心情可想而知。
乌疤上班之后,自觉高人一等,时常和冉大牛称兄道,也时不时地去尼娅宿舍。由于是冉大牛的邻居和发小,尼娅对乌疤以礼相待,久而久之,他们也渐渐地熟悉起来,只是尼娅觉得乌疤心地不善且流里流气。有时候冉大牛和尼娅出去散步,乌疤也不知趣地相随,尼娅每每露出不快,冉大牛却说农牧场没什么文化生活,他可能是耐不住寂寞,带着他吧。
火狐狸 第二章 索尼娅 第六节 老莫失踪了
一九六五年三月初,一场异常猛烈的暴风雪席卷了呼伦贝尔草原和大兴安岭。暴风雪肆虐了一整夜,场部的人们第二天清早起来,发现他们的家门打不开了,厚厚的积雪堆得比房檐还要高。有人不禁要问,房檐起码有三米高,一夜落三米深的雪,未见有此降雪记录。没在寒带居住过的人可能不知道,当积雪被风暴卷起来的时候,它会在风的弯处堆积,平地的雪和高坡上的雪,最终会被风搬运到背风的地方,有时能达十几米的厚度。
冉大牛用力推开大门,拿了把铁锹清除积雪,幸好他家住在路边,干了半个小时便打开一条道路。到屋里,他连忙取了一件棉衣,拿着铁锹匆匆地往外走,牛淑贤在后面喊叫,让他吃了早饭再出去,他说来不及的,来再吃吧。牛淑贤嘟囔一句:“什么时候忙自家的活也这样就好了。”冉老擀不高兴地说:“他不是先把咱家门前的雪清扫了吗?”
他来到老莫家的那排房子,见这儿静悄悄地,没人出来挖雪开道。他二话没说,挥起了铁锹。老莫家在平房的中间,也就是说他需要开挖近二十米的雪道,他干了一会儿身上便发热,于是就脱去棉袄放在积雪上继续干,大约干了五十分钟方才挖到老莫的家门口,于是他掉转方向,向北又挖了十几分钟,才看见老莫家的大门。他正要开门,门却被推开了,王瑞娟站在门口,深情地感谢他并招呼他进屋坐坐。冉大牛边走边说:“这场雪真大,比六零年那场雪还要大。”王瑞娟不无忧虑地说:“也不知道暖泉屯那边怎样?”冉大牛说:“不要紧的,我们这旮旯暴风雪年年都有,大一点小一点而已。不要担心的。”王瑞娟没再说什么,递给他一个毛巾让他擦擦汗,他接过毛巾,擦了一把,走进屋,看到几个孩子还在炕上熟睡,就退了出来,小声说:“你去晚一点,我估计他们开雪道需要一两个小时。这不是你们妇女干的活。”王瑞娟说迟到了校长是要批评的。冉大牛说:“放心吧,校长难道不知道你长得弱小,不会攀你的。”他要告辞,王瑞娟说累了这半天,吃了早饭再走吧。他摆摆手说我妈烧好了,等我去吃呢。
冉大牛家吃早饭,吃得是烀土豆和疙瘩汤,小菜是咸疙瘩。兴安岭的冬季确实没有什么好食物入口,食是小麦粉,菜蔬永远是那两样土豆和甘蓝(有的家是大白菜),难得吃一次猪肉,得上狍子河去买,每人每月只供应半斤。好在农牧场过节的时候会杀一些牛羊,牛肉羊肉低价卖给职工,这也是农牧场吸引人的地方。
“妈,赶明个我去牙克石,看能不能买只列巴炉,我们也烤列巴吃,列巴比这烀土豆好吃多了。”
牛淑贤迟疑地看着儿子,她不知道儿子说的列巴是什么?二牛插话说列巴就是老毛子吃的面包。二牛的话刚落音,牛淑贤破口大骂:“老娘只会烀土豆,早年间我看你吃得贼香,现在说列巴好吃了,想吃就滚出去,有多远滚多远,让我眼不见、心不烦。”冉大牛大气没敢出,他知道在娘面前不能提及尼娅,她只要一听到尼娅的名字马上就变脸,原本慈祥的面孔顿时会露出凶相。他拍了一下二牛的头,“看你下次可长记性?”二牛憨厚地笑了笑。
他走出家门,来到办公室第一件事就是拉开炉门,把炉灰捅下来,然后加上大头煤,不一会儿,炉膛里传出呼啦啦地燃烧声,屋子里渐渐暖和起来。刘科长来了,见面就说:“我挺担心二个牧业队。”冉大牛说:“黑瞎子沟不要担心,经过好多次暴风雪了,就不知道暖泉屯那儿怎样?我担心那牛圈搭得不牢,你知道,机修厂那帮子人做事不靠谱,糊弄一下就算完事。”刘科长说:“你越说我越担心了,等一会儿我去和工作队汇报一下,让他们派人去看看。”冉大牛说:“你请他们派人,还不如自己派。到头来还不是派我们。”刘科长说:“是这样,可还是得这样做,我派你和他们派你性质就不一样了。”冉大牛说:“好吧,我等你消息。”
乌疤来了,见面就问为什么不帮尼娅挖雪道?冉大牛说你当我是王进喜?乌疤说:“一物降一物,石膏点豆腐。尼娅对你这么好,可你的心还是在老莫家。”冉大牛想骂,但又咽了口吐沫,眼睛的怒气却喷射出来,脸膛的凶相马上挂出来。乌疤见势不妙,赶紧说我去上班就退出屋。看着乌疤离去的身影,冉大牛心思说不定这小子已帮尼娅挖雪道了,他这是向我讨好呢?还是在为尼娅打抱不平?
兴安岭的冬季白昼特别短,眼看着快到十二点,刘科长还没从工作队办公室出来,冉大牛等得不耐烦,就跑到走廊上透过玻璃向里面张望,里面的刘科长看见他连忙招手,他走了进去,冲着刘科长大声说:“得快点去,晚了就不赶趟了。”工作队长不明白,问什么不赶趟?刘科长害怕冉大牛冲撞,赶忙说:“他是说暖泉屯离这儿一来里,不赶快走,天黑就到不了。冬季夜里狼挺多的。”队长露出不满意的神色,“这个老邢,还是转业干部呢,一点组织纪律性都没有,他早都该来报的,自家不来,派个人总是应该的,他不知道我们着急?”刘科长肚里着火暗暗骂道:“妈的比,当官当惯了,坐在暖屋里等汇报。”但他还是压住性子,“队长,事不宜迟,我们是不是派冉大牛去看看?”工作队长向外推推手掌,“让他去吧,快去快!”
刘科长走出办公室,急匆匆地说:“大牛,你快走,我觉得情况不妙,那老邢一贯稳重,按理说这么大的暴风雪,他是要派人来报告情况的,可却没派,说明他遇到了难事。”冉大牛一听,心儿稍有慌乱,说我这就去。他们还没到生产科办公室,只见牧业一队的尹队长笑嘻嘻地迎面而来,“乖乖,这么大的雪,多年没见。”刘科长说:“你小子还是把乐事摆在肚子里吧,我看暖泉屯够呛。”尹队长一听,马上问暖泉屯有没有消息?刘科长说:“你小子离这二十几里,现在才到。老邢离这儿多远呀!”尹队长挠挠头,“得,别和我一般见识,算我不会说话还不成吗?”他见冉大牛慌慌张张地冲出去,“大牛现在去暖泉屯?”刘科长点点头。尹队长不无忧虑地说:“怎么搞到这么晚才去?估计那儿天就黑透了。”刘科长说:“队长不愿意派人去,说要等老邢来汇报。”